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 三日(2)
他沒有像曹震一樣嚎啕大哭,咒天罵地。 而是就那么跪著,眼神中一片赤誠。 悲傷在他的瞳孔中溢出,整張臉控制不住的顫抖。 “哎!”朱允熥看著他,嘆口氣,“你上前來!” 李景隆從地上爬起,顯得很是吃力??嗟臐h子,第一次竟然沒站起來。第二次咬著牙起來,瑟瑟發(fā)抖的腿顯得很是踉蹌,好似隨時都能摔倒。 與其說是走,倒不如說是磨。一步步,靴子摩擦地面的聲音是那么刺耳。 “扶一把!”朱允熥皺眉道。 兩個錦衣衛(wèi)上前,一左一右架著李景隆到了肩輿側(cè)面。 朱允熥再次打量,李景隆的靴子馬褲幾乎都磨爛了,兩條腿兩個胳膊不住的抖。他的手上,全是水泡。 “皇上!”李景隆忍著眼淚,“讓臣去吧!” “你這樣怎么去?先回去歇著,梳洗一番!”朱允熥拍拍他的肩膀,“朕知道你有心,老爺子也知道!” “不!”李景隆咧嘴,哇的哭出聲,“臣遠遠看著就行,就遠遠看著!” “好好!”他一哭,惹得朱允熥鼻子也酸,“那你跟著吧!” 說著,朱允熥下了肩輿走到早就準備好的戰(zhàn)馬邊翻身上馬。 在馬背上回望,李景隆無力的踩著他親兵的背,在另兩個侍衛(wèi)的推搡下,趴在了馬背上。 “你坐馬車!”朱允熥說了一句,“王八恥,給他找些干凈衣服,找點藥敷上,再給他洗洗臉!” 說完,朱允熥又是長嘆,輕輕的揮舞馬鞭。 但戰(zhàn)馬剛前行幾步,遠處又傳來聲音,“侯爺,這不行啊!您不能闖,萬歲爺在前邊!” “滾!” 緊接著咣當(dāng)一聲,朱允熥清晰的看見,午門外頭一個侍衛(wèi)被人結(jié)結(jié)實實的踹了一個跟頭。 然后,他就見到郭英,遙遙對著他跪了下來。 上半身直挺挺的,用一種倔強的目光看著他,眼神中滿是乞求。 “行了!”朱允熥擺擺手,“跟朕來吧!” 郭英馬上爬起來,利索的跳上戰(zhàn)馬,絲毫不像古稀之年的老人。 再隨后,郭英縱馬來到朱允熥身后,“老臣跟著皇上!” 朱允熥掃了他幾眼,點點頭,又回頭看看正在上馬車的李景隆。 “他們這代人到底是蜜罐里長大的,不像臣等幾十年都在馬背上!”郭英低聲道,“再說,他是從山東回來的,道兒比臣遠得多!” 朱允熥皺皺眉,“他在哪遇著你的?” “淮安!” “哦!”朱允熥點點頭。 但隨即又皺眉,“濟南離著魯王不遠吧?路上沒碰到?” “曹國公讓臣在淮安驛站留了快馬,說齊王和魯王應(yīng)該都在后面!”郭英又道。 “嗯!”朱允熥意味深長的點點頭。 接著又撇嘴,“山東都回來了,你在淮西督辦軍務(wù)也回來了,兗州開平的兩位王叔也在路上。怎么最近的幾個人,比你們還慢?” 而后,雙腿一夾馬腹,“駕!” 郭英緊隨其后,但縱馬之時看似不經(jīng)意的回望一眼。 “大哥走了之后,我就回老家吧!”郭英心中暗道,“小皇上長大了,日后不好伺候呀!” ~~ 山坡下一條小河靜靜的流淌,波光粼粼。 四個太監(jiān)抬著竹椅,老爺子閉著眼睛身子微微搖晃。 六斤小福兒手牽著手,一個扛著魚竿,一個手里拎著裝蚯蚓的罐兒。 風(fēng),還是很輕。 這是上午,陽光也還是很柔。 風(fēng)吹過陽光照射之下,清澈的水中,手指長的小魚兒正在愜意的游動。 “就這兒!”老爺子開口,“這魚多!” 竹椅落下,老爺子的身子依舊坐在上面,他的氣色看起來比昨日好些,削瘦的臉頰帶著點血色,眼神也很是明亮。 “這里也沒有大魚??!”六斤站在小河邊,歪著頭看。 “大魚不好吃,小魚才好,炸了都是酥的!”小福兒噘著嘴,蹬蹬跑到老爺子身邊,“爹爹,您起來跟俺一塊玩呀!” “呵呵!”老爺子笑兩聲,擺擺手,“等會,爹歇歇!”說著,轉(zhuǎn)頭對樸不成說道,“看著點,別讓魚鉤傷了他們?!?/br> “奴婢知道了!”說著,樸不成朝后看了一眼,低聲道,“老爺子,皇上過來了!” 老爺子在椅子上回頭,嘴里埋怨,“都說了不讓他來,非要來!” ~~ “孫兒見過皇爺爺,您今兒怎么樣?”朱允熥蹲在老爺子身邊,笑著道,“哎,孫兒看您今兒氣色比昨天好呀!”說著,驚喜的看看左右,“你們說是不是!” 周圍人都笑著點頭,但之后樸不成垂首。他怕抬頭,皇帝能看到他眼神中的悲痛。 老爺子之所以看著氣色好,是因為臉頰上抹了淡淡的腮紅。 “早上吃飯了?”老爺子忽然斜眼看著朱允熥。 “?。∈橇?!孫兒是吃了過來的!” “吃的啥?” “啊.....”朱允熥一下頓住,笑道,“還不是御膳房那幾樣...” 啪! 老爺子的手,輕輕在朱允熥腦門上拍一下。 “撒謊!你就是沒吃!”老爺子不悅道,“你連衣裳都是昨天那件!”說著,又拍了一下,“早上不吃飯,難受一整天。你都多大的人了,還讓咱給你cao心這個?” “孫兒這不是想您嗎?” “哦,想咱就不吃飯,咱要是死了你還跟去?”老爺子罵道,忽然他不經(jīng)意的一撇,然后無聲的咧嘴笑笑。 郭英上前幾步,就蹲在老爺子身邊,拔起一根草吊在嘴里,看著小河,“臣來討頓酒,皇爺您給不給?” “你個酒蒙子!”老爺子笑罵,目光又朝后瞅瞅。 梳洗一番有些恢復(fù)元氣的李景隆,幾乎是咬碎了牙,邁步來到老爺子身邊笑道,“臣討頓飯,想您這的飯菜了,您給個恩典吧?” “你狗日的,你家啥沒有?”老爺子罵道。 罵著,又笑了起來,“留下吃吧,一頓飯還有啥恩典不恩典的,有咱吃的就有你吃的!”說著,又罵道,“外甥是舅舅家的狗,吃完了就走,你爹當(dāng)年跟你一個樣,動不動就跑咱家來吃喝,吃完了一抹嘴就溜,他娘的!” 唰的一下,李景隆把頭扭到一邊。 拳頭攥緊了,緊到指甲都扎到了rou里,平復(fù)片刻才笑著回頭,“等您老哪天得閑了,去臣家里坐坐,也嘗嘗臣家里的飯菜?”說著,又趕緊低下頭,閉著眼笑道,“這些年,臣還沒孝順過您老呢!” “嗯!”老爺子看了他半晌,“知道了!”然后,想了想,“你家男人少,太單薄了!回頭催催你家小子,多生兒子?!?/br> “回去臣就抽他,讓他抓緊生!”李景隆笑道,“等生下來,您老給個名兒唄?” “好!”老爺子擺擺手,“都起開點,別圍著咱,看不著咱寶貝大孫和小福兒釣魚了!” 一群人就席地而坐,挨著老爺子。 靜靜的看著河邊,兩個孩子笨拙又急不可耐的甩著魚竿。 ~ “老祖,釣不上來呀!”六斤沖這邊喊道。 “得有耐性!耐性!”老爺子回道,“天下哪有手到擒來的事,你得有耐性!” “我.....老祖,我不釣了,撈魚吧?”六斤扔了手里的魚竿,“撈的多!” “對,撈魚!”小福兒也喊道,“六斤不會釣,等天黑了肚兒餓了他都釣不著!” “誰說我不會,我是不稀得釣!” “行行行!”老爺子大笑,指下幾個太監(jiān),“下河,幫太子撈魚去!” “孫兒忽然想起一件事!”朱允熥給老爺子掖下身上的毯子,“那年您大病初愈,帶著孫兒在小河里捉黃鱔摸了田螺,咱爺爺每每的吃了一頓!” 老爺子的眼神陷入追憶,臉上笑容綻放,“嗯!”然后,嘆口氣,“真快呀,一晃的事兒,就好像在昨天!” 說著,又道,“現(xiàn)在咱爺倆看你兒子撈魚,將來有一天,你跟六斤看著你孫子撈魚!一代代人,一代代人呀!” 朱允熥沒說話,而是把頭靠在竹椅上,左手輕輕地拉住老爺子的右手。 然后,爺倆一塊看著小河邊上,大呼小叫的孩子們。 “父皇!父皇!” 遠處,忽然傳來呼喊。 爺倆同時回頭,安王朱楹帶著幾個小兄弟,在風(fēng)中在陽光中笑著跑來。 “捉魚怎么不叫兒臣?”最小的朱楠大笑著咧嘴,直接跑到老爺子身邊,仰著頭,“父皇,好幾天沒見著您了,兒子想您哩!” “哪想,嘴想?”老爺子笑道。 “這想!”朱楠指指自己的心口,剛想繼續(xù)跟老爺子撒嬌,忽然身子騰空而起。 “二十二哥,放我下來!”朱楠被朱楹拎了起來,手舞足蹈的大喊,“你要干啥?” “走你!”朱楹笑著大喊。 噗通一聲,朱楠被扔進了小河中。 “哎呀,救命啊,我不會水呀!父皇救我,皇上....皇上!”喊著,他不喊了。 有幾分不好意思的在水里站起身,那水只到他胸口,根本淹不死他。 “胡鬧呢!”老爺子笑著嗔怪。 朱楹笑笑,看向朱允熥。 后者微微點頭之后,帶著幾個小兄弟撒歡一樣脫了衣衫,下餃子一樣噗通噗通的跳進小河里。 六斤氣得直跺腳,“二十二叔爺,我剛讓人下了網(wǎng)兜......” 爺倆聽聞,哈哈大笑。 就這時,鄧平悄悄走到朱允熥身旁,耳語道,“楚王湘王到了水關(guān)碼頭了!” “啥事,鬼鬼祟祟的!”老爺子問道。 “六叔還有十二叔來了!”朱允熥也不瞞著老爺子,“馬上下船!” 聞言,老爺子眼簾低垂下來。 半晌才開口,“知道咱快死了,來見活氣兒?” “不不不!”朱允熥忙道,“這不是...這不是....” “咱的其他兒子呢?”老爺子看向朱允熥,“在路上了吧?” 朱允熥握著老爺子的手,點點頭。 “答應(yīng)咱一件事!”老爺子看著朱允熥的眼睛。 “您說!” “天大的事,等咱下葬了再說。在咱的靈前鬧,咱閉不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