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他不懂的，池曜也是這樣耐心的。

    但該說的跑不掉。

    哪怕不知道該怎么繼續(xù)，也不知道談話最終會走向什么方向，時星還是選擇問道：“您的精神海，為什么會是破碎的？是……什么時候的事？”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嗎？能，我能問嗎？是能說的嗎？”

    原本還面無表情，聽得最后兩句，池曜又莞爾，“你當然可以問?！?/br>
    靜默須臾，聲音沉了些，“能說，只是平時我不太想提而已?！?/br>
    看時星視線緊張地掃過來，池曜反而露出了個淺淡的笑，“別緊張，不想提和事情本身關系不大，不想提是因為……大概是因為要聊到我父母吧。”

    時星有些茫然。

    他就沒在池曜嘴里聽他提起過幾句父母的事。

    惴惴道，“你們之間，關系不好嗎？”

    池曜再度失笑，搖了搖頭，交談氣氛輕松且愜意，哪怕說不想提，但真要開口，池曜也不扭捏，直接道，“不是不好，是……太好了，我就，反而不太愿意回憶過去。”

    快刀斬亂麻的，寥寥數(shù)語講清了始末。

    “畢周嚴格說來，雖然也是我侄子，但他是我堂哥的兒子。”

    “我父母就我一個子女。”

    “我的出生，使命就是接手帝國，而且因為之前邊境線圍剿星獸，先王和王后精神海狀態(tài)都不太好，總之，自我記事以來，學習的任務就很重，但除此以外，我的家庭并沒有什么對不起我的，給了我最好的教育，也給了我一個充滿關懷的家?！?/br>
    “精神海受傷是一次意外，在巡視邊境線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只星獸，那個時候精神力級別都沒有穩(wěn)定……后面就這樣了?！?/br>
    “再后續(xù)的事，就是你知道的了?！?/br>
    這真是敘述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

    時星消化了會兒，沒忍住，還是多嘴了句，“很難聽您把事情說的這么簡略?！?/br>
    池曜默了默，卻也沒有回避，垂目一霎，笑笑道，“過去雖然很好，但也都是過去了，一直想也無濟于事，人還是得朝前看?！?/br>
    “不會……懷念嗎？”

    回答又間隔了一段時間，池曜聲音放得很輕，“會吧，但懷念這種情緒并不能更好地幫助我，沉湎過去對我并沒有益處。”

    有那么一刻，時星感覺到了池曜的累。

    從各個維度上的，勞累。

    不僅每天要處理各種事物，忍受精神海的不適，打內(nèi)心里，也要強撐起來。

    而且，他也清楚的知曉，并沒有人能夠為他分擔。

    畢周也好，他也好，他們的加入，是在池曜的身上堆疊重量。

    這個念頭一起，時星又覺得自己沒有立場詰問池曜什么了，雖然他原本的意圖也不是……

    室內(nèi)安靜下來。

    像是什么身份轉(zhuǎn)換，這次換了池曜詢問，“知道了前因后果，你……還有情緒嗎？”

    時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不開口，池曜又道，“其實不告訴你我也有自己的考量，是……”

    時星用了三個字打斷，“我知道。”

    池曜一愣。

    時星：“殿下，這兩天，這些我還是能想清楚的?！?/br>
    時星其實想的很明白。

    不知不覺，口吻又變差了起來，“無非就是那么幾個理由：我還在成熟期，不想我有治療的壓力和負擔；精神海破碎不是件小事，是……不想讓我太擔心；如果還要再說，可能以后我還會面對長老會和參議院的施壓吧，這種情況下，您更不想提前告訴我，我可能面對的是什么，害怕我能力不夠的同時，面對的壓力又太大。”

    池曜難得緘默。

    半晌，認可，“你想的沒錯。”

    輕出口氣，突道，“你也不用太擔心，既然和你匹配了，后面的路我已經(jīng)考慮好了，畢周成長得很快，你們性格是能相處的，如果……那你們都按我的安排……”

    前面都沒什么，池曜陡然來這么一句，等時星反應過來，他所謂的“擔心”指代什么的時候，情緒突然就崩了。

    “我沒擔心！我有情緒也不是因為這個??！”

    “我……”

    一陣絕望襲來，時星崩潰將臉埋入抱枕中，悶聲道，“您別這樣說，我會生氣的?！?/br>
    池曜默了一霎，輕聲，“但是是很現(xiàn)實的……”

    “我真的生氣了！”

    時星聲音驟然拔高一瞬，再次打斷池曜。

    池曜張口無言，須臾，只吐出蒼白的三個字，“別生氣?！?/br>
    “晚了?！睍r星煩躁。

    內(nèi)里比煩躁更喧囂的，是痛苦。

    是一想到破碎精神?？赡軒淼慕Y(jié)果，就會伴生的，無法抑制的痛苦。

    池曜這一番話的內(nèi)核，其實是遺言。

    “如果”是什么，他們兩個心知肚明，如果有一天，契約再約束不住精神海，那能造成精神海那么嚴重創(chuàng)傷的精神力，在精神海失守之后，會給身體帶來什么……時星其實已經(jīng)見過了一次……

    在他回來之前，遇到池曜那次。

    再見面，不知道是本能還是其他原因，他腦子總是下意識忽略池曜當時的身體狀況，但昨天做夢想起來，時星記清楚了，也確定了，當時的殿下，恐怕和他一樣，并沒有多少時間了。

    一個人身體不好到什么狀態(tài)才會想在外面多看看風景。

    沒有人比時星更清楚了。

    也因此，提前知道未來走向的他，這兩天也不知道怎么面對池曜。

    他接受不了。

    時星聲音沙啞，“我沒擔心過，您覺得知道了您精神海真實情況后，我第一反應是失去了您的庇佑，我自己該怎么辦嗎？您眼中我這么自私嗎？”

    池曜：“但這些都是我該考慮的，你可以不擔心，我卻不能不規(guī)劃好?！?/br>
    時星情緒完全地潰敗，賭氣道，“現(xiàn)在能不說這些嗎，如果我真的治不好您，您不說我也會主動來問的！”

    感受到時星的抵觸，池曜閉了嘴。

    時星把臉完全地埋入了抱枕，黑暗會讓他好受一些。

    他知道他不該生氣……

    他也知道池曜一切都是為了他好……

    但是，但是誰要這種為他好?。?/br>
    一想到他如果治不好池曜，他就接受不了好吧，完全的，不能接受。

    “你，還好嗎？”良久，池曜不確定地問。

    “不好，我在生氣。”話這樣說，聲音卻帶了鼻音。

    時星再一次想到了離開北境前，談白山問他的話。

    ——“其實我很好奇，您心里現(xiàn)在把陛下當什么呢，帝國的陛下，您的負責人，親人，亦或是，伴侶愛人？”

    他現(xiàn)在知道為什么談白山會這樣問他了。

    因為每一重身份，面對池曜會離開的可能性，所感受到的都不一樣。

    而他現(xiàn)在的反應，他控制不住的情緒……

    池曜嘆氣，“我有什么做的，能讓你好受點嗎？”

    時星：“你現(xiàn)在精神海就恢復?！?/br>
    知道時星在鬧情緒，池曜好脾氣問他，“能換一個嗎？”

    時星：“那你一開始就告訴我這件事，沒有隱瞞。”

    回到過去，很好，也不可能辦到。

    池曜徹底失語。

    就在時星覺得池曜放棄，不會再開口之際，他懷中的抱枕突然被抽走了，眼前一亮，時星還沒有適應光線，又暗了下來。

    池曜過來抱住了他。

    下頜貼在他額角，呼吸溫熱拂過他皮膚，輕嘆道，“星星，不要難受?！?/br>
    時星眼眶一灼。

    池曜親了親時星眉尾，動作很輕，但意識到那種柔軟觸感是什么的時候，時星整個人都僵了。

    池曜聲線無奈道，“不想告訴你，也是不想看見你這樣。”

    太多人為了池曜的生命時長而痛苦，他不想時星也成為其中一個。

    時星覺得自己情緒挽救不回來了，崩得他都控制不住。

    池曜又親了他一下。

    伴隨著控制不住的情緒，時星清楚的感受到，在這種接觸里，還有他控制不住的心跳奔騰。

    而時星，不敢細想其中意味。

    第60章 帝都

    這晚上時星沒睡好。

    準確來說，是入睡困難。

    一邊念著池曜的精神海情況，胡亂想了一通，覺得自己該加大治療力度，又覺得他還沒度過成熟期，精神力續(xù)航太差，就算加大治療強度，也是杯水車薪，自我安慰。

    另一邊，從殿下房間離開，眉尾那一抹柔軟觸感就像是烙到了皮膚上，黏到了心頭，動不動就會想起來，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