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春與夜鶯
“你阿媽就是夜鶯。”舒龍帶著舒窈回了書房,坐在沙發(fā)上。 夜鶯,舒龍的四房太太,曾經(jīng)紅港名動一時的歌女。 他給舒窈倒了一杯水,揉動眉心,輕緩長嘆一息,才說:“有些事情,我已經(jīng)多年未想起,你讓我先想一想,該從何說起。” 往事如塵煙,不可追憶,不可提起,一想來還是怪自己,少年情事老來悲,恐見夢中人,怕再多想幾分,又是睜眼到天明,不如將一切恩怨囫圇咽下,渾渾渡日。 舒窈喝一口水,看著舒龍起身,走至落地窗邊,他望著遠處水天一線,青波遙遙,有游輪遠航,推一推眼鏡,瞇起昏花老眼,才能看清碧海香江里,依稀還有幾點孤舟泛波。 “這些年紅港發(fā)展越來越快,我還記得第一回來時,船還沒有這么多。”他抬手放下眼鏡,回頭對舒窈說:“我與夜鶯都是寶安縣人,不過現(xiàn)在大陸也改名了,改叫深圳市,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早些年還沒規(guī)劃深圳市,寶安縣幾個相鄰村子都靠捕魚為生,漁民的孩子從小就是在漁船上長大,伴隨著海浪顛簸,日升月落,櫛風(fēng)沐雨,個個曬得渾身黢黑,半大的男孩女孩也分不清性別,遠遠一看都長一個樣,都跟個水猴子似的,但夜鶯就是不同,就算渾身黑得油光發(fā)亮,在人群里,也是最好看那一個。” 舒龍回頭,仔仔細細地看著舒窈,目光有幾分朦朧,眉目繾綣溫柔意,像是透過她,看到了多年以前那個坐在船頭,踮著腳踢著水,沖他搖一搖手,笑得眉目彎彎的少女,海上陽光刺眼,熱浪鋪天里,模糊視線中,她整張臉都化為虛影,只有牙齒雪白,像幾顆玉貝珍珠,在閃閃發(fā)亮。 銀鈴般的笑聲與浪花拍打聲,伴隨著海風(fēng)與微濕的海水氣,撲面而來。 他不由得說:“你和小春長得很像。” “小春?”舒窈重復(fù)。 舒龍失笑,眼角皺紋深深:“真是老了啊,說這么久都忘了講,夜鶯是你阿媽藝名,她原名叫楊春,很普通一個名字是不是,可那時于她而言,日日夜夜都在盼望春天?!?/br> “為什么?”舒窈好奇。 “等春天,等春來了,她身上擔(dān)子也就輕了?!?/br> “漁民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為了方便早起收網(wǎng),家家戶戶都臨水建屋,偏偏小春阿媽早逝,阿爸是個上過戰(zhàn)場的老兵,仗沒打完就受了重傷斷了一條腿回來,海邊更深露重,一入了夜,水汽更要浸到骨頭里,那條斷了的腿得了風(fēng)濕,一年比一年嚴重?!?/br> “每回臨近秋天換季,整夜里都能聽見她阿爸哀嚎叫喚,就靠一些偏方,疼極了嚼一把草藥胡亂吞,要么就忍忍到天亮,忍過秋,忍過冬,等開春天熱了,也就好了?!?/br> 大約是血脈相連,這些與她無關(guān)的過去,落到舒窈耳朵里,心尖也不止住地抽疼,眼底有些發(fā)酸,她眉心蹙起:“為何…不買止痛藥?” 舒龍嘆一口氣:“囡囡,昨今不同啊,那時候還是解放初,大家能吃飽喝足已是不容易,哪知道止痛藥?就是知道也買不起,有閑錢都換糧食去了?!?/br> 舒窈訕然閉嘴,她忽然意識到,她方才脫口而出的話有一種自骨子里流露而出,那種久居高位、仿佛理所當然的天真愚昧,似曾在書中所看的那句——“何不食rou糜?” 舒窈有幾絲說不上來的愧疚,她頭一回真切地,嘗試去設(shè)身處地地思考,倘若她是他,倘若她生活在那個年代,在連溫飽尚不能保證的艱苦歲月里,她會不會咬下忍下去? 舒窈心里動搖。 舒龍接著道:“我與小春是鄰居,她從小就與眾不同,聰明又漂亮,誰都喜歡她,我記得那時我們念不起書,她就拉著我與一幫子窮孩子,天天去學(xué)校后窗趴著聽課,老師也是好心人,從不趕人,反而拿來舊書舊課本,一視同仁,也幸虧如此,我們不至于不識字。” 舒龍呢喃細語,說了許多與小春的往事,譬如相隔幾家的鄰居入港賺了錢,買了一個收音機,時不時會放當時流行歌與戲曲片段,小春總能模仿地惟妙惟肖,十里八鄉(xiāng)都知曉她有一幅好嗓子,一出聲便猶如天籟。 舒龍告訴她,村里人人都講如果小春身在大戶人家,或是長在紅港,也能去當歌星,小春聽了總是靦腆一笑,臉上黑紅紅,說自己也只是沒事瞎唱唱。 “但我知道她不是瞎唱,她有自己的夢想。”舒龍笑著:“我與她家離得近,經(jīng)??匆娝鹨梗氉砸蝗俗诤_呍孪?,隨著海浪陣陣,輕聲吟唱?!?/br> “隨著她長大,再是心里有夢,也放不下日益嚴重,纏綿病榻的阿爸?!笔纨埻W。嬕豢诓?,要繼續(xù)講她。 “為什么爹地說了她那么多……卻不說自己?”舒窈忍不住問。 舒龍久久怔神,為何只字不談自己,除了難以啟齒,還有什么緣由?然而一切終將面對,他張嘴,動動唇,眉目深重,寫盡悲愴:“因為…都怪我。” 滿心凄涼不敢提。 舒龍生于1939年末,他出生那年,正時山河破碎,硝煙彌漫時,抗日戰(zhàn)爭尚未結(jié)束,他阿爸與楊春她阿爸,皆是赤誠男兒,手足兄弟,一生是膽。 面對民族危急時,兩人都別親離子而赴水火,不等他與小春出生,毅然決然參與征兵上了戰(zhàn)場,還分到了同一連隊,可惜解放前那一仗,兩人一死一傷,舒龍阿爸殞命戰(zhàn)場,尸骨無存,楊春阿爸拖著殘肢病體,茍活而歸。 舒龍阿媽成了寡婦,沒了父親在身旁,從小便被人叫“沒爹的孩子”,他嘴笨不善辯,次次都是小春攔在眾人面前,替他趕走所有人,小小一個人,卻能闊氣拍胸揚言:“你膽子可真小,算了,以后我來保護你。” 兩人在在海風(fēng)里漸漸長大,情不知何起,懵懵懂懂中舒龍情根深重,或是起于幼時,兩人在海里泛舟上,嘀嘀咕咕怎么才能撈起月亮;又或是她拿著魚竿趕走欺負他的人,站在他面前,明明比他還瘦小,嘴里抱怨他是膽小鬼,下一秒直拍胸膛,說我保護你! 十一二歲時,小春有自己的想法,她不與人說,但舒龍怎么不知道?她想去學(xué)曲、學(xué)歌,每回唱歌時,她整個人都在發(fā)光,可是小春有個近來身體越發(fā)不好、日日臥病在床的老爹? 那怎么辦呢?如果老爹沒事了,小春是不是就可以無憂無慮了?誰都有天真時,舒龍也不例外。 可世間險惡,往往天真會被有心人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