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 第48節(jié)
盛席扉忍不住地看他,讓秋辭忍不住問:“你老看我干嘛?” 看你好看。“看你怪厲害的……你經(jīng)常遇到這種嗎,以前老出差那會兒?” “也不算經(jīng)常吧。酒店里的服務員多數(shù)還是挺敬業(yè)的,但是也有不合格的?!?/br> “你都會投訴嗎?” “不一定,得看情況。像剛才那種肯定是要投訴的,他們根本不適合那個崗位,應該讓給更有資格的人;但是有的只是小失誤或者小瑕疵,就算了?!?/br> 盛席扉笑著說:“我還挺意外的?!?/br> 秋辭斜眼覷他:“你覺得我是那種忍回去的人?” 盛席扉點點頭。 “以前確實是,但是工作這么多年,慢慢練出來了?!鼻镛o自動跟著盛席扉走,找到的自然是那輛白色福特。盛席扉自覺當司機,秋辭自覺坐進副駕,繼續(xù)講,“我以前確實很不喜歡和人起爭端。上學的時候就因為這個吃過不少虧,工作以后更是,我一開始連旁聽律師們開會都害怕。” “為什么聽律師們開會會害怕?” 秋辭的眉毛跳起來,像是重溫起第一次聽見律師們辯論時的驚奇的心情,“他們都太能辯了!什么事都能辯起來!我那會兒聽著就覺得跟吵架一樣,跟著一起情緒緊張?!彼D了一下,笑起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其實只有我緊張,人家都沒事兒,那只是他們的職業(yè)習慣?!?/br> “那后來呢?你們那種工作天天要和人打交道,得有不少需要爭論的地方吧?” 秋辭笑著問他:“什么叫‘我們那種工作’?是利用人為創(chuàng)造出來的規(guī)則騙韭菜進場和大資本玩兒零和游戲、理應被人工智能取代的收入與工作內容不匹配的工作嗎?” 盛席扉臉上頓時漲紅,忙說不是那意思。 秋辭哈哈一笑,“你怎么也會虛偽了呢?不用怕得罪我,其實我跟你想的是一樣的,我們這個行業(yè)早晚要被你們取代的?!?/br> 盛席扉不由看他一眼,“真的?” 秋辭歡快地伸出食指指向他:“我剛才要是bluffing你就中招了!” 盛席扉要被他弄糊涂了,只知道高興地笑,還斗膽糾正他:“你要說虛張聲勢,或者說你是在詐我,別老夾英語單詞兒?!?/br> 秋辭學他的兒化音:“單詞兒,你真是在北京待久了?!?/br> 盛席扉反駁:“兒化音又不是北京話專有的,咱們家鄉(xiāng)話也有兒化音,你是不是英語說多了把家鄉(xiāng)話都忘了?” 秋辭扭著臉看他,盛席扉也看過來,兩人一起笑著,又同時覺得幼稚,嫌棄地各自扭過臉去偷偷笑。 盛席扉想起之前想知道的,接著問:“你是工作中練出來的伶牙俐齒嗎?” 秋辭不滿他的用詞,卻又覺得他形容得沒錯,自己在他面前好像確實稍顯強勢,便又伶牙俐齒地問道:“你怎么對我的事那么感興趣?” 因為喜歡你啊,盛席扉忽然感到些心酸地想。他不許自己說那些話,卻又老這樣圍堵自己。 “因為好奇啊,沒見過你這種擰巴性格?!彼荒苓@樣開玩笑地說。 秋辭又笑了,想了想,說:“我覺得我可能本來就不適合干這行,我看別的同事都那么有干勁兒,既覺得不理解,又非常羨慕。完成一個項目,我也有成就感;看著銀行余額變多,我也能多一點安全感;出門在外總被人用羨慕的眼光看著,我也有虛榮心得到滿足的快感;但是都不夠,遠遠不夠。我沒有我同事們那么強大的動力,所以就算沒有那件事,我可能也干不長吧?!?/br> “那你一開始為什么選這行呢?還堅持這么多年?” 秋辭聳了下肩,沒有開口,不知是不想回答還是一時想不好要怎么回答。這時他貼近窗戶看向外面:“這是我們初中嗎?” 盛席扉喜歡他用“我們”這詞,說“是”,扭頭卻看見秋辭扒著窗戶,背影像是被定在那窗框里了。 他下意識多說話,想把秋辭從那框里拉出來,“你是不是好長時間沒走這條路都不認識了?咱們平時從北京回來,下高速以后都是從另一個方向進城,不走這邊……這些年發(fā)展得真快,全都變樣了,街道變寬了,樓變高了,就咱們學校的大門還保持原樣,我每次看見都還挺懷念的……”他說著說著停了口,因為覺得秋辭沒有在聽。 “秋辭?”盛席扉的右手離開方向盤,在秋辭背上撫了一下。秋辭被嚇到似的從窗框里剝落下來,一臉驚詫地扭過頭來。 盛席扉心里亦感到驚詫,不由放輕了聲音,“一會兒我把車停路邊,你在車里等我一會兒,我拿上籃球就下來,好嗎?” 秋辭眨眨眼,像是從什么思緒里醒過來,點了點頭。 盛席扉回家拿上自己高中時用過的籃球,跟徐東霞說是要和同學們打籃球。徐東霞對他的話毫不懷疑,只圍著他給他倒水,怕他在外面熱著。 盛席扉剛在秋辭那里喝了一大杯水,這會兒又灌進去一杯,肚里都發(fā)漲了。徐東霞就在旁邊張著手等著,他剛一喝完,就把杯子搶了過去。盛席扉右手夾著籃球,左手空在半空中,忽然覺得尷尬,對徐東霞說:“媽,我不是小孩兒了,你別老這么伺候我?!?/br> 徐東霞笑著,又灌了一大瓶水讓他帶著,“你長多大都是媽的好兒子,媽伺候你心里高興……”她邊說邊推著他往門口走,“打籃球比喝酒好,跟同學好好玩兒??!別忘喝水,晚上也熱,千萬別中暑!” 盛席扉在他媽的叮囑聲中走進電梯,忽然想起酒店里那兩個服務員。他不知這兩樣事物有何關聯(lián),只覺得它們像結到一起的網(wǎng),把他從頭頂罩了進去。 他回到車旁,發(fā)現(xiàn)秋辭不見了。 秋辭從小區(qū)里溜達出來,看見盛席扉抱著一只籃球和一只又大又老氣的塑料水瓶大步跑著,臉色焦急地左顧右盼。他立刻就能想象到,如果不是在這個小區(qū)門口,盛席扉一定會喊出自己的名字。 盛席扉也看見他了,臉色舒緩下來,但并沒有放慢腳步,眨眼就跑到他跟前,說:“我以為……” 秋辭的視線在那只老氣的水瓶上流連了一瞬,問:“以為什么?” 盛席扉卻不說了,和他一起往車那邊走,同時替他找好沒有遵守約定的理由:“車里熱是不是?還是外面涼快。” 秋辭說:“我剛剛在想,我們還沒有打過野炮呢。你說那小區(qū)里樹那么密,別人從樓上能看到嗎?” 盛席扉猛地剎住腳,見鬼似的看著他。 秋辭咧嘴一笑,露出給盛席扉肩膀硌出血的那顆小虎牙,“逗你玩兒的,你真不識逗?!?/br> 盛席扉僵硬地笑了一下,下意識往后抬頭看眼自家窗戶的方向,找到那棟樓,再數(shù)對樓層,那個陽臺就是自己家的廚房。 秋辭也向后看去,指著另一個方向:“那是我mama和繼父家的窗戶,看來他們都已經(jīng)睡了——徐老師睡挺晚???” “……是,快期末了,我媽得給學生們準備復習材料。” “徐老師真辛苦。” 那語氣也許是正常的,但盛席扉竟不知要怎么接話。 他們坐進車里,秋辭問:“去哪兒打籃球?” “哦……”盛席扉有些心不在焉,“去技校的籃球場,那里是開放的,燈光也好?!?/br> “你以前經(jīng)常去那里打球嗎?” “是……初高中那會兒經(jīng)常晚上過去打會兒球?!闭f起打籃球,盛席扉精神了些,“那會兒估計是因為青春期,精力過剩,晚上老覺得勁兒還沒使完呢,睡不著,就騎自行車過去打會兒籃球?,F(xiàn)在太晚了,可能碰不到人了。之前九點、十點的時候,經(jīng)常能碰上別的打球的,就一起湊著打比賽,痛痛快快地玩兒上幾場,出一身汗,再騎自行車回家,沖個澡,就能睡個好覺?!?/br> “我以前見過你?!鼻镛o忽然說。 “嗯?”盛席扉扭過臉看向他。 “有一次你去找徐老師,我在教室里看見你了?!?/br> 盛席扉相當意外,“你那會兒認識我?” “別的同學認識你,說你是徐老師的兒子。”秋辭笑起來,盯著他的眼睛,“你在我們班可有名了,好多同學都特別崇拜你?!?/br> 盛席扉跟著他笑了一下,心里卻說不上緣由地發(fā)緊。他應該順著秋辭的話開玩笑,問他:“你那會兒是不是也崇拜我?”但是嘴巴和舌頭都僵了,說不出來。 “徐老師經(jīng)常在班里夸你,所以我從小就知道你學習好、性格也好,又會打球又能替班里參加運動會,一個人參加好幾個項目,別人不敢選的長跑你都包了,選班長都是滿票,各科老師搶著讓你當課代表,哦對,你還參加機器人大賽——我那會兒都不知道什么是機器人大賽,以為是電影里演的那種人形的,會走路、會說話,就特別想知道你做的機器人長的是什么樣的,是男的還是女的,是大人還是小孩兒……” “我們那會兒做的機器人其實不是電影里那種——” “我知道,我現(xiàn)在知道機器人大賽是什么意思了。”秋辭堵住他的話。 盛席扉心里突突的,像是隱約覺得自己丟了一樣重要的東西,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是什么。他勉強笑了一下,“我媽在班里說這些???” 秋辭也笑回來,“是啊,經(jīng)常說,用你激勵我們吧?!?/br> 盛席扉看著他的笑臉,那種丟了東西的感覺更強烈了,“那……有用嗎?還是讓你們特煩我?” 秋辭收起笑臉,露出幾分不耐煩的表情,“我不是說了嘛,我同學們都可崇拜你了?!?/br> “那你呢?你那會兒是討厭我還是跟別人一樣崇拜我?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覺得你對我有點兒反感,是因為那個嗎?”盛席扉頂了回去。 秋辭被他抵住了。盛席扉想起他剛說自己在工作中練出敢和人起紛爭的本事,可現(xiàn)在看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又想起有一回自己沖秋辭大嗓門,秋辭立刻就閉緊了嘴,不肯再說話。 他故作輕松地笑起來,“那看來你以前真討厭過我,誰讓我以前是‘別人家的孩子’呢。不過你現(xiàn)在不煩我就行?!?/br> “我以前很羨慕你,現(xiàn)在也羨慕?!?/br> 盛席扉意外地扭過頭,看見秋辭并沒有看自己,而是神色縹緲地望著前面。 第80章 打籃球 秋辭不高興了,這對盛席扉來說已是較能顯見的事。但他仍不會判斷秋辭為何不高興,以及這種不高興處于何種水平:是稍微逗一下就能高興起來的那種不高興?還是這會兒最好讓他靜一靜,過會兒他就會因為對人冷臉而感到抱歉地小心湊過來的那種不高興?還是明天又是電話打不通、發(fā)消息沒回應、一旦找不到就再也見不到他的那種不高興? 想到最后那個可能性,盛席扉心里刺痛得幾欲發(fā)狂,真想立刻找根繩子把秋辭捆起來。 真想把秋辭捆得死死的,讓他哪兒也去不了。 車停在球場外。下車前,秋辭從盛席扉手里搶過那只大水瓶,“我拿這個吧!” 就像被徐東霞從手里搶走水杯后那樣,盛席扉的一只手傻傻張在半空中,又緩緩地收回來,雙手拿住籃球,說:“好。”停頓了一下,笑起來:“這一大瓶夠咱倆喝了——你要是不愿喝這個,咱們也可以找個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店?!?/br> 秋辭抱著水瓶不敢迎他的視線,“沒事,我們喝這個就行?!贝掖蚁铝塑嚒?/br> 盛席扉教秋辭手如何放、胳膊如何發(fā)力、腳如何邁步,秋辭都一一照做。別人學打籃球,總要擅作主張地拍幾下,或按捺不住地投一下投籃,或偷襲似的冷不丁來個傳球。但秋辭嚴格遵守盛席扉的指令,令行禁止,配合過頭。 盛席扉知道了,是第二種不高興。他這時也體會到秋辭常有的那種感受,懸著的心落下來,卻像是掉到橫膈膜上。 秋辭真是一點兒都不會打,也許是因為見過,人也聰明,拿球和傳球的姿勢都不算太外行;可一投籃就露餡了,球從籃筐上方高高地越過去,盛席扉立刻拔腿去追。 他撿上球跑回來,看見秋辭一臉抱歉地看著自己,不過是扔丟了一個球,那表情卻像是闖了大禍。盛席扉心里頓時軟成一團,把球用力抵在胸口,可心里依然汩汩地往外冒酸澀的泡泡。 跑到離秋辭五六米遠時,他毫無預警地把球用力拋了出去,球沿著一條筆直的軌跡朝秋辭飛去。他看著秋辭的臉,看到他吃了一驚,帶著這樣吃驚的表情慌張地抬起雙手,用剛才學過的姿勢把球接住。球飛進他手里時,他像是被球沖擊的,也可能是因為嚇了一跳,雙眼劇烈地眨了一下,愣愣地看過來。 盛席扉忍不住地哈哈大笑,“動作不錯?。》磻?!” 秋辭又眨了兩下眼,還保持著雙手接球的姿勢,吃驚過后的臉上逐漸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盛席扉笑著跑過去,抬起手像是要摸他腦袋。秋辭忙偏頭躲避,卻遭遇假動作,那只大手虛晃一下猛地往下一拍,他抱在手里的籃球就被拍到地上,轉眼就被搶走了。秋辭還傻乎乎地保持那個接球的動作,張著雙手抱著一團空氣,看見盛席扉已經(jīng)跑出好幾步,從容地帶著球小繞出一個圓弧,轉過身朝自己得意地笑起來。 秋辭也忍不住笑了,露出幾顆牙齒,包括那顆小虎牙,露出一個可愛的小尖兒,腳底下也蠢蠢欲動。 盛席扉貓下腰,眼睛看著他,球在他手底下有節(jié)奏地彈跳,挑釁地說:“來搶球啊?!?/br> 秋辭忍不住往前走了兩步,卻又不肯走了,抿著嘴把牙都藏起來,笑著搖頭。 “來吧,我讓你一只手。”盛席扉說著把右手背起來。 “你用右手?!鼻镛o下意識討價還價。 “行行。”盛席扉好說話地換右手拍球,把左手背身后。 秋辭左右看眼邊界線,盛席扉又讓他一步,帶著球跑進中圈,左手暫時從背后放出來,繞著中圈畫了個圓,“我們就在這個圈里面,球出去都算我的,行嗎?” 秋辭覺得這個圓可太小了,球一碰不就飛出去了?但還是謹慎地又跟盛席扉確認了一遍:“真的嗎?” 盛席扉拍著球,腳下挪動起來,一股躍躍欲試的勁兒,催促道:“真的!快點兒!搶一下試試!” 秋辭也按捺不住了,抬腳跑進圈里,繞著盛席扉轉起圈圈?;@球在盛席扉的手掌和地面之間有節(jié)奏地運動,從時間軸上看,球在盛席扉的手心里只有一個點,在空中確實一條線,怎么看都能有可乘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