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持這種新鮮輿圖，一直在靜心聆聽的張廷玉，忽然覺得這句話有幾分熟悉，似乎從哪里看到過……

    他不由抬頭看了一眼六阿哥。

    弘昑注意到他的目光，對他點頭笑道：“這話原是前明成祖之言?！?/br>
    張廷玉對上六阿哥笑容，先是心里一喜：哎呀不愧是我，果然博聞強記，看，六阿哥都對我點頭了。

    且說弘昑引用前明成祖朱棣的言論，并不是什么犯了忌諱的事兒。

    清朝歷代皇帝，對于前明皇帝，尤其是明朝前幾位跟他們沒有交集的皇帝都是不吝贊美之詞的。

    哪怕是對于最后的崇禎皇帝，順治帝也是親自主持修建帝陵，還命名為思陵。有對崇禎帝以死殉國的敬意，更有籠絡(luò)人心之意：意在昭告天下，滿人取天下于賊（李自成），而非取之于明。

    對末代皇帝都如此，對大明前幾任猛人皇帝，歷代大清帝王都十分贊嘆。

    說起來這就是一大篇舊書了，總之，明成祖朱棣的名頭夠硬，他這種戰(zhàn)事奇才的戰(zhàn)略言論也足以引起朝臣們的重視，心底紛紛響起一個聲音：若是前明成祖說過這樣的話，那安南戰(zhàn)略位置必不同凡響??！

    而張廷玉在剛才六阿哥那一笑里，頗覺得不能辜負(fù)自己‘通曉史冊’的名頭，于是手捧地圖還加了一句：“誠如六阿哥所言，明成祖一朝確是力排眾議，出兵遠(yuǎn)收安南、建交趾省，只可惜后代皇帝沒有保住罷了?！?/br>
    弘昑再次對張廷玉笑瞇瞇：“為寫奏章，我先前查閱了許多史書典籍，而大學(xué)士卻能將史文信手拈來，果然博學(xué)?！?/br>
    張廷玉這回被夸得的笑都沒繃住，連忙謙虛道：“阿哥謬贊了，不過是阿哥提起此論在前，臣才有一二可搬弄處?！?/br>
    弘歷見張廷玉這種情狀，大為震撼：……干啥啊，這是公然開始用三十六計里的美人計嗎？！

    當(dāng)然震驚過后，該辯的正事也要辯。

    弘歷便也站出來反駁道：“便是南海之地廓然安穩(wěn)，其實也無甚大用。別說前明，自古以來，從無朝國亡于海上。如今與其把兵力花在茫茫大海，不如花在看得見的土地上——準(zhǔn)噶爾已經(jīng)休養(yǎng)數(shù)年，狼子野心未消，西北的兵防總不能疏忽。再北邊還有鄂羅斯盯著，難道這些不比海上要緊。英吉利遠(yuǎn)隔重洋，難道真能漂洋過海將大軍運來不成？然準(zhǔn)噶爾的騎兵卻是朝夕可至?！?/br>
    弘歷抓的是很現(xiàn)實的利益。

    弘昑暫時也未辯，而是又開始發(fā)新一輪的地圖。

    弘歷：……

    這回接到手里的地圖，不再是南海，而正是西北境地，以及西北之外的各國。

    “英吉利并不止在海上窺視覬覦，已經(jīng)有軍隊駐扎在我朝身側(cè)?！焙霑T指的是恒河平原上的印度腹地：“四哥說的很對，西藏和碩特部已歸順，我朝與準(zhǔn)噶爾也終有一戰(zhàn)。但在平定準(zhǔn)噶爾后，不必等海上，在目之所及的土地上，大清已經(jīng)與英吉利的駐軍要碰面了。”

    就在朝上弘歷和弘昑爭論的時候，姜恒也在看地圖。

    隨著科技和武裝的發(fā)展，世界在不斷變小。

    這個時代東西方世界的兩個霸主國家，英吉利與大清，終于要相遇了。

    在海上隔著安南，在陸地上隔著喜馬拉雅山脈，但終究碰面了。

    十三庫很早就在她的手里，西洋送的地圖也好，地球儀也好，永和宮里一直擺著。弘昑很小的時候，她就抱著兒子給他指各個國家，講一講西洋人侵殖各處的故事，不，也不能叫故事，就是事實。

    殿上，弘昑指了一個被特意涂成黑色的小圈：“這是廓爾喀部落，是與西藏接壤最近的小國。”

    “就像英吉利控制真臘去占領(lǐng)安南一般，英吉利也占了此國。”弘昑看著弘歷，是心平氣和又誠懇道：“四哥的防夷二字，我極為贊同。但是只退讓防守收緊門戶，便不能茍同?！?/br>
    “英吉利想要的只是安南和廓爾喀兩處嗎？”

    “只怕不然。”他們覬覦的窺視的，從來是富饒神秘的中華之地。

    弘昑聲音不大，卻很堅定：“安南地實不廣，往前二十載，亦非我朝之地。但不可不戰(zhàn)而割舍于英吉利！”

    “不然豈不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不光弘歷，連朝臣們心中都不由震動：若是一開始，六阿哥就拋出這句話，他們只怕會不以為然。

    不過是一個安南罷了。

    可現(xiàn)在看著手里的簡易輿圖，看著被涂成黑色的，代表英吉利逐漸靠近大清的色塊，凡是目光遠(yuǎn)些的朝臣不得不承認(rèn)其狼子野心。

    英吉利會在大清外止步嗎？讓出安南、收縮海運后，或許現(xiàn)在的答案是會的。

    但終究會再次露出獠牙，下次再吞咬的，就不再是周邊各國，而是中原肥沃之地，像是狼不會滿足于田鼠果腹，仍舊想要吞咬最肥美的鹿。

    或許從南邊安南來，或許從西邊藏地來，又或許從他們覺得最不可能的海上而來。

    但終究會來。

    弘昑向上施禮：“皇阿瑪，兒子的奏折述完了?！?/br>
    雍正二十年的中秋，過得很簡單。

    一來在太后娘娘三年孝期內(nèi)：皇上早定了，三年不興樂不舉宴，二來，朝上有安南之地的戰(zhàn)事，便是不在孝內(nèi)，也不該大cao大辦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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