吉時已到 第8節(jié)
眾人如何想是一方面,審案卻要講求嚴(yán)謹(jǐn)二字,故而若要真正坐實此事,便還需驗證婚書上的姓氏戶籍信息與幽州官媒衙門中的留存是否一致。 衡玉知道,這是必不可少的流程。 當(dāng)初她交待吉吉,可使人請?zhí)K蓮娘一同入京,若對方答應(yīng),可帶上婚書為證。 但幽州官媒衙門里的留存,卻非是她可以提早取用的,還需曹觀亭之事在京中立案,有了名目之后方可持公文前去調(diào)取。 只是從京城到幽州,一來一去四千里遠(yuǎn),若辦差之人再散漫些,少不得要月余才能折返。 一月的時間,或會生出諸多變故——尤其是曹觀亭一口咬定婚書為假,看似是無謂的掙扎,卻未必不是另有盤算,想給家中留足時間,以便在幽州再做些什么手腳…… 曹家有族人在幽州扎根,曹觀亭當(dāng)初偽造戶籍之事又極有可能收買了官媒衙門里的人,這一樁案子勢必要牽動許多人,那些人若有足夠的時間通氣,縱然是為了自保,定也會做些什么! 暗中調(diào)換戶籍留存,不慎走水燒了個干凈…… 這些皆是有可能的! 衡玉如此想著,腦中飛快轉(zhuǎn)動,思忖著有沒有其他方法激曹觀亭當(dāng)堂承認(rèn)此事,好拿他的供詞將此事當(dāng)眾錘死,再無生變的可能。 有著舉人功名的曹觀亭仍然站在堂中不曾下跪,此時略微冷靜下來,同衡玉對視間,滿眼冷笑。 吉家想要借此毀了他,尚且沒有那么容易! “大人只管使人前去幽州調(diào)取戶籍留存,以辨這蘇蓮娘話中真?zhèn)?,曹某行得正坐得端,從未有過另娶之舉,任憑他人如何誣陷,大盛律例自會還曹某清白!”他愈發(fā)鎮(zhèn)定,甚至擺出坦蕩模樣。 蘇蓮娘咬緊了后牙。 她當(dāng)初當(dāng)真是瞎了眼! 如此之下,擺在京兆府尹面前的,唯有暫時退堂,需待幽州物證取回之后再審此案。 見府尹大人就要拍響驚堂木,衡玉正欲開口時,忽有一名衙役快步走了進(jìn)來。 “大人!幽州刺史使官差送來此物,只道其中乃是大理正曹灃之子曹觀亭有妻更娶,偽造戶籍的物證!請大人過目!”衙役將一只匣子捧到京兆府尹身側(cè)。 四下嘈雜起來。 曹觀亭面色巨變。 怎會如此?! 衡玉也意外至極——怎會有這樣的及時雨? 京兆府尹正色打開匣子,將其中物證一一展開來看,只見不僅有曹觀亭偽造戶籍的文書證據(jù),更有曹氏族人、及幽州官媒衙門中人陳述幫曹觀亭遮掩此事的供詞! 他命師爺將那些供詞當(dāng)堂復(fù)述了一遍。 曹觀亭再無方才的鎮(zhèn)定,雙腿發(fā)顫跪了下去:“大人明鑒,這些皆是誣告??!” “鐵證之下,由不得你再行狡辯!”京兆府尹肅容道:“大理正曹灃之子曹觀亭有妻更娶,兼?zhèn)卧鞈艏?,狡辯之下意欲反誣他人,數(shù)罪并罰之下,判杖八十,奪去舉人功名,徒五年!” 此判決一出,圍觀百姓間立即炸開了鍋。 無數(shù)唾罵聲中,一道年輕男子的贊賞聲便格外醒耳:“這位曹郎君當(dāng)真叫人欽佩至極——” 這聲音清朗悅耳,引得眾人紛紛側(cè)目。 怕不是在釣魚找罵? 聲音的主人著月白錦袍,手持折扇,迎著眾人或疑惑或不滿的視線,唇邊笑意如沐春風(fēng):“以身試法,警醒世人,在推進(jìn)婚律普及一事之上,身為另娶入獄第一人的曹郎君實在功不可沒?!?/br> 雖說《戶婚律》推行已有些個年頭,但并非人人都熟知其中條例,且密密麻麻的繁瑣文字,哪里有這般實例來得叫人記憶深刻? 曹郎君無疑是給世人上了生動的一課啊。 四下說笑著贊成起來。 再看那開口的年輕人,便覺得順眼許多。 年輕人生得頗好,自成風(fēng)流倜儻之姿,衣料上乘,手里的扇子也不錯,扇面上的字也寫得矯若游龍,定睛細(xì)瞧之下可見是個……“俊”字? “……”眾人瞠目。 倒從未見過如此直白自夸之人。 這位風(fēng)格清奇的年輕人緩緩搖著折扇,望向自公堂內(nèi)走出來的吉家一行人。 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他的視線落在了那著黛色襦裙的嬌俏少女身上。 男子眼中閃動的笑意更真切了些,自語喟嘆道:“我家小妮子長大了啊。” 第008章 且生得很好看 出了衙門,寧玉和喻氏扶著孟老夫人上了馬車。 人群慢慢散開,在諸多議論聲中,一道湖藍(lán)色的身影獨自走出人群,朝著一旁的河岸邊行去。 衡玉與寧玉對視了一眼。 “祖母,您與嫂嫂且在車內(nèi)少坐片刻,我與小玉兒去去便回?!睂幱窀糁嚭熣f道。 孟老夫人并不多問,溫聲道:“去罷。” 姐妹二人于車前福身后離去。 火紅夕陽在河面上鋪下粼粼碎金,天地景色開闊,將立在河岸邊的女子背影襯得越發(fā)單薄纖弱。 “蘇姑娘?!睂幱裨谂由砗笕介_外駐足。 蘇蓮娘回過頭來,見是吉家姐妹,不由有些意外。 面對寧玉,她的心情無疑是復(fù)雜的。 但并沒有絲毫恨意或妒意。 她沒有任何理由要為一個滿口謊言的男人,去恨一位同樣受盡欺騙甚至磋磨的女子。 寧玉的心情也與之相似。 “蘇姑娘打算何時回幽州?吉家好安排下人相送。”衡玉開口道。 蘇蓮娘抿了抿唇,轉(zhuǎn)回頭看向河面,低聲道:“……我不知該如何同阿爹阿娘交待此事。” 那日在家中,吉家的下人忽然找到她,告知她真相,起先她只覺得絕不可能會有如此荒唐之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但正是這樣的“荒唐事”,卻讓她多日來的許多疑心好像突然找到了出口…… 于是,她鼓足勇氣答應(yīng)來京城面對此事。 吉家下人并未強(qiáng)迫她,她是主動前來,且給阿爹留了書信。 可縱然如此,她也難以想象阿爹得知全部真相后的心情…… 談及此,人前倔強(qiáng)冷靜的姑娘紅了眼睛,苦笑著說:“我家中雖不是大富大貴,但阿爹是位教書先生,難免愛重顏面,且又一貫敬仰晴寒先生……他若知曉了此事,定要悲憤羞慚萬分?!?/br> 她都能想象出阿爹紅著眼睛說‘日后到了九泉之下,要以何顏面面對晴寒先生’的模樣了。 當(dāng)然了,阿娘在一旁定要補(bǔ)一句——大可不必如此,說得好像你夠格能見得著晴寒先生似得。 “若是為此,蘇姑娘大可放寬心,吉家使人送姑娘回幽州,亦是表明了態(tài)度,此事錯本就不在姑娘和令尊?!焙庥竦溃骸拔伊頃埣抑行珠L修書一封,同令尊解釋此事?!?/br> 寧玉輕輕點頭。 蘇蓮娘頓了好一會兒,才啞聲道:“蓮娘多謝二位。” “姑娘需往前看才是。”寧玉柔聲寬慰,有意破除沉重,便不解道:“說來姑娘這般好,究竟怎會瞧上如此小人?果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誰知道呢,可能是眼瞎吧……”蘇蓮娘好笑地道:“如今回頭想想,便是自己都想不通。” 衡玉笑著道:“無妨,誰沒做過幾樁自己都覺得荒唐的事呢,過去便過去了?!?/br> 左右狗男人已經(jīng)踹開了,往后好日子還長。 “如不嫌棄,蘇姑娘回幽州前,就且在我家中住下吧?!睂幱裉嶙h道。 畢竟事情鬧到這般地步,萬一曹家狗急跳墻,保不準(zhǔn)會對蘇姑娘做出什么事情來。 衡玉也贊成點頭。 “可……如此怕是要給貴府招來議論的?!碧K蓮娘有些猶豫。 原配與養(yǎng)在外面的妻室一同將男人送進(jìn)了大牢,轉(zhuǎn)頭外面的妻室又受邀住進(jìn)了原配家中…… 蘇蓮娘想著,只覺幾分荒謬,幾分逗趣。 更多的卻是動容。 同樣為受害者的吉家娘子,面對她時,不吝于以最大的善意相助。 “蘇姑娘縱然不去住,這議論也不會少。”衡玉道:“由他們?nèi)グ?,蘇姑娘放寬心,自己舒心安穩(wěn)才是最緊要的?!?/br> “且近來正是吃軟柿的時候,咱們京師的火晶軟柿,皮薄如紙,漿汁甜爽,柿rou軟滑,一吸一撕一揭……真真給碟神仙rou也不換的!”寧玉的眼睛笑成月牙,道:“我家小玉兒院中就有棵火晶柿樹,恰可摘下來待客了呢?!?/br> 蘇蓮娘聽得也露出笑意:“那我可真得厚顏去嘗嘗了?!?/br> 她笑著看向走到她身邊,與她并肩站在河邊的姐妹二人。 這就是父親所欽佩無比的晴寒先生的后人。 都說晴寒先生過世后吉家注定沒落無聲,依她看,才不會呢。 晚風(fēng)拂過金色河面,三人衣裙披帛拂動飄逸,仿若秋日里顏色濃烈的畫幅。 天色徹底暗下,吉家大門前卻通亮如白晝。 這亮光不單是新?lián)Q的燈籠—— 衡玉跟著祖母下了馬車,望著門檻前的火盆,忍不住笑了,忙催促道:“阿姐,快跨過去!” 帶著家中下人等在大門外的吉南弦笑著道:“恭賀我家大玉兒回府之喜,跨火盆,除晦氣!” 下人們紛紛笑著應(yīng)和,一臉喜氣洋洋,就差敲鑼打鼓放炮仗了。 寧玉眼中瞬間盈滿淚水。 她笑中帶淚重重點頭,提起了衣裙。 雪青色裙角掃過跳躍著的火苗,仿佛跨過了舊歲,將辛酸與沉暗都留在了昨日。 喻氏也從火盆上跨了過去,嚇得吉南弦連忙去扶她,她沖身后的女孩子招手:“小玉兒,快,你也跨過來!把從曹家那腌臜地帶回來的晦氣都除盡!” 衡玉點頭,笑著跳過火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