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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折娶弱腰在線閱讀 - 折娶弱腰 第6節(jié)

折娶弱腰 第6節(jié)

    夢迢仔細(xì)叮囑,“你與鄰舍這些人打照面,千萬要留心說話,別說走了嘴。董墨瞧著平易近人,卻格外心細(xì),倘或叫他察覺一點(diǎn)不對,咱們一家,恐怕都沒活路?!?/br>
    說得彩衣心有余悸,歸家打點(diǎn)細(xì)軟,要常搬到那小蟬花巷里去住。

    別的都還罷了,只是跟了夢迢太久,一時要分兩頭,有些舍不得。進(jìn)府便挽著夢迢撒嬌:

    “太太可要常過去,我瞧那董墨的恐怕要常往家去呢,去一二回太太不在,我尚且能周旋得過去。時時去太太時時不在,我都不曉得要如何糊弄他了。他又是個仔細(xì)人,我怕露了馬腳?!?/br>
    “我曉得,眼下我的事情就只有他這一樁最要緊,自然是多費(fèi)時去周旋他?!?/br>
    夢迢才剛打“張銀蓮”這位杜撰的人物里抽身,聲音還仍帶著些張銀蓮式的輕快余韻。

    倏地風(fēng)送東園琵琶聲,灌入她耳朵里,冷不丁叫她打個激靈。她朝那頭一望,水煙迷蒙,籠著一片男男女女輕挑的歡聲笑語,似乎也聽見觥籌交錯,曲水流觴的繁榮的聲音,泡在一個大酒缸里,滿是nongnong的醉意。

    正巧幾個丫頭打著燈籠過來,提著精致食盒,要往東園那頭去。夢迢喊住問:“今夜老爺請的誰的客?”

    領(lǐng)頭的丫頭福了個身,“主客是泰安州知州龐大人,格外還有兩位陪席的舉人相公?!?/br>
    “誰應(yīng)酬的?”

    “老太太與梅姑娘?!?/br>
    夢迢要了盞燈籠,側(cè)身讓她們?nèi)?。再行幾步,星密月皎,柳庭風(fēng)靜,慘白的大月亮在頭頂照著,使夢迢的臉像被一捧霜搓洗過,徹底洗凈了“張銀蓮”,她又是白得慘烈的夢迢了。

    彩衣挽著她,撅著嘴嘀咕,“梅姑娘都病了好些日子了,今日又好了?”

    這梅姑娘正是夢迢的義妹,全名叫作夢梅卿,原是個小叫花子,是夢迢與她娘那年逃難濟(jì)南路上撞見的。被她娘收在膝下,認(rèn)了個干女兒,也隨了老太太的姓。

    夢迢與梅卿一處這些年,硬是沒處出什么姊妹情誼來,彼此面上客氣,私下里都是淡淡的。

    曉得她病了幾日,夢迢原該去瞧,偏又給董墨這樁事絆住了腳,一連竟有好些時日兩姊妹沒打過照面。

    夢迢將燈籠塞給彩衣,聲音已然轉(zhuǎn)為尋常的尖利刻薄,“我哪里曉得?她是哪個名上的人物,也值得我留心惦記?你見天瞧我哪里抽得出個空去看她?大約是好了吧,得空我再瞧去?!?/br>
    彩衣曉得她與梅卿關(guān)系平常,識趣地低了頭。隔一會拿眼偷瞧她。

    她那一張臉分明沒有表情的,但那張?zhí)焐蛏下N著的嘴生硬地彎成了個笑,似乎是誰用刀將她緊閉的雙唇割開,紅得發(fā)暗的胭脂是唇間涌出來的血。

    比及夜闌,屋檐上滴答、滴答墜著水珠子,越來越慢吞吞的韻節(jié)。檻窗大敞,斗帳半撒,夢迢欹在床上,要睡睡不著,就著床頭銀釭,將妝奩翻倒出來,檢算家底。

    細(xì)數(shù)下來這一年又添了五萬寶鈔,打算著現(xiàn)銀子在手上也沒個用道,不如置辦成田產(chǎn)要緊。

    正好東園那頭散席,孟玉歸到正屋里來,脫了薄氅踅至床沿上坐著,隨手拾了張寶鈔瞟一眼,懶散疲倦地笑了笑,“你的錢擱著也是白擱著,家里的吃穿用度也不要你開銷,你留些放利的本錢在身上,余下的,我替你去辦些田地,比現(xiàn)銀子穩(wěn)妥許多?!?/br>
    夢迢疊著腿兒伏到他肩上去,一時間竟露出些嬌態(tài),“我也正這樣打算呢,娘不是也托你置辦田地?我們倆的田地莊子挨得近些最好,管事的打理起來也便宜?!?/br>
    “哪有這樣巧的事,要挨一處就有挨一處的?我去尋吧。”

    說著話,孟玉順勢一倒,枕到她裙上去,仰著一對多情的桃花眼,抬手撫了撫她的腮頰,“辛苦你,大雨天的,又在外頭奔波一日。”

    燭光昏啞,難得這樣溫情時刻,一切的謊言假象都剝離了,倘或還有一點(diǎn),只剩夫妻倆各自守在肚里的一片心。

    夢迢那顆心,有些想蹦出來的架勢。她拂著他的鬢角,低著溫柔的眉宇,“你在家周旋一天,也是辛苦。小蟬花巷那處房子,你打點(diǎn)得真仔細(xì),都是齊全的,像真是常年住著人似的?!?/br>
    孟玉的笑眼有絲閃躲,“原本就有人住著,是我打那家人手上租過來的?!?/br>
    “多少錢?”

    “不費(fèi)多少,給那家人另尋了處好些的房子,他們還不樂得搬?”

    孟玉大約不愿在這些枝枝節(jié)節(jié)的小事上費(fèi)舌,將她一縷零散的頭發(fā)閑耍著繞在指間,玩了一會,像有些不耐煩,又丟開,在她裙上翻了個身。

    作者有話說:

    第8章 前春恨(八)

    屋檐上玉漏漸緩,窗戶大開著,吹得燈影零亂。銀霜色的帳壁上映著個龐大的影,像個畸形怪物。

    孟玉抬抬腦袋,將手枕在腦后,仰面望住夢迢。他撇開小蟬花巷那處房子的事不提,轉(zhuǎn)而問起要緊事,“董墨難纏不難纏?”

    要說董墨難纏,他卻有些悶;要說他不難纏,卻疑心太過,夢迢同他說話,時時刻刻顧慮前后周全,生怕他那雙涼絲絲的眼睛在她一堆話里挑出個差錯。

    她乏累地輕嘆,“是有些不好糊弄,比別人多長了一副心眼子。”

    “那可不是?”孟玉笑得不以為意,“能在都察院當(dāng)差,你當(dāng)是一般人?可監(jiān)管著那么多官員的呢。面上是調(diào)到濟(jì)南布政司官民生,依我看,沒那么簡單,必定是想在這里有一番大作為,回京好升任正都御史。”

    夢迢大嚇,“這樣年輕就想升二品?”

    “他祖父是專授的太傅,內(nèi)閣閣員,有這個干系在,只要干出些政績,還怕升不了?”眨眼間,孟玉神色有些潦倒落魄,“不跟我似的,拼死了,就為搭這些干系。人家出生就有?!?/br>
    窗外一庭翠影,挹落幾片梧桐,濕貼在窗扉的輕紗上。夢迢想到白天那一場暴雨中,董墨欹在粗糙的磚墻,衣裳濕了大半,靴子里冒著水,身子不端不正地泛著懶。

    他那種天生的漫不經(jīng)心,與孟玉這種蹉跎出來的散漫,有些不一樣。夢迢低著眼看孟玉,還是覺得,相較之下,孟玉離她更近些,他們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將那縷散亂的鬢發(fā)別在耳后,轉(zhuǎn)慰他落寞的談鋒,“我看那個董墨倒不像你們官場上講的那樣厲害,雖然態(tài)度冷淡些,也會說笑呢。”

    靜院人閑,涼悠悠的風(fēng)直朝人心里吹,孟玉忽然覺得心里有些空,像窗外茫茫的一片夜。

    他翻身坐起來,微微躬著肩背,半蔑半笑,“那是在官場上,誰曉得他在女人跟前又是什么樣子?何況你與別的女人又不一樣?!?/br>
    言畢他拔座起來,懶懶地朝窗畔踱去,容華俊雅。在他背后,夢迢的目光漸漸繾綣。

    在他心里,她是與眾有別的。她的虛榮心難免得到一點(diǎn)滿足。

    她拂裙下床,跟著行往窗畔。風(fēng)越來越近,掀飛了她鵝黃的裙。

    孟玉唯恐她冷,伸出胳膊將她圈在懷里,兩個一齊斜看那雨洗的凈空,疏星簇月,乍看星就綴在月的周圍,可他們都清楚,那是一生都走不盡的距離。

    夢迢背靠在他胸膛里,便覺愜意松快,語調(diào)不由也犯了懶,“我歸家時聽見東園里梅卿在彈琵琶,她的病見好了?”

    “病雖好了,卻仍舊有些沒精神,席上懨懨的,險(xiǎn)些將龐大人得罪了?!?/br>
    夢迢乍斂雙眉,“怎的?”

    孟玉圈緊了她,嗤笑道:“徐相公要敬梅卿的酒,梅卿一向就有些瞧不上他,因此態(tài)度不端不正的。剛巧龐大人坐在二人中間,梅卿的酒盅沒拿穩(wěn)當(dāng),一碰就撒了龐大人一身。”

    說著,他滿目不屑,“好在姓龐的年輕,不似那些個老油頭,動不動甩臉子。他倒不計(jì)較,只是心里恐怕覺得梅卿有些上不得臺面,總是淡淡的。這會要開口叫他辦事,恐怕不易。此人讀了些書迂在肚子里,原本就有些酸腐?!?/br>
    夢迢在他懷里仰起眼,由上至下看,竟然有些懵懂可愛的憨態(tài),“你也讀了許多書,怎的不見酸腐?”

    “你夸我呢?”孟玉歡喜地點(diǎn)一下她的鼻尖,“我要是迂腐,那就算窮酸到家了,一輩子也別指望出頭!姓龐的家中還算過得去,不至于像咱們,急求權(quán)貴?!?/br>
    她輕啐一口,“有什么了不得,不就是個知州?還不是歸你這知府管著。”

    “管他是于公上頭,私底下,我可管不了他。如今咱們要在泰安州販鹽,就少不得要籠絡(luò)好他。”

    近一年孟玉興起了個買賣,官商通覿,倒賣私鹽。他是府臺,山東有幾處鹽礦,上頭的門路倒好走。只是底下各地要尋鹽商,又要在州縣里販?zhǔn)?,就得靠州縣上的官員去替他疏通。

    夢迢體諒他的難處,因問:“那這姓龐的上濟(jì)南來,下處是哪里?”

    “既請了他,自然就少不得留他在家中小住幾日。我叫下人在東園外院收拾了一間屋子給他暫住著。董墨下了帖,十五那日來家訪我,龐大人十三回泰安州,兩個人錯開,不妨事?!?/br>
    夢迢撩起眼皮,迸出一點(diǎn)媚冶,“那我去會會這個姓龐的,在他回去前,把事情談妥了便宜些。我倒要瞧瞧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連梅卿也籠他不住?!?/br>
    語畢,倏地冷了嗓子哼了聲,“這梅卿也是,病了幾日,怎么做事情如此毛手毛腳的起來?”

    “你的妹子,你倒來問我?”孟玉把臉偏著,鼻腔里也哼著笑了聲,沖她眨著眼睛。

    夢迢斂了神色,一霎變得冷厲尖刻,“等我明日去問問她。正好我想起來要告訴你一椿事,你那個馮倌人,我看她有些不錯,你贖她出來,還可在家里做個幫手。你瞧梅卿這樣子,愈發(fā)不濟(jì)事!”

    說到此節(jié),孟玉松開了她的腰,往窗框上斜斜地靠著,指端揉搓著自己的下唇,“我說呢,馮姑娘近日對我露出些意思,想叫我替她贖身,要給我做妾。我還奇好好她怎的就起了這樣的念頭,原來是你攛掇的?你看她好?”

    夢迢撩了眼皮諷他一眼,“雖然年輕,交給娘訓(xùn)導(dǎo)訓(xùn)導(dǎo),保不定就出息了。怎么,你怕她進(jìn)了家門受了我的氣,還是怕咱們這是龍?zhí)痘ue,會吞了她的骨頭?你心疼了?”

    “什么話?”孟玉抱起雙臂翹著靴,身子欹得益發(fā)歪,“要心疼也輪不上她呀,要心疼也是頭一個心疼你。”

    “我倒不要你抽空來心疼我?!眽籼鰜G下一記眼風(fēng),裊裊婷婷地往鋪上去,“我既不是那十六七歲的清倌人,更不是那沒經(jīng)過沒見過的千金小姐,咱們誰也犯不著心疼誰。是你說的,做了夫妻,從此要一條道走到黑,相扶相持。”

    她的背影伶俜而纖細(xì),卻充滿強(qiáng)悍的韌性。她很要強(qiáng),孟玉常常從她身上照見自己的影,偶時唏噓又恐懼。

    這廂趔趄著腳步走過去,夢迢業(yè)已踩掉繡鞋坐到床上去了,正理被子,不防他一頭栽倒在枕上,仰著面笑。

    夢迢搡了他一下,拽他壓在底下的錦被,掣了兩下,死活拽不出來。她端直了腰,捶了他心口一下,“死人、倒是讓一讓呀!”

    孟玉非但不讓,索性將胳膊枕到腦后去。夢迢干瞪著眼,撅起嘴來。

    他笑著看了會,一下躥起來,將她撳倒枕上,眼在她眼里搜檢了一圈,暫且未在里頭發(fā)現(xiàn)別人的影。

    他深感慶幸,笑得格外開懷,俯下臉去親她,“你叫我往哪里讓?嗯?我讓到別的屋里去好了?叫我想想,嗯……往哪里去好呢?”

    他一壁撫夢迢的發(fā)鬢,一壁喬張致地疊著眉盯著床頭思索。那雙濫情的桃花眼里,泄露了一點(diǎn)玩笑的珍重。

    偶然這樣的時刻,夢迢懷疑他是愛著她的,卻不敢去試問。她先是咯咯地笑,后頭他越親越有些使力,她便笑不出來了,聲線軟軟地拉長,迷失在他guntang的溫度里。

    他們把心里想講的話都捺住了,沉溺下去,什么也不能問,什么也不能說,婚姻倘或要成為最穩(wěn)固強(qiáng)悍的聯(lián)盟,必須是不以愛為前提。

    這令他們倆都絕望,于是狠抓住對方,吐出甜絲絲的氣,婉轉(zhuǎn)地糾葛在彼此耳朵里。

    該夜,夢迢發(fā)了個怪異的夢。夢里,她站在干枯的井底,干裂的地縫里長出幾丈荒草,仰頭井口上嵌著一輪凄涼的月亮。井邊立個人影,看著像是孟玉。

    她張嘴喊:“玉哥!”聲音在斑駁的井里低低回旋,沖不出去。她急得想哭,在井底下彷徨打轉(zhuǎn),“玉哥、玉哥……”喊到干啞絕望。

    不一時,井口前又走來個女人,月色朦瞳,看不清她的臉,只見身量纖纖,婀娜抱月。那男人轉(zhuǎn)過來,夢迢得以瞧清,卻是董墨。

    他那雙時刻警惕著的黑眼睛忽然充滿柔情,朝那女人遞出手,喊她:“銀蓮。”

    銀蓮,銀蓮。她是夢迢的魂魄,或者夢迢才是她的化身,夢迢自己也迷亂了。她仰頭望著他們兩個,說不清是喜是悲,情緒遲緩,心緒麻木,只感到一絲恨意從心底發(fā)芽,向著井口爬上去……

    渾渾噩噩地睜開眼,已是月沉日升,剎那間隔了虛蕪的東與西。孟玉早往衙門里去了,夢迢發(fā)了一會怔,梳洗畢,用罷早飯往東園她娘屋里來問安。

    老太太好享樂奢華,偌大的正屋里擺著全套梨花木家私,門對著正墻下一張長案,供著一對官窯大青花花瓶,插數(shù)枝菊花。

    右邊罩屏雕著煩脞的囍字紋,掛的銀紅的茜紗簾子,隱約見有人在榻上歪著。這屋里伺候的丫頭比夫妻倆還多,三個婆子六.七個小丫頭。

    夢迢門首撞見個小丫頭提著食盒出來,笑嘻嘻地福身,“太太過來了?老太太剛還念叨呢,怎的這兩日不見太太來請安,這不就來了嚜?!?/br>
    旋即簾內(nèi)散出聲,“夢兒來了?可吃了早飯沒有?”

    那聲線有些沙沙的,猶似一叢被夜風(fēng)撼動的醉心花,軟綿綿地盛放著,揮發(fā)出使人頭暈?zāi)垦5亩尽?/br>
    夢迢捉裙進(jìn)去,里頭煙熏火燎,嗆得她咳了兩聲,狠皺了眉頭,忙打扇,“娘少咂些煙袋子吧!屋里跟著了火似的,您這嗓子眼里也不燒得慌?”

    “嗨,咂慣了嚜,一日不咂幾口,渾身不自在。”

    老太太側(cè)睡在榻上,炕桌擋住了大半身,下頭翹著一對天生的小腳,裹在繡迎春花的寶藍(lán)綢緞鞋里,往上,曲線裊娜,身段娉婷。

    “篤篤”兩聲,老太太磕了煙袋鍋?zhàn)?,把煙熄了擱在炕桌上,徐徐歪起來。

    濃霧漸散,露出的卻是位風(fēng)韻妖嬈的的婦人。穿著妃色素面比甲,里頭露著湘色掩襟長褂,底下配著豆蔻綠的裙。

    夢迢的娘,比夢迢還有著登峰造極的媚骨。那一副鶯慵蝶懶的綿綿姿態(tài),臉上只得兩邊眼角有一絲細(xì)細(xì)皺紋,不顯老,反倒拉長了眼尾,使其目光如密密情網(wǎng),迎面撲來一種瀕臨衰敗的秾艷。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