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塊木柴終于燃盡，聞朔將手里的棍子一丟，重新打起了精神，拍了拍手對他說道：“明早還得接著趕路，你去睡一會兒，我替你守夜?！?/br>
    衛(wèi)嘉玉一頓：“我們要去哪兒？”

    聞朔：“去北面最高的那座山上。”

    衛(wèi)嘉玉：“可是小滿……”

    “放心吧，她能跟上來?！甭勊愤肿煨α似饋恚八俏医坛鰜淼暮⒆?，我最知道她的本事。”

    第117章 游子意

    聞玉從山神殿一覺睡醒, 起來之后發(fā)現(xiàn)小拙已經不在殿中了。

    她心中雖然有些奇怪，但是因為還有要事在身，也無法一直在山神殿里等她回來, 只好留了張字條交代一聲，便出門繼續(xù)朝著山里去了。

    在離開山神殿前, 她決定先去一趟望海崖。

    望海崖在山神殿北面, 她好不容易爬上山坡才發(fā)現(xiàn)秦蔓果然沒有騙她。望海崖數(shù)十丈高, 一面絕壁幾乎沒有任何枝蔓長在崖上, 底下驚濤拍岸，從崖上往下望去便叫人膽戰(zhàn)心驚, 從這樣的地方跳下去活下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聞玉在崖上站了一會兒, 隨即面朝山崖跪著磕了三個響頭, 起身時才發(fā)現(xiàn)身后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

    青衣老人背著手站在幾步遠外的樹叢后, 不知是何時來的，也不知在這兒站了多久, 聞玉竟是起身才發(fā)現(xiàn)，不由心下一驚?？傻人仡^后看清了來人竟是那天在小山城遇見過的那個搬花老人時, 還是愣住了：“你……”

    聞玉后知后覺地想起了那日主殿高臺前朝她射箭的身影，看著他的目光霎時間冷了下來：“你究竟是誰？”

    老人緩聲道：“你心中難道不是已經有了答案？”

    聞玉見他毫不隱瞞自己的身份, 反倒心中一沉, 又問：“我爹在哪兒？”

    老人端詳著她的模樣，見她像是的確對許多事情一無所知, 這才低聲戲謔道：“你說的是哪個？”

    聞玉聽見這話, 瞳孔一縮。昨日秦蕪的手記中提到雪月, 只寫到了他第一次出海。雪月在蘭澤留了一段時間, 但不知為何秦蕪最終還是送他離開了山神殿, 讓他完成自己出海取經普度世人的宏愿。

    那之后雪月輾轉海上, 直到聞玉五歲左右，他才帶著滿船的經書重新回到姑蘇。于無妄寺中，他無意間得知了聞玉的存在，又離開寺院來到沂山，從聞朔口中獲悉了秦蕪的死訊。

    很快雪月第二次出海，可是這一次，他再也沒有從海上回來……

    如今看來，他第二次出海并非如世人想的那樣是為了出海求取經書，而是來了蘭澤。

    “他在哪兒？”聞玉攥緊手指又問了一遍。

    老人靜靜地看著她，有風吹過山崖，腳下的青山響起一陣松濤，如同山林的低喃：“他就在這兒?！?/br>
    聞玉一愣，山風從她指間穿過，留下溫柔的撫慰。

    他就在這兒，和這山間的一草一木一起，是繞指的微風，是晨間的朝露，是山谷的回音。

    ·

    “那兒就是懸湖?！?/br>
    聞朔和衛(wèi)嘉玉站在北面最高的山峰上，衛(wèi)嘉玉循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山間不少大大小小的湖泊藏于其中，倒映著頭頂湛藍的天空，如同天上一面銅鏡，化為十幾塊碎片灑落在山間。

    聞朔手中拿著一張?zhí)m澤山的地形圖，衛(wèi)嘉玉原以為他在山中躲避蘭澤的追兵，但是這一路見他拿著地圖不時比對著沿途的景物，走得不緊不慢，倒不像有人正在追捕他的模樣。

    “你進山要找什么？”衛(wèi)嘉玉問道。

    聞朔聞言從地圖中抬起頭來，看著他微微挑眉：“你怎么知道我要進山找東西？”

    衛(wèi)嘉玉看了眼他顯然已有幾日沒有打理過的胡茬回答道：“你進山已有一段時間，隨身帶著地圖卻并不急著離開，又一路留意著山間的地形，還特意跑到北面的高峰查看這附近的地勢，若不是為了在這山里找什么，我想不出其他原因?！?/br>
    聞朔聽后像是覺得有趣，于是又問：“那你猜我進山是為了找什么？”

    衛(wèi)嘉玉轉身看著腳下的山谷，有一會兒沒有說話。

    聞朔站在一旁，看著已經與自己一般高的年輕男子，微微有些走神。

    他記得自己離家時，衛(wèi)嘉玉還不過七歲，性情比同齡的孩子都要文靜，你給他一本書，他便能坐在書桌前看一整天，絲毫不必大人cao心。在養(yǎng)聞玉之前，聞朔誤以為全天下七歲的孩子都像他這樣。

    他后來養(yǎng)了聞玉，父女兩個相依為命，小到替她縫補衣裳，大到教她習武識字，一切事情都不能假手他人，只能由他一個人親力親為。兩相對比之下，他為衛(wèi)嘉玉做過的事情很少，少到幾乎叫他忍不住愧疚。

    多好的孩子呀。

    聞朔心想：這要是換成聞玉，多半得翻個白眼嗆他一句“愛說不說”，他這個兒子實在是太老實了些。一想到這兒，他撇嘴笑了笑，正要說什么，卻聽衛(wèi)嘉玉忽然冷不丁開口道：“這底下有地龍？”

    聞朔一愣：“怎么說？”

    衛(wèi)嘉玉瞧著腳下的起伏的群山：“你昨天說過你自小在這兒長大，按理說對這一帶應當很熟悉?？墒沁M山卻帶著一張地圖，說明這一帶的地形發(fā)生了變化，才叫你無法確定這山里的位置?！?/br>
    聞朔道：“我離開蘭澤已有二十多年，本就是滄海桑田，便是忘了也很正常。”

    衛(wèi)嘉玉望著遠處的懸湖：“我曾在書上讀到過，出現(xiàn)地龍翻身的地方，遇上暴雨山洪，就會出現(xiàn)這樣懸在山中的湖泊。我猜這兒也曾出現(xiàn)過類似的情況，所以改變了山勢，又形成了這些堰塞湖?！?/br>
    聞朔聽他說完這些，定定將他看了一會兒，目光中些許欣慰贊嘆：“不錯，你能猜到這些很了不起。”

    他跟著轉身看著腳下的青山：“十幾年前山中地動，連日暴雨，北面懸湖決堤，差點淹沒了下游城鎮(zhèn)。危急時刻，是有人孤身前往懸湖上游，炸開堤壩使得湖水改道，才叫下游數(shù)萬百姓幸免于難?？上莻€上山泄洪的人，卻死在了這場山洪里?！?/br>
    幾場暴雨過后，孤身前往懸湖上游泄洪引流，要冒著極大的危險，幾乎是將生死置之度外，衛(wèi)嘉玉聽說此事，也不由得心生敬意：“那人是誰？”

    聞朔一字一頓地回答道：“是個名叫雪月的和尚?！?/br>
    ·

    “雪月當年來到蘭澤，起初是為了替你向我求藥?！鼻嘁吕险哒驹谘律舷肫鹗畮啄昵澳莻€白衣僧人入山求藥的情形，“你或許不知道你身上的毒是從何而來，不過我如今可以告訴你，那毒的確是我所下?！?/br>
    “你娘入山前服了一種名叫思鄉(xiāng)的藥。此時故鄉(xiāng)遠，寧知游子心。人若不離鄉(xiāng)，怎會思鄉(xiāng)？只要不離開蘭澤，思鄉(xiāng)便是一劑藥，能助人打開筋脈拓寬氣海，于提升內力，武功精進大有裨益；可若是離開了蘭澤，思鄉(xiāng)便是一瓶毒，每到月滿如璧之時，體內真氣翻涌源源不絕極為痛苦，那是在提醒你不忘思鄉(xiāng)?！?/br>
    “她自愿入山成為山中神女，便是要生生世世留在蘭澤，用她的自由換她師兄的自由，這很公平。可她生下了你，思鄉(xiāng)便從她身上也一并度給了你。她以為自己從崖上跳下去，便能切斷與這山中的聯(lián)系，卻不知二十年后，你還是要回到這兒來。你們中原人說落葉歸根，或許就是這么一回事吧。”

    老人瞇著眼微微笑起來，聞玉卻撇了下嘴，冷笑道：“我家在沂山，可不在你們這座山上。”

    老人聽見這話不以為忤，他搖搖頭：“就算你不承認，可你娘的故鄉(xiāng)的確在這兒，你爹也確確實實是為了守住這座山而死的?！?/br>
    “他當年入山求藥，我告訴他思鄉(xiāng)沒有解藥?？墒堑佚埛淼臅r候，他獨自上山打開了懸湖西面的決口，用他的命換來了懸城百姓的性命，我那時候就想，只要你此生不踏足蘭澤，我可以饒你一條性命，放你在外面好好活下去?？上?，你還是來了?！?/br>
    聞玉：“所以在小山城你要殺我？”

    老人：“你原本就不該出生在這個世上?！?/br>
    “我該不該活在這世上什么時候是你說了算的？”聞玉叫他氣笑了，“我爹娘生下我，沒覺得我不該活在這世上；我爹養(yǎng)我二十年，也沒覺得我不該活在這世上。我活不活，怎么活也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

    作者有話說：

    *古時候地震被認為是地龍翻身

    第118章 地龍動

    蘭澤每到冬天有三個月的禁山期, 因為根據(jù)歷年的記載，山中每每發(fā)生地動，多是集中在冬季。蘭澤當?shù)氐陌傩照J為這些山中的異動是因為山神發(fā)怒, 降下責罰，可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觸怒了山神, 因此, 不知從哪年開始, 入冬后不許外人進山便成了蘭澤的規(guī)矩。

    去歲夏秋之際, 山中連著下了幾場暴雨，懸湖一角泥沙松動, 隱憂初現(xiàn), 緊接著山中又開始頻頻出現(xiàn)異象。這次聞朔進山, 便是為了尋找解決之法。

    “相傳很久以前, 曾有蘭澤山主在山里修建了一座地宮，這樣山中萬一發(fā)生動亂, 便可以帶人從地宮逃往海上。不過因為地宮是秘密修建，加上這山里的地形已經發(fā)生了變化, 所以過去許多年，已沒人知道地宮確切的位置?！甭勊分钢种械牡貓D, 劃出一塊地方, “不過據(jù)我推測，應當就在這附近?！?/br>
    衛(wèi)嘉玉看著他遞過來的地圖, 仔細看了一陣, 很快就猜到了他的打算：“你想找到地宮, 將上游懸湖的水引到地下去？”

    “不錯, ”聞朔贊許地看他一眼, “懸湖的水始終是個隱患, 若是能找到地宮入口，再將上游湖水改道，從地宮排出，住在下游的百姓或許能夠避過一劫?！?/br>
    衛(wèi)嘉玉看著腳下的青山，卻并未露出如他一般輕松的神色。他在聽起聞朔說這一切時，心中已然有了預感，突然開口問道：“你說你來蘭澤不全是為了小滿尋藥？”

    聞朔心念一動，轉頭看著身旁沉默的青年，父子二人對望一眼，彼此已經知道對方接下去要想說的話。

    “我過去一個人時，便是今日露宿街頭，明日丟了性命也不覺得有什么要緊。只想著大丈夫行走于世間，本就該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才是。后來和你娘成親之后又有了你，許多想法才有了變化。我開始擔心許多事情，擔心師父不肯放過我，擔心哪天蘭澤的人就會出現(xiàn)，也擔心因為我牽連到你和你娘。所以我那時候想，你將來要是能讀書走了仕途，或許能擺脫這江湖上的風雨，有個安身立命之處?！?/br>
    聞朔自嘲道：“我自小無父無母，不知如何當人父親，便只能學著像一個尋常人家的父親那樣要求你，希望你一心向學，不走歧途，可卻從沒問過你想要一個什么樣的父親?！?/br>
    衛(wèi)嘉玉聽到這兒，眼睫輕顫，過了片刻才道：“我想要個……如小滿她爹那樣的父親。”

    聞朔聽見這話，像是叫什么一下錘在了心上，瞬間心口酸軟，涌出無盡的愧疚，苦笑道：“她同你怎么說的，她就沒有和你說說她小時候我怎么拿鞋底追著她滿院子打的事情？”

    衛(wèi)嘉玉知道他是故意說笑，于是低著頭也牽動了一下唇角：“我也有將娘氣得不輕的時候?！?/br>
    “是嗎？”聞朔像是并不相信，他想起記憶里那個鮮活如初的女子，仿佛這么多年過去了，她仍是那個江水里眼中盛著月光對他笑的姑娘。這叫他不由得唇邊泛起一抹微笑，但是隨即那笑意又沉寂了下去，“你娘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歡笑的時候少，委屈的時候多。”

    秦蔓帶著聞玉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時候，聞朔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知道這一天終于來了，尤其是當他知道，他自以為逃離了蘭澤的這七年，都是秦蕪以自囚于山中神殿替他換來的之后，他就明白自己這一生永遠也逃不出蘭澤。

    師父并不打算放過他，蘭澤的人總有一天要來，不是今天，也會是明天。

    秦蕪用自己的自由，換來了他七年偷來的時光，那之后他帶著聞玉離開了衛(wèi)家，找了一處與蘭澤氣候環(huán)境相近的地方，用二十年時間將她撫養(yǎng)長大，此后幾乎再也沒有離開沂山半步。

    他將自己困居在山間，看這個孩子一點一點長大，將自己會的所有東西都教給她。封鳴來過沂山，又離開了；雪月來過沂山，又離開了；當秦蔓出現(xiàn)在沂山時，他知道自己回去的時候到了。

    人生兜兜轉轉又回到此處，可見這世間凡是落在你肩上的東西，一樣都逃不開，可笑他竟是花了這么多年才明白這個道理。

    他不準備再回到沂山去了，那個對聞玉說著“我在這兒，你才能有個可以回來的地方”的男人，最終回到了他的故鄉(xiāng)，而沂山也終究成為了聞玉再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衛(wèi)嘉玉自知他已有了打算，但還是不免想要追問一句：“為什么？”

    “因為思鄉(xiāng)無藥可解，這藥最初本是為了修習秋水劍訣，打通筋脈拓寬氣海而準備的。而學會四式秋水劍訣之人，體內真氣大開，自可沖破氣海阻塞，控制體內真氣，不用再受思鄉(xiāng)之苦?！甭勊坊卮鸬?，“蘭澤只有山主才能學得全部劍法，要解小滿身上的毒，須得師父出手救她?！?/br>
    衛(wèi)嘉玉沒想到思鄉(xiāng)竟是這樣的毒，可他想起昨天在小山城從高臺上射來的那一箭，又不由微微皺眉。

    山主千方百計將聞朔找回蘭澤，又派他來這山中將功贖罪，或許是答應了他會將秋水劍訣教給聞玉?？陕動衲耸巧衽c外人私通所出，蘭澤當真能夠容她？

    他正沉思默想，忽然聽見遠處山上一聲悶響。山坡上一塊巨石忽然滾落，朝著山下一路撞斷不少樹木。

    衛(wèi)嘉玉還沒回過神來，突然感到腳下一陣顫動，如同大地開始搖晃。山上的樹葉叫狂風刮過一般發(fā)出劇烈的聲響，緊接著耳畔一陣天崩地裂的響聲——遠處的山谷出現(xiàn)了塌陷。

    地動了！

    這山林間的所有鳥獸都被驚動，一時間整座山都開始劇烈搖晃起來。衛(wèi)嘉玉幾乎站不住身子，差點一腳滑下山崖，幸虧一旁的聞朔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他們如今在北面的最高峰上，地勢開闊平坦，腳下砂石雖抖落得厲害，但是山峰好歹沒有斷裂。

    地動發(fā)生的那一刻，衛(wèi)嘉玉心中一沉，率先想到的就是聞玉也在這山里的哪一處，不知她那邊情況如何?？墒侨嗡藭r心急如焚，在這樣大規(guī)模的地動山搖之間，也只能先努力保持冷靜，等到這一陣地動過去。

    山下的地龍在泥地里甩著尾巴翻了個身，整個山谷揚起巨大的飛沙走石，成片的樹林被連根拔起，裸露出底下盤根錯節(jié)的老樹根。

    這一場地動持續(xù)時間不久，沒多久便停了下來。

    等重新能夠站穩(wěn)身子，聞朔第一反應便是看向西面的懸湖。湖水兩旁泥沙俱下，已經攪渾了懸湖的水，可是好在這場地動到底沒有立即撞破了懸湖的湖口。

    可是還沒有結束——山中雖然近來頻頻出現(xiàn)異動，但是像方才那樣威力的地龍翻身還是第一次，他的經驗告訴他很快這山里又會有第二次地動。

    誰也不知道第二次什么時候來，下一次來威力又有多大，到時候懸湖還保得住嗎？

    一想到這些，他的臉色便已經飛快地沉了下去。

    聞朔牽過了衛(wèi)嘉玉帶來的馬，翻身跳上馬背。衛(wèi)嘉玉幾乎立即就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上前一步攔在了前面：“你干什么？”

    聞朔道：“你站在這里不要動，找個空曠的地方等我回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