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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途 第56節(jié)

    席扉不由笑了,看見他羞得把脖子都縮沒了的樣子,在他耳邊小聲說:“我給你用嘴?!?/br>
    秋辭猶豫起來,席扉便準(zhǔn)備往下面去了,卻被他手腳并用地?fù)ё K严楫?dāng)成唯一的衣服,必須得嚴(yán)實(shí)地蓋著他。

    “那要不……用手?”席扉不確定地詢問。

    秋辭在他下面動了動屁股,實(shí)在顧不得了,點(diǎn)點(diǎn)頭。那么多忌諱,就這么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不知不覺被席扉打破了。

    等倆人都消停了,終于不用是疊置的狀態(tài),而是并排著躺下來。他們共同反思并回味剛才那火燒火燎不管不顧的勁兒,然后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你感覺自己三十歲和二十歲的時候有區(qū)別嗎?生理方面的?!鼻镛o問。

    席扉不太好意思回答這問題。

    秋辭感興趣地翻了個身,趴在草地上,這樣能更好地看到席扉的表情,“差別很大嗎?”

    席扉見他這么想知道,只好認(rèn)真回答:“是很大。不說二十歲,應(yīng)該說十六七八九歲,那幾年都一樣,特別容易被性沖動干擾,腦子里老想那種事,人也浮躁得很,好像身體和精神一直處于一種躁動又不滿的狀態(tài),想東西也很難想深刻?!?/br>
    秋辭顯出贊嘆的表情,像是在說:“原來你也這么想!”

    “可是跟同齡人比,你那會兒已經(jīng)是最踏實(shí)、最能沉下心的一類人了。”

    席扉笑了,眉毛也輕巧地跳了一下,露出一兩分他早就該顯出的高傲,“縱向比較。說實(shí)話,我更喜歡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更可控……或者叫自控?!?/br>
    秋辭笑了,“我也是。而且我還在盼著自己變老,想趕緊再長幾歲,不要總受荷爾蒙影響了。我一直都很驚訝多數(shù)男人都擔(dān)心年齡影響性能力,他們竟然還沒受夠性沖動的苦!可見原欲的威力有多大,能完全蒙蔽意識!原欲那么大一塊,意識竟然能忽略它,心甘情愿為它所奴役!”

    “這聽起來挺弗洛伊德啊,人的一切行為都源于性沖動?!?/br>
    秋辭感興趣地往他那邊擠了擠,幾乎是趴在他胸膛上,“你也知道弗洛伊德?看來還是他最有名。但是我覺得弗洛伊德的理論之所以沒法徹底成功,就是因?yàn)樗约阂彩呛蔂柮傻呐`。他太把性沖動當(dāng)回事了。我一直覺得人終究是有動物的基礎(chǔ),你管它叫‘本我’也好,叫‘主體’也好,這是一個不能否認(rèn)的存在。誰否認(rèn)這一點(diǎn),誰在我這里就變得像弗洛伊德的早期理論一樣不可信——而人作為動物,就必須要先有廣義的生存欲,然后才有廣義的繁殖欲,不可能拋去前者只談后者,那就真把人當(dāng)成螞蟻了。事實(shí)上弗洛伊德到了晚年,也修正補(bǔ)充過自己早期的理論,我覺得可能是因?yàn)樗麣q數(shù)大了以后荷爾蒙水平漸漸降下去了。如果弗洛伊德是女人,他肯定不會把性沖動放到那么重要的位置了,他很有可能會說人的一切行為都源于廣義的母性。”

    席扉頭枕在手上,在兩個樹冠之間找到月亮,想了一會兒,說:“秋辭,我其實(shí)有個檻過不去?!?/br>
    “什么檻?”

    “我嘴上說自己沒有年齡焦慮,但最近兩年偶爾會想,像喬布斯、比爾.蓋茨這些人都是二十出頭就已經(jīng)做出很了不起的東西了,而我已經(jīng)三十歲了,我是不是已經(jīng)錯過人最有創(chuàng)造力的階段了,我是不是永遠(yuǎn)都沒法做出那么閃光的東西了。多數(shù)時候我能安慰自己,過往的一切,包括失敗,都是經(jīng)歷;我當(dāng)然也知道偉大的天才都是極少數(shù)的,更別說還有其他客觀因素的影響,那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但偶爾還是會想不通,想一下就難受。

    秋辭問:“和多數(shù)人比的時候,有滿足感;和個別人比的時候,有挫敗感,是嗎?”

    “對?!毕橛行M愧,“是不是有點(diǎn)兒不知足?和絕大多數(shù)人比,我已經(jīng)夠幸運(yùn)、過得夠好的了?;蛘?,就不該跟別人比,做好自己是最重要的?!?/br>
    秋辭笑著摸摸他的臉,“道理都懂,但是得不停不停地說服自己,是嗎?”

    席扉也笑了,“是?!?/br>
    “這就是人很難改變的刻進(jìn)靈魂深處的東西,就像身體里的荷爾蒙一樣很難用理性的意識去控制。你知道拉康嗎?自稱是弗洛伊德的繼承者,實(shí)際是弗洛伊德的頭號反叛者。現(xiàn)在網(wǎng)上流行的一個詞,凝視,最初就是他提出來?!?/br>
    “‘凝視’,我們從小就接受父母的目光、老師的目光,小時候的我們空空的,對一切化身為凝視的規(guī)則來者不拒,并自動把這些凝視映射成自己。于是我們成為師長期待的一部分,長大后繼續(xù)接受他人的目光,又成為社會框架中的一部分。拉康否認(rèn)有‘我’,但是我喜歡把有意識的部分當(dāng)做‘自我’,而凝視塑造的是‘我’的‘無意識’——這里我也只承認(rèn)是‘一部分無意識’。拉康把凝視的‘主語’命名為‘大他者’,說我們以為自己喜歡的,以為是好的、值得追求的,都是大他者趁我們不注意塞給我們的罷了。他說我們根本沒有想自己所想、做自己所做,我們只是依照大他者的喜好來塑造自己的一生罷了?!?/br>
    “雖然我不相信拉康,但是我同意他說的這部分。我們總是不由自主地和別人做比較、用一套不知道是誰塞給我們的價值觀去感受自己的生活,這就是被大他者訓(xùn)練出的習(xí)慣。當(dāng)生活好不容易讓我們感受到一些“自我”和“本我”,我們竟然又主動去找新的他者來凝視自己,簡直是被馴化出了奴性。所以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人其實(shí)根本不是天生追求自由和個性,而只是追求一種合群的安全感罷了——這也能用人的動物基礎(chǔ)來解釋,合群的安全感,不就是群居動物的天性嘛。”

    “秋辭,你知道你為什么老是睡不著覺嗎?”

    秋辭停住嘴,隨即哈哈大笑地跌在席扉身上,兩人笑著又疊到了一塊兒。

    秋辭為自己辯解:“我不是因?yàn)橄氲枚嗖潘恢?,我是因?yàn)樗恢藕紒y想;就好像我不是因?yàn)榭戳颂嗬碚摬畔葸M(jìn)邏輯漩渦,我是因?yàn)榭傆邢氩煌ǖ氖虏乓タ磩e人怎么說?!鞭q解完又不放心地問:“你覺得我掉書袋嗎?”

    “沒有,絕對沒有。我一直覺得看書是好事,就像你說的,日月星辰這種獨(dú)一無二的東西才是寶貴的,那些好書也一樣。別人把一輩子的智慧和經(jīng)驗(yàn)濃縮到一兩本書里,我們看到就是賺翻了。我要是有時間我也愛看書,可惜我看書太慢了。你愿意講給我聽我也覺得賺翻了。我要是小時候像你一樣坐得住就好了,沒準(zhǔn)我看書慢就是因?yàn)樾r候不看書,老在外面瘋跑?!?/br>
    秋辭笑著問他:“你是從多大開始玩兒的電腦?”

    “五六年級吧。五年級開始有計(jì)算機(jī)課,稍微接觸了一點(diǎn)兒編程,覺得特有意思,就纏著我——”他卡了殼,看眼秋辭,對方還在等他說下去。

    “……纏著我媽給我買臺新電腦……我嫌家里電腦太慢了。”

    “為什么是纏著徐老師?因?yàn)樾炖蠋煿苠X嗎?”

    席扉訕笑,“也不全是……主要是我媽比較慣著我。我那會兒還小孩兒呢,懂什么編程,純粹就是小孩子的想一出是一出……我要是再長大兩歲我都不會跟家里提這種要求?!?/br>
    “為什么呢?”

    “……我家條件挺一般的……那會兒高配置的電腦特別貴。”

    “但是徐老師給你買了,是嗎?為什么徐老師會答應(yīng)你?”

    “……因?yàn)?,我說我有天賦。其實(shí)是胡說八道,那會兒才上了幾節(jié)計(jì)算機(jī)課,小學(xué)生能教什么?頂多就是一句:‘hello,world!’我都不知道自己當(dāng)年怎么那么盲目自信?!?/br>
    “你肯定還保證自己以后一定好好利用那個電腦?!?/br>
    席扉又訕笑。“嗨,你都猜著了?!?/br>
    “那就不能說徐老師慣著你,徐老師只是相信你,無條件支持你,所以你那么小就很自信。你說現(xiàn)在看當(dāng)時就是一時腦熱,但是你一直都很懂事,電腦買回來以后肯定沒有浪費(fèi),你肯定遵守諾言用電腦好好學(xué)習(xí)了。你確實(shí)有天分,數(shù)學(xué)好、下棋也好,邏輯思維能力本來就比別人強(qiáng),又從小學(xué)就開始自學(xué)編程,一下子比別人提前跑出去那么多,所以才有后來的機(jī)器人大賽、保送、創(chuàng)業(yè),對嗎?可以說沒有徐老師當(dāng)年給你買那臺電腦,就沒有今天的你,是嗎?”控制不住地語氣有點(diǎn)兒沖。

    可他還有話沒說呢。

    徐東霞不僅在生物層面上創(chuàng)造了席扉,還在各個層面創(chuàng)造了席扉。如果沒有當(dāng)初對他那么壞的徐東霞,就沒有現(xiàn)在這么好的席扉。

    他甚至開始自虐般地設(shè)想:徐東霞的人生不算成功,她也有一堆煩心事,那時候自己在學(xué)校里當(dāng)了她的出氣筒,是不是就能讓她回家后多幾分好心情?如果是這樣,那自己受的那些侮辱,是不是就能大打折扣地?fù)Q算成席扉少年時代里一點(diǎn)兒微不足道的幸福?

    他從席扉身上滑下去了,仰頭望著缺了一片的月亮。

    “秋辭,你在想什么?”席扉忽然握住他的手,握得他有點(diǎn)兒疼。剛才那些胡思亂想就像觸到漁網(wǎng)的小魚群一樣受驚地四散逃開了。席扉問他:“你也被大他者凝視著嗎?”

    “當(dāng)然,我也是人,是人就不能免俗?!?/br>
    “我以前問你為什么會學(xué)這個專業(yè)、為什么會干這一行,你一直都不正面回答。是因?yàn)榇笏邌??因?yàn)榇笏哒f投行好、投行成功,其實(shí)根本不是你自己喜歡?!?/br>
    這下被逼問的換成秋辭。他沉默好久才承認(rèn):“是。”

    席扉翻過身,罩在秋辭上方,好看清他的眼睛,“你的大他者主要是你父母嗎?”

    秋辭被他盯得無路可逃,只好閉上眼睛。他早就在心里說過,席扉的遲鈍是最好的遲鈍,是眼睛看不到鼻子的那種故意失效的遲鈍。如果席扉真的想去看鼻子,他就一定能看到。

    “是?!?/br>
    “你為什么還讓他們束縛著你呢?其實(shí),我一直覺得,你初中那件事,還有你那么小就自己出國上學(xué),在國外被同學(xué)和老師欺負(fù),所有這些事都應(yīng)該是你父母負(fù)主要責(zé)任。什么老師同學(xué)都是外人,真正對不起你的人其實(shí)是——”

    “別說了,席扉。”秋辭不得不捂住他的嘴,“別說這個了?!?/br>
    從席扉嘴里說出來的話,別像是在為徐東霞開脫。

    之后過了兩天就是十一長假,席扉回了老家。按理說他是老板,想什么時候回老家就能什么時候回??伤蚕裆习嘧逡粯拥燃倨?,只因?yàn)樾鞏|霞還沒退休。

    秋辭沒有回去,理由是要加班。他想告訴席扉,加班多也是他干這行的原因。讓自己忙起來,起碼讓自己顯得很忙,就不會讓自己覺得自己可悲和無能。原來連他都在自我凝視,替大他者時刻監(jiān)視著自己,只要醒著,就無法放松,而睡著了又總做噩夢。

    十一長假的第二天夜里,秋辭正準(zhǔn)備上床睡覺,竟接到母親的電話。

    母親在電話里問他:“你到底做什么了?你和徐老師家的孩子是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人家跑我跟前來和我說那么難聽的話?劉老師和你兩個meimei都在家呢,他們都聽到了!你讓劉老師怎么想?承旗和承旖以后怎么看你?秋辭,你趕緊回來,你必須要好好給我解釋清楚!”

    掛斷電話后,腦袋里許久沒有出來的兩個小人又跳出來了,這次他們又達(dá)成難得的一致:

    一個說:“mama這幾年性格確實(shí)變溫和了?!?/br>
    另一個說:“是呀。”

    第92章 恨

    掛斷電話后,秋辭意識到自己是坐在地上。他知道應(yīng)該站起來,一個成年人不應(yīng)該坐在地上。但他竟然陷入僵直反應(yīng),就像當(dāng)年被李斌緊緊抱住、被一只手伸進(jìn)校服褲子里面時的那種無能的、可笑的僵直反應(yīng)!

    意志僅剩一點(diǎn)兒對牙齒的統(tǒng)治權(quán),秋辭用力咬了下自己舌尖,渾身一個哆嗦,終于能動了,從地上移到椅子上。

    他曾經(jīng)問席扉,毀掉生活的通常是行為麻木的慣性還是一念之間,是生活本身的無聊還是其無常?

    他猶有一絲僥幸心理,心想:萬一不是席扉呢?就像之前被徐東霞偶然間發(fā)現(xiàn)那樣,本來就有那么多漏洞,隨便哪個都比席扉親口告訴徐東霞的好。

    他給席扉打電話,剛撥出去就趕緊摁滅了。這么晚了,打電話不正常,何況他們晚飯后已經(jīng)通過話。

    他改成發(fā)消息:“你睡了嗎?”

    席扉的電話立刻撥過來,秋辭一頭栽進(jìn)冷水里。

    “秋辭……你還沒睡?”

    “沒有。”

    “我……我從老家回來了,正在路上?!?/br>
    “你在開車?”

    “……是,就快到了,你、你等我一會兒!”

    “嗯。你不用著急,慢慢開,我還不困。先把電話掛了吧,開夜車打電話不安全。”

    他平靜的聲音讓電話那邊的呼吸聲也漸漸緩和下來,“好。我開得不快……秋辭……”

    “有事回來說,先好好開車,注意安全?!?/br>
    “……嗯?!?/br>
    掛斷電話,秋辭看到窗玻璃上自己的映像。

    有一次兩人開車行在街上,也是夜晚,他不經(jīng)意向右轉(zhuǎn)頭時,在車窗玻璃上和自己對視起來。之后他調(diào)整眼睛的焦距,往遠(yuǎn)看,就看到窗外移動的夜景,往近處看,就看到在自己身后認(rèn)真開車的席扉,看到席扉筆挺的鼻子和認(rèn)真的嘴唇;如果讓眼睛完全放松,就看到席扉、自己和車外的世界半透明地疊加在一起。

    之后他就迷上玻璃上的他和席扉。不能是拉上窗簾打開燈后的玻璃,會映得太清晰,與鏡子幾乎無異;也不能是太薄的玻璃,會映得不夠清楚。他最喜歡晚上開了燈,但沒有拉上窗簾,他和席扉的形象以稀釋至百分之三十的濃度映出來,疊加在外面被稀釋至百分之二十的世界。

    這樣的比例最佳。只有把幸福稀釋到這個最佳比例,他才敢放心去感受。

    秋辭又調(diào)整眼睛的焦距,只看自己。他眨一眨眼,玻璃上稀釋至百分之三十的秋辭也眨了眨眼;他忽然流出眼淚,而那個映像沒有流淚,才知道原來眼淚也在他不能承受的百分之七十里。

    秋辭心里輕輕地抽緊了一下,是不是不該胡思亂想了?應(yīng)該想一想接下來該怎么辦。

    可是接下來的場景早就已經(jīng)在他的腦海里規(guī)劃過無數(shù)遍了,他早就有了一個既定的劇本,無論演對手戲的那個如何反應(yīng),他的臺詞早就已經(jīng)定下了。

    席扉急匆匆地推門進(jìn)來,看到秋辭呆滯地坐在椅子上,被自己進(jìn)屋的聲音驚動得顫了一下,湖面上破碎薄冰般的看過來,問他:“是你告訴徐老師的嗎?”

    盛席扉被他的眼神定在玄關(guān)了,“我媽,給你打電話了嗎?”

    “徐老師去我mama家了。”秋辭回答。

    盛席扉愣了一瞬,忽然感到強(qiáng)烈的失去的感覺,朝秋辭奔過去。

    秋辭下意識做出一個阻攔的動作,“你別過來了,你就站那里……我們把該說完的都說完,就……”

    就什么?就像這句話空缺的后半截,什么都沒有。

    “別,秋辭,我們慢慢說清楚,你別先下定論。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毕檫B動作都顯出請求之意。

    他怎么還這么說呢?

    秋辭心里都有些不確定了,好心地提醒他:“徐老師沒告訴你嗎?我最開始接觸你們家,包括你和虞伶,都是沒安好心的?!彼吹较榈淖齑蕉哙铝艘幌?。從進(jìn)門時就看出來了,席扉的臉色白得嚇人,像是南方的返潮,把面皮都泡發(fā)皺了。那雙總是神采奕奕的深邃的眼睛也扁平了,蒙了一層厚厚的悲劇色彩。

    秋辭知道這一切都是因?yàn)樽约骸R驗(yàn)樽约菏且粋€如此可悲的人物,所以讓靠近自己的席扉也成了這種可悲的樣子。

    “席扉,就這樣吧,好聚好散。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你本來也不是同性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