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發(fā)作
又是一個清晨,大明門厚重的大門,在日出時分緩緩打開。 新的一天,就有難題。 暖閣中,朱允熥坐在寶座上,諸南書房參贊都坐在圓凳上。 朱允熥手中拿著一本奏章,仔細(xì)的看著眉頭微微緊皺。 “你們認(rèn)為呢?”朱允熥看了一會放下奏折問道。 “皇上陵寢,關(guān)乎宗廟社稷,臣以為宜早不宜遲!”戶部尚書張紞起身說道,“陵寢之地要先派遣臣工勘探風(fēng)水,繪制圖冊,再調(diào)撥工匠,事先準(zhǔn)備之工就要三五年。臣倒不是全然同意,而是覺得禮部的奏折言之有物?!?/br> 這話引起了幾位文臣的點頭附和。 奏折是禮部侍郎夏原吉所上,其中的意思就是皇帝登基到現(xiàn)在,還沒給自己選定陵寢。帝王陵寢是國家大事,萬一皇帝生前沒有選定陵寢,那死后就要停放在棺槨中許多年,要等陵寢建好才能下葬。 雖說選定陵寢的地址,不等于馬上就要建,但還是讓朱允熥心里不痛快。 “沒事干了么?”朱允熥低頭再看下手中的奏折,心中冷笑幾聲。 他才多大,就要給自己修墳?zāi)沽??一旦開工,他這個皇帝不死,這陵寢就要永遠(yuǎn)的修下去。 李景隆一直偷看著皇帝的臉色,此時馬上開口說道,“臣倒是不怎么贊成!”說著,頓了頓,“皇上正春秋鼎盛,這時候就議陵寢的事兒,急了點吧?” “只是選定吉地,并不是說馬上修建!”兵部尚書茹瑺開口道,“這是歷朝歷代的慣例!” “現(xiàn)在是大明,不是歷朝歷代!”朱允熥把手中的奏折扔到一邊,顯得有些惱火。 “皇爺爺?shù)牧陮嫃暮槲涫哪瓴砰_始修建,朕才登基多久?李景隆說的對,朕正春秋鼎盛,爾等大臣就這么急著給讓朕修陵?” “臣等不敢!”幾位大臣趕緊俯身請罪。 皇帝這話有些重,可暴昭卻開口道,“皇上息怒,臣等也是一片忠心。臣的等為人皇上是清楚的,若別的事勞民傷財臣定不贊同,可陵寢一事卻是關(guān)乎江山社稷,不得不慎重?!?/br> 說著,頓了頓,“方才皇上說太上皇之陵是洪武十四年開始建造,其實這其中有段隱情。中都皇陵是前元至正二十六年開始修建,當(dāng)初太上皇也有意在中都修建陵寢。但洪武二年時,改意在京師城外紫金山。” “原意是洪武二年就開始修,不過當(dāng)時國力微弱,實在撐不起兩頭同時.....” “朕知道!”朱允熥打斷對方,帶著幾分不客氣的說道,“你的意思是,現(xiàn)在國家有閑錢了,朕的陵寢就慢慢修著,是不是?” 說著,不等臣子答話,他已背著手站起身。 這不是第一次有人上書讓他修建陵寢了,肯定也不是最后一次。古人,無論是哪種階層的古人,對于身后事都有著近乎執(zhí)拗的偏執(zhí)。別說他這個皇帝,民間稍微富足一些的人家,人還年輕的時候就選好了墳地和壽材。 而且說起來也有幾分諷刺,若朱允熥想要修宮殿,那臣子們定然拼死反對,但要說現(xiàn)在選定陵寢之地,許多臣子卻會舉雙手贊同。 當(dāng)然,這也和心在大明國庫充裕有些關(guān)系,若是國家江河日下,忠正之臣也會把年輕帝王的陵寢當(dāng)成頭等大事。 可是他真的沒想過修什么陵寢。 但他細(xì)細(xì)往深里琢磨片刻,大概也能明白這份奏折在這節(jié)點出現(xiàn)的原因。 朱允熥剛建立南書房,禮部侍郎夏原吉這時候上這樣的奏折,估計也是為了在朱允熥面前找找存在感。 那是個不錯的人才,但也是個功利心重的人。本來禮部尚書有望,卻被皇帝點了旁人。所以這封奏折,看似魯莽其實是在表忠心。 就算是贊成此事的張紞等人,怕是也存了試探皇帝的心思。 “水門關(guān)那邊的城墻還在修,是吧?”朱允熥忽然問道。 群臣微微錯愕一時沒明白,李景隆搶先開口道,“臣雖不主管此事,但也頗有耳聞。水門關(guān)有兩處城墻還在修葺,另外由于往來京師的商船漸多,水路碼頭擴(kuò)建,所以應(yīng)天府在年后征發(fā)了民夫,一邊修城墻一邊疏通河道!” “咱們出宮看看!”朱允熥開口道,“讓夏原吉跟著!” ~~ 沒有和往次出宮那樣換便服,朱允熥就穿著皇帝的龍袍,帶著一群官員,擺開儀仗出城。 水門關(guān)又叫水西門,有水陸兩棲之用。形如魚腹,是個易守難攻的甕城形狀。 剛過了年不久,冬日的寒冷還未走遠(yuǎn)。遠(yuǎn)遠(yuǎn)望去,水西門兩側(cè)莫愁湖和南湖的水面,仍舊帶著幾分清冷。 儀仗隊中,戰(zhàn)馬的口鼻之中,噴出的熱氣清晰可見。 高聳的城墻下,數(shù)不清多少民夫正在刺骨的河水中勞作,更有無數(shù)物資通過水面的三山橋,運往城內(nèi)。 夏原吉忐忑的跟在皇帝肩輿后面,一路都在揣摩皇帝的用意。他不知為何皇帝要他跟著來巡視城墻,但隱約覺得,他那份奏折怕是拍到了馬蹄子上。 “落轎!”肩輿旁王八恥揮舞拂塵,幾個錦衣衛(wèi)抬著的肩輿緩緩落下。 朱允熥直接撩開簾子,從里面大步邁出,面無表情的看著城墻上下忙碌的民夫。 “可知這次調(diào)用了多少民夫?”朱允熥張口問道。 他雖沒點名,可跟著他的人都知道他在問誰。 “大概是三千四百人!”大冷天的,夏原吉的額頭居然出了一層汗水。 “不過是兩面城墻就要三千四百人!”朱允熥指著遠(yuǎn)處,“若是朕的陵寢,要調(diào)用多少人?” “臣......” “民夫百姓剛過了年,家中田地尚不及整備,就要來給官府干活,朕再選陵寢,那京師周圍之地的百姓,怕是有服不完的徭役!”朱允熥毫不客氣,盯著夏原吉,“應(yīng)天府歷經(jīng)三十年,動用民工二十八萬。孝陵現(xiàn)在尚有一部未完工,還在修建當(dāng)中,這些年調(diào)用民工十萬。這時候朕再建陵,你讓他們活不活?” “臣失言,請皇上責(zé)罰!”夏原吉汗如雨下,站立不穩(wěn)。 朱允熥看著他沒吱聲,而是環(huán)視一圈,看著身邊跟著的數(shù)十位臣子,繼續(xù)說道,“朕早就說過,不愿大興土木,朕連長城都不修,這時候修什么陵?” “這不是修橋鋪路,也是不運河碼頭。修橋鋪路是造福百姓,給朕修陵寢為朕一人謀私,不一樣!” 說著,朱允熥再次望向遠(yuǎn)處,忽然臉色大變,然后大步流星的走過去。 “跟上!”鄧平趕緊招呼侍衛(wèi),快步上前把皇帝簇?fù)懋?dāng)中。 ~ 因他臨時起意而來,又讓人不得通知這邊,所以城墻周圍無論是官吏還是民夫都不知皇帝駕到。 所以朱允熥到此處,見到的是真正的工地。 他快步走去,靴子踩著積水的地面,龍袍裙擺沾了滿滿的泥水黑點。 一個滿臉皺紋如刀刻一般的老頭,正蹲在水溝之中,用雙手艱難的從里面挖出泥巴砂石。 老百姓不認(rèn)得皇帝的,但龍袍的威嚴(yán)讓這老人直接呆住了。 朱允熥在他面前停住,“把手伸出來!” “皇上讓你把手.....”鄧平說了一句,直接上前拽出老頭兩只滿是泥濘的手。 兩只手上全是凍瘡裂痕,紅腫得嚇人,而且關(guān)節(jié)彎曲劇烈的顫抖。 “這么冷的天,你怎么用手挖?沒給你工具?”朱允熥忍著怒氣問道。 “是...是官家的大人把小人的鋤頭扔水溝里去了!”那老頭想想,畏懼的說道,“所以,小人只能用手!” “誰扔的?為何扔?”朱允熥怒道,“管事的叫來!” ~~ 稍候片刻,一個三十來歲青衣漢子被錦衣衛(wèi)帶到朱允熥的面前。 看服色這人連小吏都不是,就是一個衙門里的幫閑,負(fù)責(zé)在這邊監(jiān)工。 但也不能小看他,這種人往日在街頭巷尾根本不起眼,可一旦有了官家的權(quán)利,就立馬變得狐假虎威起來。 “草民叩見皇上!”那漢子嚇得瑟瑟發(fā)抖,直接趴在泥水當(dāng)中。 “你是管事!”朱允熥看看他,“你為何扔了他的鋤頭?” “他.....他不聽話!”那管事大聲道。 “嗯?”朱允熥心頭火起。 那管事卻沒眼色,大聲喊道,“皇上,他不聽話。小人叫他干活,他卻他一個人干不完。修筑城墻是朝廷的大事,他推三阻四明顯是不愿意出力,小人一怒之下......” “不出力?”朱允熥怒道,“你看他的手?”說著,上前幾步,直接拉著老人的手道,“民夫何其辛苦,雙手雙腳凈是凍瘡裂痕,這么冷的天穿著單衣泡在水里,你還說他不出力?他在冷水里干活,你在邊上看著,你還一怒之下,你哪來的怒?” 那漢子頓時五體投地,不敢開口。 皇帝發(fā)怒,鄧平的手已是按在腰刀上。 “扔哪去了?”朱允熥大聲道。 “那邊...河溝!”那管事顫聲道。 “撿回來!” 朱允熥話音落下,鄧平拽著那管事的脖子,朝遠(yuǎn)處水溝走去。 然后撲通一聲扔進(jìn)河溝里,那管事哀嚎一聲開始在冰冷的河水中摸索。 “扔了人家的鋤頭,讓人家用手挖,喪心病狂!”朱允熥咬牙切齒。 隨后,他再看看跟著的臣子們,尤其是已面無人色的夏原吉。 “朕聽聞你也算寒門學(xué)子出身,如今你身居高位,就忘了窮人的艱難嗎?” “一個修筑城墻,就已讓百姓苦不堪言。京師外尚有大工數(shù)處,你又上書要朕選定陵寢,你居心何在?” “臣....”夏原吉已惶恐不敢再言,心中懊惱得要死。 “朕早就說過!”朱允熥看似是在說夏原吉,其實是在對群臣告誡,“國家尚未富足,切莫以為有些積蓄就高枕無憂。為官者,當(dāng)憐憫體恤額百姓,你們左耳進(jìn)右耳出?” “臣等不敢!” 這是,鄧平又拽著那管事過來,同時手里還拎著一把水淋淋的鋤頭。 “天下此等敗類眾多,心胸狹窄以踐踏他人為榮!”朱允熥指了下那管事,然后對鄧平道,“打他二十棍,就用那鋤頭打,打斷了換別的鋤頭。打完之后,發(fā)到孝陵搬磚石去,讓他干最苦最累的活!” 隨即,又轉(zhuǎn)頭對眾官員道,“城墻什么時候不能修,非要現(xiàn)在春寒料峭的時候嗎?收了收了!” “遵旨!” “工錢給足,要是朕知道誰敢克扣錢糧,腦袋就給你們掛城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