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 你不會撒謊(2)
這天嗖的一下就黑了,仿佛什么都沒干,就什么都干不了了。 尤其是對那些,正身處在人生之中最后一天的人來說,他們無比的盼望這一天能慢點。 紫禁城似乎空曠了許多,歷史不會記錄這一天,更不會記錄這一天時間內(nèi),消失的人。 他們是人,但在絕對的權力之下,都不配留下半點墨滴。 歷史也不會記錄,這一天之中巡防軍,應天府兩個官署之中,多少人無聲無息的消失。 更不會記錄,這些人的命運。 ~~ 紫禁城,武英殿。 檀香繞繞,遮住朱允熥的半張臉。 空曠的大殿中,只有他一人,他跪在明黃色的蒲團上,愣愣的看著墻上供奉的太祖高皇帝的畫像。 畫像之中的老爺子,栩栩如生不怒自威。老爺子旁邊,是面容儒雅的朱標,還有端莊大氣的馬皇后。 “爺爺!”朱允熥緩緩開口,“直到現(xiàn)在孫兒才明白,你以前說的那句話,殺人比活人更難!也到現(xiàn)在才明白,您為何總是跟孫兒說,這天下誰都不能信!為何您回告訴孫兒,要殺人的時候就要殺,哪怕日后心里難受,也要殺!” 說著,他俯身叩首,帶著幾分哽咽,“皇爺爺,孫兒心里難受...!” 身后忽然傳來輕微腳步,樸無用跪在朱允熥身后,“主子,都利索了!” “嗯!”朱允熥用袖子擦了下眼睛,抬頭看著老爺子的畫像,笑道,“爺爺,您老別怪孫兒!” 說完,起身! ~ 紫禁城深邃的夾道兩邊,紅墻之上滿是燈火下,人的身影。 朱允熥在前,樸無用在后。 再往后是面無表情全副武裝的常升,還有一隊侍衛(wèi)。 從武英殿出發(fā),經(jīng)過乾清宮,坤寧宮,又走過東六宮。 往日越往紫禁城的深處走,人越多。可今日,空曠的紫禁城卻像是一個讓人心悸的墳場。 過了東六宮,就是先帝嬪妃所住的西六宮。 這片宮宇由六個大小不一的院落組成,其中最大的那座名永寧。 自老爺子駕崩之后,郭太惠貴妃就居住在這。宮殿的名字改成了永寧,也是和老爺子曾經(jīng)所住的永安宮,相互呼應。 永安宮門口,空無一人,大門敞開著。 站在外邊,可以看見里面依稀的燈火。 再精美的宮殿若沒有人,也只是死物。而那些雕梁畫棟,更不過是一晃過兒的景色。 “主子!”樸無用上前幾步,低聲道,“佛堂!” 朱允熥無聲點頭,繼續(xù)前行。 這一次他似乎誰都沒帶,只帶著樸無用。 ~~ 咚咚咚! 佛堂外,木魚的聲音清晰可聞,鼻尖縈繞著淡淡的佛香味兒。 據(jù)說這種佛香,是當初在四川的蜀王,命大佛寺的高僧親手制作,進獻給紫禁城用來禮佛所用。 一個枯瘦的人影,虔誠的跪在佛像前,閉眼誦經(jīng)。 朱允熥沒有出聲,就那樣緩緩的無聲無息的走過去,站在門口,靜靜的看著。 “她是真的老了!” 朱允熥心中暗道,郭惠妃以前總是雍容華貴的樣子,舉手投足滿是貴氣。 蒼老,似乎離她很遠。 這或許和她的命運有關,她從生活下就是嬌生慣養(yǎng)的千金大小姐,被人捧在手心里。在那個人吃人的亂世,她不但沒有被波及,還因為父親是紅巾軍的首領,享盡了人間的富貴。 而后,她又嫁了個好丈夫,這一輩子她始終是活在天上的人物。 可現(xiàn)在... 頭發(fā)全白了,臉上的皮膚松弛下墜,皺紋堆疊如溝壑,其中血管清晰可見,老態(tài)龍鐘。 背影,更是行將就木。 “皇上來啦!” 忽然,郭惠妃放下手中的木魚,雙手合著一串念珠,笑著回頭,“今兒怎么有空來看我這老婆子?” 她的笑容依舊未變,還是那么和藹。 這一刻,朱允熥真想沖過去,大聲的質(zhì)問.... 但是他,忍住了。 “許久沒來看您,看您好不好!”朱允熥艱難的笑道。 “有什么好不好的!”郭惠妃沒有動,依舊跪在佛像前,笑著道,“不過是等著那一天罷了!”說著,又是一笑,“我這些天呀,總是做夢夢到太祖皇帝。我想著是不是我要跟他去了。哎,當初呀他走的時候,我就該跟著!不然,也至于自己這么孤零零的一個人,只能與佛為伴!” “您是知道的,我待您一直不錯的,我也是您的親人呀!”朱允熥開口道,“哪至于就這么悲觀?” “呵!”郭惠妃淡淡一笑,“皇上用膳了沒有?”說著,扭頭對佛堂后吩咐道,“把剛熬好的蓮子銀耳羹給皇上端來!” 隨即,又轉(zhuǎn)頭看向朱允熥,“我記得皇上小時候最喜歡吃我做的銀耳羹,你八歲那年,又一次來我宮中,因為沒吃到還發(fā)了脾氣,躺在地上撒潑打滾!誰都勸不?。 ?/br> “后來太子來了,你又嚇得躲在我的身后?!闭f著,郭惠妃歡暢的笑起來,“那一次呀,要不是我攔著,太子肯定揍你!” “八歲!”朱允熥苦笑,“我都不記得了!” 是呀,他不記得。 也不是他不記得,而是那些陳年舊事,根本不是他的回憶。 這時,一萬銀耳羹被一位嬤嬤端了上來。 那嬤嬤也很老了,朱允熥記得以前郭惠妃給他送東西,都是這個嬤嬤經(jīng)手。 現(xiàn)在,這嬤嬤臉上雖帶著笑,可手卻一個勁兒的抖。 樸無用想上前,但被朱允熥的眼神呵斥了。 他隨意的坐下,然后把銀耳羹捧在手里。 “皇上怎么不吃?”郭惠妃笑道。 “我想想再吃!” “吃東西還要想?”郭惠妃又笑道,“難不成我還能給你下毒!”說著,看向朱允熥的眼神,充滿憐愛和慈祥,“你是我養(yǎng)大的呀!” “是呀,我是你養(yǎng)大的!” 盡管,很多記憶不是朱允熥的記憶,很多事他可以沒有感情的忽視。 可是這些年來..... 可是... 瞬間,朱允熥的淚落了下來,滴落在銀耳羹中。 他拿起勺子吃了一口,很甜但也很苦。 “我是你養(yǎng)大的!”朱允熥仿佛有些無神的重復著這句話。 然后他的手也跟著抖起來,看向郭惠妃,“我是你養(yǎng)大的,在我心里,一只拿你當親祖母?!?/br>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郭惠妃笑道。 “那為什么......”朱允熥忽然吶喊,“為什么,連你也要害我?” 呼,一陣風涌入。 佛香,陡然滅了。 郭惠妃依然是笑,依舊慈愛,“皇上也說了,你是我養(yǎng)大的!”說著,她低頭,“難得,你還記得這句話,還記得我曾養(yǎng)過你!” 下一秒,她驟然抬頭,眼中也帶著淚,“可是,我養(yǎng)了你一回,你給了我什么?” “你既然記得我養(yǎng)過你,記得我對你的好,可你對我真的好嗎?”說著,郭惠妃凄然一笑,“皇上呀!我這輩子沒了爹,沒了哥哥,沒了母親沒了舅舅,后來沒了jiejie,再后來沒了丈夫!” “你看著我這一輩子什么都有了,可你知道嗎,我這輩子其實有什么?” “我只有三個兒子!很早之前我就求過你,看在我養(yǎng)你一場的份上,好好對他們??墒悄隳?!皇上,我求過你的,我就只有這三個兒子!” “他們是我身上掉下來的rou,是我的命,是我這輩子裝著什么都不知道,強笑著活下來的唯一原因!” “我沒有殺他們!”朱允熥低吼。 “你還不如把他們殺了!”郭惠妃的聲音依舊淡淡的,像是在講述不相干的事,“一個被你奪了權在京師賦閑,兩個圈禁在泗州祖陵!皇上,俗話說打狗還看主人呢!” “你心里但凡有半點記著我養(yǎng)你一場,哪怕他們真的沖撞了你,你就不能看我的面子,給他們一個體面嗎?” “我是女人,我是當娘的,我不想聽你說什么軍國大事,說什么君臣綱常。我就記得我養(yǎng)了你,也養(yǎng)了他們。我養(yǎng)你的時候你還不是皇帝,我養(yǎng)你不是為了讓現(xiàn)在,折磨他們!” 朱允熥低下頭,沉默不語。 許久之后,緩緩發(fā)聲,“為母則剛,所以你對我有了恨,要殺我!” “我養(yǎng)了你,怎會恨你,有的也只是惱!”郭惠妃撩下頭發(fā),笑道,“我輩子不是在深宅大院就是在宮中,但我是郭家的女兒,就不是那種嬌滴滴的女子!” “事情是我做的!人是我叫來的!”說著,郭惠妃自嘲的笑笑,“除了我,大概也沒人使喚得動,我郭家那最后一點人脈!” 朱允熥又是沉默。 又是許久,他張口道,“殺了我之后呢?你想過殺了我之后的事嗎?” 說著,他忽然大笑起來,“你是不是想著,我死了六斤登基了,然后看在你對他也有養(yǎng)育之恩的份上,將來會把你的兒子們都放出來?嗯,應該是的,主少國疑!” “大明朝的規(guī)矩是婦人不得干政,但歷朝歷代在皇帝還小的時候,都是皇太后理政。六斤還很小,寧兒就是皇太后,以你和寧兒的關系,內(nèi)廷之中,她也需要你來坐鎮(zhèn)!” “內(nèi)廷有你,六斤還需要皇叔輔佐,到時候你的兒子就可以位列朝堂!所以,你讓人臨時更改了六斤的路線.....我要謝謝你,沒讓人對六斤動手!” 郭惠妃陡然轉(zhuǎn)頭,讓朱允熥看不見他的臉。 但她的聲音突然發(fā)顫,“六斤也是我養(yǎng)大的,我舍不得害他!” 說到此處,她看向佛像,“我也不許任何人害他!就好像當初,我不許任何人害你一樣!”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熥哥兒,你殺了我吧,我該死!”郭惠妃忽然道,“我厚著臉皮再求你一次,我死之后好好對我的兒子。家丑不可外揚,我死了,一了百了行嗎?” 這時,她扭頭看向朱允熥。 卻發(fā)現(xiàn)朱允熥低著頭,大口大口的把一碗銀耳羹吃得干干凈凈。 “熥哥兒.....” “姨奶!”朱允熥抬頭,眼中帶著淚痕,“別撒謊了,因為你從來不擅長撒謊!” 說著,他哭著笑起來,“你要想害我,哪用得著那么麻煩。這一碗羹,就足夠了!我從來沒想過提防你呀!你養(yǎng)大了我,你怎么會害我,你不舍得的!” “熥哥兒.....”剎那間,郭惠妃勃然變色。 “抬上來!”朱允熥卻沒看他,而是對身后發(fā)聲。 常升抿著嘴唇,帶著幾個侍衛(wèi),抬了一口巨大的箱子大步走來。 咚咚! 箱子中發(fā)出讓人心悸的扭曲掙扎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