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已到 第269節(jié)
看著新皇的背影,跟在后面的吉南弦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陛下起初與他做賭,說定能做得成阿衡的媒人,如今這媒人之位眼看著被搶走了,那他……是不是便也不算是賭輸了呢? 但這話,他又不敢問到陛下面前去。 畢竟,還挺傷口撒鹽的…… 次日清晨,天光初亮。 一輛素青馬車,經(jīng)過延康坊外時停了下來。 一道著藍(lán)灰衣裙、肩上背著只包袱的身影自車中而下,來到吉家門外,看著吉家初開的大門,片刻后,在那青磚地上跪了下去,沖著院中方向緩緩叩了三下頭。 這是為她自己,也是替殿下磕的。 這些年來,她跟在殿下身側(cè),眼看著殿下一步步偏向深淵,而自己也做了太多助紂為虐之事,縱時常心中煎熬搖擺,但還是選擇了愚忠一錯再錯—— 其蓁慢慢起身,正待離去時,抬眼之際,見得一道茜色的少女身影走了出來。 少女跨出門檻,站定后,看著她。 視線相接一瞬,一貫悲喜不行于色的其蓁,眼眶陡然酸澀起來。 這些年來她跟在殿下身邊,眼睜睜看著一切,亦于內(nèi)心早將那個真誠的女孩子視作了可親的晚輩看待—— 她一直知道殿下在哄騙那個真誠的孩子—— 片刻后,衡玉才開口:“聽聞其蓁姑姑已醫(yī)好了淮陽郡王?!?/br> 其蓁點(diǎn)頭,壓下淚意:“是,如今要往消業(yè)寺去了?!?/br> “其蓁姑姑此番將功贖罪,陛下亦有意輕恕,可是自請了要前往消業(yè)寺?” 其蓁答“是”。 縱殿下萬錯,但她還是想守在殿下身側(cè)。 她陪著殿下長大、上戰(zhàn)場、成親,看著殿下經(jīng)歷了這一切…… 守著殿下這件事,早已成了她此生唯一能做之事,哪怕這看起來與她所行自相矛盾,病態(tài)又可笑。 衡玉沉默了許久。 人心二字,最是復(fù)雜。 “保重?!彼詈蟮馈?/br> 其蓁與她福身,最后看了她一眼后,轉(zhuǎn)身離開了此處。 衡玉看著那道背影消失在未散盡的晨霧中。 三日后,衡玉有兩位熟人,自北地回到了京中。 一位是此前留在了營洲的蔣媒官—— 蔣媒官回到京師官媒衙門里,坐在她久違的梨花木梳背椅中,搖著團(tuán)扇喟嘆道:“此一去,也總算未辱圣命……” 路上,她已得到了可靠的內(nèi)部消息——那衡丫頭與蕭侯,不,時節(jié)使的親事已經(jīng)十拿九穩(wěn),就差八字最后一撇了。 這一撇,理應(yīng)由她來畫上才算圓滿。 “明日,我便去往時家,同蕭夫人商議提親之事?!笔Y媒官眼中含笑,似已看到了自己被一眾官媒私媒膜拜仰視的畫面:“做成了這樁媒,我這京師第一媒的名號,三五年內(nèi)誰也休想覬覦了。” “這……怕是不能由您來主媒了。”一旁一位年輕的媒探小聲說道:“據(jù)小人所知,這媒人的位置,已經(jīng)內(nèi)定了。” 蔣媒官面色一變,柳眉倒豎:“誰人竟這般不守規(guī)矩,竟不知這樁媒起初便是我牽的線?” 這可是她費(fèi)盡心思,百般制造機(jī)會,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姻緣! 想當(dāng)初,時節(jié)使那就是一朵野花,算是她親手給扶正的! 若不是她將人帶去營洲,何來這對佳偶? 蔣媒官越想越氣憤,當(dāng)即便要起身擼了袖子找上門去:“哪里冒出來的野雞,也敢搶我蔣丹灼的媒!” “是,姜……姜令公!”那媒探趕忙將人攔下。 蔣媒官腳下一滯,眉頭抖了抖:“誰?” “就是中書省那位姜大人……” “姜大人他……他哪兒來的這份閑心?”蔣媒官舌頭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將那些不宜說出口的心里話咽了回去。 “不止是姜大人……小人不是有個遠(yuǎn)房表叔此前在東宮當(dāng)差么,據(jù)他透露,圣人也想做這個媒人來著,因被姜令公捷足先登了,很是耿耿于懷呢?!?/br> “……”一個都打不過的蔣媒官聽得眼前發(fā)黑,認(rèn)命地坐了回去。 “但也還是有您用武之處的,您想想,如姜令公這般身份者,又從未經(jīng)手過做媒之事,一應(yīng)瑣碎流程豈有咱們官媒周全?不得找個如您這般資歷老道的媒官幫襯著?” “說得對……” 主媒是爭不過了,但怎么也得擠進(jìn)去才行! 蔣媒官又來了精神,叫人備了馬車,往吉家趕去。 另一邊,姜府也來了位客人——正是自北地回京的第二位熟人。 李蔚掌政時,裴家滿門皆卷入漩渦中,入獄的入獄,貶謫的貶謫,遠(yuǎn)在營洲的裴定也被召回京中受審。 但誰知還沒回到京城呢,半路就聽聞了定北侯帶兵入京,李蔚已經(jīng)伏法的消息—— 負(fù)責(zé)押送裴定入京、效忠李蔚之人及裴定本人,聽到這個消息,皆凌亂了。 這輩子就沒這么茫然過。 怎么辦呢? 回北地? 算了,來都來了…… 回家看看吧。 是以,裴刺史就這么回了京,昨日已面圣陳明了事情經(jīng)過,眼下正等候圣人發(fā)話安排后續(xù)之事。 “百聞不如一見。”近日忙于鉆研媒人事宜,都沒怎么入宮的姜正輔,看著那站在面前尷尬搓手的裴定,道:“原來那在北地從不予我辦實(shí)事,只顧于書信中寫上滿篇廢話之人,是這般模樣?!?/br> “……這也實(shí)在怪不得下官,實(shí)在是范陽王在營洲時,的的確確叫人挑不出半分錯處來?!迸岫ㄙr笑著道:“而令公您又這般有原則,從不屑行陰私手段,只為拿到定北侯真正的錯處把柄而已……下官知您品性,便也不敢擅自使出什么構(gòu)陷污蔑的陰招兒來?!?/br> “再者說……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大圈,您與范陽王之間非但沒有過節(jié),更是至親故人……”裴定嘆息道:“這正是上天有眼,您想一想,倘若下官當(dāng)初果真做出了什么不恰當(dāng)?shù)呐e動來,今日豈非是要悔之晚矣?更令您親者痛仇者快?” 姜正輔:“如此說來,我倒要擺宴敬你三杯了?” “不敢不敢!”裴定連連擺手,笑道:“下官辦事不力,也是實(shí)情……此番正是同令公賠罪來了?!?/br> “只怕賠罪是假。”坐于書案后的姜正輔隨手展開一折擬宴請名單,漫不經(jīng)心地道。 “什么都瞞不過令公的眼睛……”裴定漸收了干笑,嘆道:“下官前來,實(shí)是有事相求……長兄自入獄后,雖如今平安歸家,卻落下了一身傷病……族中這般景況,實(shí)在叫人擔(dān)憂?!?/br> 雖說李蔚之事得以平息,但士族因此元?dú)獯髠嗍鞘聦?shí)。 如姜家這般樹大根深的存在,自不至于就此一蹶不振,但他們這些本就已經(jīng)沒落的氏族,卻是陷入愈發(fā)艱難之地了。 他此番本也是被李蔚黨羽構(gòu)陷牽連,可昨日圣人也未有立即發(fā)話,放他回營洲任原職—— 新帝登基,總有更多的考量…… 而這些考量稍有偏離,于他們而言,或便要陷入絕境。 他思來想去,只能求到姜家。 “本官已打算辭官——”姜正輔說道。 裴定愣?。骸澳o官了?” 此時辭官? 這是要激流勇退了? “李蔚事息,我已無意朝堂?!逼渲性蚺c心境,姜正輔未言太多,只道:“但朝堂局勢,不會因我一人,而就此徹底翻覆,姜氏族中亦不乏有才干的子弟——” “新帝聰慧,卻勝在仁善,輕易不會行趕盡殺絕之舉。”他看向裴定,道:“此番李蔚之爭,雖禍及士族,然因她重用寒門之故,朝堂之上,那些寒門出身的官員多少皆朝她傾斜過,這便注定了新帝短時日內(nèi)無法真正放心任用他們。但大局初定,百廢待興,總是用人之際?!?/br> 裴定凝神聽著,只覺字字句句里尚有生機(jī)明路。 “早做打算,表出誠意來,或還有一絲出路?!苯o最后說道。 “是?!迸岫ü硎┒Y:“多謝令公指點(diǎn)。” 當(dāng)晚,裴氏族人聚在一處,商議著可行之策。 兩日后,裴無雙來尋衡玉,見著了人,先是抱著哭了一場。 “阿衡,你都不知我當(dāng)時有害怕嗚嗚嗚……” “多虧你救出了太子,不,圣人……否則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阿衡……” 裴無雙哭了又哭,東一句西一句,衡玉由她抱著,輕拍著她的背:“好了,莫哭了,如今不是都沒事了嗎?” 裴無雙卻如何也止不住哭聲,像是要將心底一切委屈都宣泄出來,將這輩子的眼淚都哭干才好。 衡玉見安慰無用,便隨她哭個盡興了。 直到她哭得累了,改為了靠在衡玉肩頭抽噎。 衡玉有意逗她開心,便道:“我可是聽說了,印副將又救了你一回呢?!?/br> 裴無雙的抽噎聲一頓,輕輕點(diǎn)頭。 “是啊,他又救了我一回?!迸⒆拥穆曇艨薜脝×巳?,抽噎著道:“阿衡,我想見他一面,當(dāng)面與他道謝?!?/br> “你代我傳個信兒給他可好?” “他若來便來,若是不來,也無妨?!?/br> 裴無雙輕聲說著。 衡玉未覺有異地應(yīng)了下來。 夏夜,月明,風(fēng)輕,水靜。 年輕的男子負(fù)手站在河邊,銀冠束發(fā),月白衣袍立于月下,周身似縈繞著淡芒。 聽到身后有腳步聲,他回過頭去。 少女懷中抱著只長匣走來,視線捕捉到他的一瞬,立時露出一絲笑意:“你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