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歡 第55節(jié)
“是你逼死了她,你逼死了她啊……你知不知道,她就是因為你才年紀(jì)輕輕換上了心疾,才會這樣短命,她為了你,連自己的命都不顧了,你竟如此對她,如此對她…” 蕭愈閉上眼睛,胸膛上像壓了一塊巨石,讓他喘不過氣,積滿眼眶的淚流到鼻梁上,壓抑著他的呼吸。 *** 賀蘭辰和賀蘭月在三日后抵達(dá)京城,此行還有跟著兒女一路進(jìn)京的賀蘭盟主。 若說新帝登基,最能得意的便是賀蘭盟主,從一個江湖布衣?lián)u身變成了天子的救命恩人,旁得益處先不說,封個爵位一躍成為士族,似乎也不是什么難事。 德叔從王府搬到皇宮,仍舊貼身伺候著蕭愈,霍刀接管了從前裴鐸的職位,成了信任禁軍統(tǒng)領(lǐng),禁軍上下全部重編,用的都是幽州軍內(nèi)的人。 一年多前,陳一橋領(lǐng)著幾千禁軍在行宮投降,蕭愈將投降的士兵都放歸回家,也按照陳一橋的請求,賞了他白銀百兩放他離京。 但是很快有地方官府上報,發(fā)現(xiàn)陳一橋橫死在大街上,身上的銀兩被一搶而空,最終定案為搶劫殺人。 德叔端著茶盞慢慢從外面走進(jìn)來,他腿腳不好,行動總是很遲緩,蕭愈說過幾次要他好好休養(yǎng),德叔閑不住,每日總是往明政殿跑。 德叔將茶盞擱到案上,看著蕭愈消瘦下去的臉頰,心里奇怪,好端端去京北一趟,回來沒幾日就變成這副憔悴模樣。 德叔側(cè)面向霍刀打聽過,霍刀什么都不說,又問了吳少陵,結(jié)果那賊小子編了個聽起來就是唬他的話來哄他。 “陛下,賀蘭盟主進(jìn)宮求見,已經(jīng)在外頭候著了?!?/br> 蕭愈聞聲,執(zhí)在手中的筆一停,他垂眸盯著折子上被墨跡暈開的圓點,撂下筆:“讓他進(jìn)來吧?!?/br> “在這?”德叔有些意外,他問完,見蕭愈沒什么反應(yīng),兀自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去外面通知賀蘭盟主。 賀蘭盟主見走出來的德叔,迎上前幾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又朝明政殿門口望了望,沒見到蕭愈從里面走出來的身影。 “陛下請您進(jìn)去?!?/br> 賀蘭盟主聽著微微意外,但很快回神,滿臉堆笑:“多謝德叔,我這便進(jìn)去?!?/br> 德叔大致能猜出來賀蘭盟主此番來前是為了什么,便沒跟進(jìn)去湊熱鬧,而是去了偏殿,靠在藤椅上一邊喝茶,一邊猜測蕭愈在京北到底是遇到什么事,他現(xiàn)在這副狀態(tài),與一年前那位長公主剛故去時的模樣太像了,雖不如那時激烈,可他在眼里還是揪心。 賀蘭盟主進(jìn)了明政殿,在這書案后端坐著的蕭愈,大步上前,規(guī)矩的跪地行了個大禮:“參見陛下。” 蕭愈垂眸,看著地上叩首的賀蘭盟主,片刻后開口:“平身?!?/br> 他的語氣很平靜,聽不出喜怒,但賀蘭盟主心里卻還是一頓,他總覺得蕭愈的語氣聽起來有些生疏,但他很快打消念頭,覺得是自己太緊張在意的緣故。 “坐。”蕭愈又開口。 賀蘭盟主聽了,臉上便有了笑容,謝了恩,坐到一側(cè)的軟席上。 “賀蘭辰怎未隨著盟主一起來?” “回陛下,辰兒帶著月兒去京北看望先生去了?!?/br> 提到京北,蕭愈的神情微微一變,他看著賀蘭盟主,忽而開口問道:“朕這陣子忽而想到一些往事,不知當(dāng)年盟主是如何搭救朕的,機緣巧合嗎?” 賀蘭盟主聽著蕭愈的詢問一愣,他目光望著蕭愈,愣了好一陣,才點點頭:“陛下不記得了…當(dāng)年是盟上的商隊出山,正遇上重傷的您。” “原來是如此巧合,朕在想,若是沒有盟主的援手,這世上還有沒有會記得朕,千方百計的想救朕一命?!?/br> 賀蘭盟主聽著蕭愈的話,越聽心里越?jīng)]底,今日的對話,與他進(jìn)宮之間所預(yù)想的實在大相徑庭。 他隱隱覺得蕭愈是在試探自己什么,可是那件事情過去了十年,先朝的人都死光了,蕭愈又會從哪里知道呢? 賀蘭盟主壓下心中的種種疑慮,堅持著一貫的說法:“陛下說笑了,這世上自有太多人不愿您出事,好在您福澤深厚,經(jīng)歷那么多刺客,還能安然無恙,這就是老話說啊,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您看,連老天爺都知道,您將來是位及九五的天子?!?/br> 蕭愈聽著賀蘭盟主的恭維,或許于他而言,心里的態(tài)度對一個人的看法影響過于巨大,從前他并不認(rèn)為或是不曾察覺賀蘭盟主是這般鉆研經(jīng)營的人,從前他也不覺得厭惡。 “盟主回去吧,朕還有政務(wù)要處理。”蕭愈淡淡開口遂客。 賀蘭盟主面上笑容一滯,他訥訥的點了點頭:“是,臣…呃…草民告退。” 蕭愈看著賀蘭盟主消失在明政殿前的身影,他眼底的溫度漸漸淡至無溫,德叔在賀蘭盟主離開后走進(jìn)來,他瞄了眼蕭愈案上展開的圣旨,微微挑眉。 書案上平鋪的圣旨上寫的是賜給賀蘭家侯爵的爵位。 德叔心猜,賀蘭盟主與蕭愈許久不見,兩人應(yīng)該是相談甚歡,他隱隱覺得,憑著賀蘭盟主的恩情,加上蕭愈與賀蘭月在幽北時便相識的情分上,賀蘭月將來極有可能會位主中宮。 德叔心里正猜測,忽然見蕭愈抬手將圣旨遞過來。 德叔急忙雙手捧過,以為蕭愈要他去宣旨,卻不想下一瞬聽到蕭愈開口。 “拿去燒了。” 德叔捧著圣旨,一時直懷疑是自己耳背:“陛下…您說什么?” “燒了?!笔捰栈匾暰€,重新執(zhí)起筆批閱奏折。 德叔確定這次自己聽得一清二楚,可他還是意外地難以回神,雙手捧著圣旨在蕭愈身邊默默站了許久,見蕭愈無動于衷的批著折子,明顯心意已決,才轉(zhuǎn)身帶著圣旨走出明政殿。 賀蘭辰和賀蘭月去京北祭拜過白天淳后,回到京中宅院,賀蘭盟主已經(jīng)等候多時,知道賀蘭辰回來,立馬將他叫到書房,將今日在明政殿發(fā)生的事仔細(xì)講述一面。 賀蘭辰聽來聽去,看著異常緊張的父親,覺得不解:“這有什么不妥嗎?” 賀蘭盟主被賀蘭辰問得一滯,半晌嘆了一口氣,背過身去:“有些事,你不清楚,其實……其實當(dāng)年為父救下陛下,也并非全然是機緣巧合?!?/br> 賀蘭盟主憶起往昔,期初他的確收了錢財要救蕭愈,后來又有一伙人找來,同樣留下錢,告訴他不要多管閑事。 他心里忌憚后者,又被前者的人緊催著不放,那日機緣巧合出山,在山下?lián)炝藗€遍體鱗傷的人,本來傷得太重,他沒打算多管閑事,但是將人翻過一瞧,竟與畫像上一模一樣,糾結(jié)再三,想著是在山里尋到的,旁人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不了,便將人抬回山上,請了大夫去瞧。 虧也是那人命大,九死一生活下來,又明示身份,說自己是三鎮(zhèn)節(jié)度使家的公子,日后必報答他的救命之恩。 他一聽是三鎮(zhèn)節(jié)度使謝家,心里一驚,謝家就在不久前舉族覆滅,他救下的竟是朝廷通緝的要犯。他怕自家受牽連,沒敢聲張,如此前后一推測,派人來告訴他不要多管閑事的一定是朝廷的人,想來想去,他正認(rèn)識個通曉江湖秘術(shù)的朋友,能做□□,以假亂真,他便做了個假尸,故意拋尸山下,沒幾日,尸體便被人抬走了。 當(dāng)他正想著如何委婉將蕭愈趕出賀蘭山莊,免得有所牽累,蕭愈知曉了謝家覆滅的事,自請離去,說他日再報救命之恩。 而后兩年便未再見面,他也無心熱絡(luò)一個落魄士族的公子,倒是最早來找他救人的買家,幾次三番來打探,他哪里敢承認(rèn)自己真的救了人,來來回回見面多了,他意外知道,想救蕭愈的人,竟然也是皇宮里的。 他一心只想一家老小安身立命,便將自己從這件事摘得干干凈凈。 沒幾年后,國中情勢大變,皇帝駕崩,藩鎮(zhèn)割據(jù),那個落魄的世家公子竟真的在亂世中闖蕩出來了,有一支實力不俗的兵馬,駐守在幽州。 亂世下,江湖幫派也是大吞小,相互廝殺極不安穩(wěn),蕭愈來信給他,請他帶著賀蘭山莊前來幽州住下。 他欣喜自己尋了靠山,也想過將當(dāng)年的事情如實告知,但那時候巴結(jié)蕭愈的江湖幫派不少,他很怕自己這樣一說,救命之恩成了買賣,蕭愈不再如此真心實意的護(hù)著賀蘭山莊,便私心隱瞞下來,一瞞十年,連他自己都快忘了,曾經(jīng)還有個買家,千里而來,給他一萬金,要他救一個少年的性命。 作者有話說: 第69章 寧靜的河岸旁, 小小村落間人來人往,晌午村西的茅草屋升起炊煙。 男主人開了一壇酒,倒入有缺口的瓷碗里, 一碗遞給裴鐸, 另一碗自己端起, 兩人碰杯, 接著仰頭一飲而及。 劣質(zhì)的酒水有些辣喉,裴鐸喝下一盞后, 拒絕男主人再要倒來的酒水:“喝醉了,便不好上路了。” 男主人聽了便作罷,開始給裴鐸夾菜:“裴兄早去早回, 我們在家里等你?!?/br> 裴鐸聞言, 轉(zhuǎn)眸看向還躺在榻上的李承仁,接著又將目光落到男人身上:“小侄兒還要托您和夫人多費心?!?/br> “裴兄放心, 我和內(nèi)人定將孩子照看的好好的, 等你去京城請來好大夫。” 裴鐸再次道謝, 隨后主動拿起酒壇子,他向男人敬了最后一碗酒,隨后起身上路。 婦人從后院追上來,又多給裴鐸塞了幾個炊餅, 叮囑他路上小心。 裴鐸道謝后, 推開院門, 往村外走。 一年多前, 行宮大火, 他抱著李承仁跳入寢宮的湯池里, 順著出水口, 一路拼命的游, 才逃過葬身火海的下場。 湯池的出水口通著行宮外的運河,只是他嗆了太多的煙和水,逃出來時便失了意識。 是路過的漁夫救了他們,將他們領(lǐng)回了家,他昏迷了好幾月才醒,但李承仁年紀(jì)太小,他們請了很多大夫,試了很多偏方,仍然沒有絲毫轉(zhuǎn)醒的跡象。 裴鐸因為腿傷,醒來后在床上又躺了幾個月,近來才漸漸恢復(fù)如常。 在這一年多的日子里,他聽了太多關(guān)于京中的傳聞,例如李琬琰的死訊還有他親眼見證的新皇登基。 改朝換代不過一夜間,但他不相信李琬琰就這樣不在了,他要回京去找線索,即便她真的故去了,他也要知道原因。 裴鐸并沒有將自己和李承仁的身份暴露給農(nóng)戶,所以只說自己認(rèn)識京中的名醫(yī),此次入京是為了請大夫。 一年接觸下來,裴鐸發(fā)現(xiàn)農(nóng)戶和婦人都是極好心的人,他不敢貿(mào)然帶著李承仁入京,反倒將李承仁托付給二人更安心些。 裴鐸從臨戶租了一輛驢車,從鄉(xiāng)間趕了十天的路,終于到京城門下,他故意將自己裝扮的邋遢些,牽著驢,跟著人流進(jìn)城。 順利進(jìn)了城,裴鐸直奔何府,他在京城的故人里,也只有何筎風(fēng)能知曉李琬琰真正的下落。 何筎風(fēng)并非獨居,而是祖孫三代住在一起,裴鐸不敢貿(mào)然扣門,他之前在何府客居過一陣,對里面的布局還算熟悉,想了想繞到何府后門,他記得后墻連著花園,穿過花園便是何筎風(fēng)的臥房。 裴鐸心想著妥當(dāng)起見,還是打算爬何府的后院墻,他牽著驢車走到大樹旁,將韁繩栓到上面,隨后抬頭打量了一下何府的院墻,正要行宮,何府的后院門開了,一個白胡子老者從里面走出來,瞧見裴鐸便朝他招手:“送菜的嗎?” 裴鐸遲疑片刻,應(yīng)著老者的招呼走上前:“我是來找二公子的。先生能幫我通傳一下嗎?” “哪個二公子?”老者聞言蹙眉。 “何二公子,何筎風(fēng)?!迸徼I話落怕老者不應(yīng),想了想又道:“前幾日何公子與在下定好了,要在下來找他?!?/br> 裴鐸話落,卻見老者瞪大眼睛,跌跌撞撞轉(zhuǎn)身就要往府里跑,好似見了鬼。 裴鐸心里疑惑,還是先一步將老者攔住,不解問道:“老人家,可是不方便?我們是真的有約。” “見鬼了,見鬼了?!崩险邊s盯著裴鐸的臉喊道:“裴統(tǒng)領(lǐng),二公子也死了,您若有事就去陰間找他,別來找我啊,別來找我。” 裴鐸沒見過老者,不想竟被老者一眼認(rèn)出來,他出神的功夫,被老者掙脫開,接著‘嘭’一聲何府的后門重重鎖上。 裴鐸簡直被老者的話說懵了,什么叫何筎風(fēng)也死了? 裴鐸眼見著此時不是翻墻入何府的好時候,便解下驢車,打算和鄰里打聽打聽。 不打聽還好,這一打聽,裴鐸的心瞬間跌入谷底。 何筎風(fēng)在一年前,因為大慈恩寺失落,葬身火海,同時他還打聽到,傳聞前朝攝政長公主的遺體在當(dāng)時也正巧供奉在大慈恩寺。 裴鐸不敢相信短短一載多的功夫,何筎風(fēng)竟就這樣不在了,更不敢面對,李琬琰真正故去的事實。 裴鐸牽著驢車,穿梭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他一時覺得在這偌大的京城,自己無家可歸,無處可去。 裴鐸在京都街上獨自游蕩許久,想起自己的府邸,旁人都知他葬身行宮火海,他又無后為繼,府邸大抵是被朝廷征收再賞給旁的有功之臣。 裴鐸糾結(jié)之后,決定還是回家看看,他裝作不經(jīng)意間路過,卻發(fā)現(xiàn)自己門庭冷清,像是許久不住人的模樣。 裴鐸猶豫上前,推開府門,發(fā)現(xiàn)內(nèi)里空蕩蕩的,他卸下車,牽驢入府,穿過庭院,往臥房去。 走入府內(nèi),裴鐸更確定無人居住,他此刻心情低落的厲害,去花園里挖出他去年藏在地下的酒,倒在地上喝個大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