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沒有那些燒不盡的血與火,伴隨著如霧般芬芳濕潤的淡淡氣息,他回到了幼時的漠北,貓嫌狗憎的年紀,為了炫耀把老定王的佩劍偷出來,被黑著臉的老定王拎回去,狠狠抽了一頓。 他娘不僅不上來勸阻,看他不服氣的樣子,反而跟著其他將領(lǐng)一同哈哈大笑。 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蕭弄并沒有沉溺在美夢中,他清醒地知道夢只是夢,只是有些緬懷地放縱了一下,任由意識墜落其中許久,才慢慢睜開眼,坐起身,托著下巴掀起眼皮,掃了眼榻邊毛茸茸的黑腦袋。 跟朵小蘑菇似的,縮成一團,抱著書坐在那兒。 蕭弄慢悠悠靠過去,以手托腮,支著下巴,垂下眸子觀察他,從薄而精巧的耳垂,落到細白的頸子上,又轉(zhuǎn)回俊秀明麗的側(cè)容。 心里逐漸確認。 這小孩兒勾引人的手段,與他以往碰到的那些不同,段位顯然更高。 鐘宴笙被盯著也毫無所覺,翻了頁書,發(fā)現(xiàn)這一節(jié)不太感興趣,便想翻下一頁看新的內(nèi)容,結(jié)果剛翻到一半,頭頂傳來道懶散低沉的聲音:“我還沒看完?!?/br> 驚雷似的,鐘宴笙嚇了一大跳,兔子似的竄跳起來,若不是蕭弄身經(jīng)百戰(zhàn),反應(yīng)極快,往后避了避,非得吃個頭槌不可。 “你醒了啊,哥哥?!?/br> 發(fā)現(xiàn)是蕭弄,鐘宴笙拍拍胸口,不等蕭弄說話,先發(fā)制人,義正詞嚴:“哥哥,你白天覺這么多,晚上會睡不著的?!?/br> 晚上本來就睡不著。 蕭弄懶洋洋地“嗯”了聲,又盯了他一會兒,淡聲命令:“今晚留下?!?/br> 外面的暗衛(wèi)們驚得齊齊豎起了耳朵。 這位安平伯府派來的小公子,每天來會兒就走,顯然玩的是欲擒故縱的戲碼,王爺居然就吃這套,主動要求他留下了! “不要。” 一息之后,所有人都聽到了鐘宴笙毫無猶豫的拒絕。 空氣仿佛都凝滯了,蕭弄嘴角的弧度慢慢消失。 外面的暗衛(wèi)倒吸涼氣,一排黑壓壓的腦袋又悄無聲息從窗口冒出來,瞪大了眼望著榻邊纖薄的身影。 不得了,居然敢拒絕王爺。 這小美人真要喪命了吧! 鐘宴笙對周遭的氣氛毫無所覺,一直沒機會吐露心聲,他倒是很想留下來,跟真少爺進行一番促膝夜談,可惜昨天才被淮安侯警告過,遺憾地嘆氣:“會挨罵的,哥哥?!?/br> 蕭弄的眉梢輕輕揚了揚。 凝固的空氣似乎又重新開始流動。 有他在,他那個廢物養(yǎng)父還敢罵他? 但定王殿下難得留人卻被拒絕,自然是不會再開尊口的,冷著臉隨鐘宴笙去了。 一下午把書翻了快三分之一,鐘宴笙還有點意猶未盡,在侯府可不能這么隨心所欲地看閑書。 他很想繼續(xù)看下去,但外邊天色不早,該走了。 想了想,鐘宴笙抱著書,充滿期待地望著蕭弄:“我該回去了。哥哥,你這本書可以借我?guī)Щ厝タ磫???/br> 不乖乖留下來當陪睡的,還想借書? 也不知道誰調(diào)教出來的,不像小寵倒像個小少爺,一點也不知道看臉色。 蕭弄回答得果斷無情:“這本不可以?!?/br> 又指了指枕頭下那本:“那本可以?!?/br> “……”鐘宴笙生悶氣,“那我走了?!?/br> 看他放下游記,抿著唇轉(zhuǎn)過身,竟然就真準備離開了,蕭弄冷不丁開口:“再說一遍,叫什么?” 是在問他的名字。 鐘宴笙愣了一下,眨眨眼,回過頭,陽光明晃晃的落在他身上,襯得烏發(fā)雪膚,笑意明亮:“哥哥你記性好差,我叫迢迢呀?!?/br> 雪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蕭弄過了許久才回到書案邊,隨手取來一本詞集。 窗外檐上的鈴鐺忽然叮鈴鈴響起,一陣風穿窗而來,灌進屋里,翻得書頁嘩嘩作響,耳膜悶燥,蕭弄心煩意亂,伸手一按,片晌,低頭一望,竟恰恰好看到了一句詞。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 作者有話說: 蕭弄:他段位很高?! √鎏觯海俊 ∽?:“話說揚州府……名王孫”和“翰林脫衣……”等話本內(nèi)容皆出自《牟而釵》作者醉西湖心月主人 注2: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鲎浴儿o橋仙·纖云弄巧 》作者秦觀 第十一章 云成本來想抓小妖精,結(jié)果一個人待在馬車里實在是悶得慌,等著等著就等睡著了。 還是被鐘宴笙搖醒的。 沒能看見送小世子出來的妖精是誰,云成郁悶壞了。 今日倆人回城的時間早了許多,云成將馬車送到客棧寄放后,倆人也不用腳底冒煙地奔回侯府了。 長街上的茶樓酒肆正是熱鬧的時候,鐘宴笙還惦記著那本游記,路過個茶攤,聽到里頭說書的在講故事,就來了興趣,抬腳就往里鉆去。 云成哎哎了幾聲,無奈地跟上去。 說書先生講得喉嚨發(fā)干,正在喝茶潤喉,座下的人無聊之際,見到個漂亮神氣的小公子進來了,忍不住偷偷打量,周遭嗡嗡的說話聲都輕了些許。 鐘宴笙從前很少出門,因為要與真少爺拉近關(guān)系,才天天往外跑。 出門在外,少不得時常被人盯著,看得他莫名其妙,后背發(fā)毛,常常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被人畫了王八,怎么都在看他。 他避開那些視線,要了壺茶坐下,云成側(cè)身擋住其他人的目光,給鐘宴笙斟茶,不爽地嘀嘀咕咕:“我們金尊玉貴的小世子,豈是你們這些凡夫俗子能肖想的……” 因為鐘宴笙進來,周圍的竊竊私語聲小了,隔壁桌的聲音就顯得格外響亮。 幾個文士湊在一桌,沉醉在彼此分享的八卦之中,完全沒意識到有人進來了。 一開始還是聊些京城世家豪族的八卦,聊著聊著,有人話鋒一轉(zhuǎn),提到了熟悉的字眼: “你們聽說了沒?淮安侯府的那個……” “聽說了,用得著這么神神秘秘的?不就是說淮安侯府十幾年前抱錯了孩子,現(xiàn)在那個小世子,是個假的嘛?!?/br> “假世子,這可了不得啊,嘖嘖嘖?!?/br> 心里最緊張的事猝不及防被人當眾戳出來,鐘宴笙腦子空白,手一抖,茶盞啪地摔落在地,濺了滿地茶水。 云成的第一反應(yīng)是感到好笑,覺得那幾人腦子有病,見鐘宴笙臉色不對,立刻黑下臉,抬手想拍桌子怒斥那幾人,卻被鐘宴笙阻止了。 鐘宴笙的臉色微微發(fā)白,壓低聲音:“云成,我們回去。” 離開茶攤,云成壓著火罵:“這些個窮酸秀才,平時沒什么本事,就會八卦造謠,少爺別在意那些風言風語,侯爺夫人還能認錯自己的孩子不成?淮安侯世子除了您,還能有誰呀!” 鐘宴笙默默聽著他絮絮叨叨,勉強笑了一下,沒有吱聲。 云成是好心安慰他,但壞就壞在,他的確不是淮安侯的孩子。 夢里的話本沒寫他是誰的孩子,他不知道他的親爹親娘是誰。 既然在茶攤里都能聽到這樣的八卦,那淮安侯府的假世子流言,恐怕已經(jīng)傳遍京城的大街小巷了。 鐘宴笙握緊了拳,猜測淮安侯或者侯夫人很快會來找自己說話。 果不其然,當天晚上,散值回府的淮安侯親自來到春蕪院,屏退一干下人,把鐘宴笙叫到了小書房里。 淮安侯慣來沉默寡言,在鐘宴笙面前扮演的是嚴父角色,若不是夫人的情緒不太穩(wěn)定,不適合出面,也不該他過來。 父子倆相對而坐,一時不知怎么開口。 半晌,淮安侯面色沉凝地開了口:“迢兒,爹有話想對你說。” 鐘宴笙的面色也很沉凝:“爹,我也有話想對你說?!?/br> 淮安侯為官多年,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對待鐘宴笙卻很小心翼翼,聞言便道:“好,你先說?!?/br> 鐘宴笙緩緩問:“爹,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此話一出,淮安侯臉色一滯,腦中轉(zhuǎn)過無數(shù)個念頭。 果然如此。 鐘宴笙偷偷看著他的臉色,心里長嘆一聲,一把拉住淮安侯的手,堅定地望著他:“爹,當個清官吧!” 淮安侯:“……” 啥? 今日坊間突然曝出假世子的消息,是誰放出來的,淮安侯隱隱有幾分猜測。 鐘宴笙從小身體不好,被他限制出門,大概是因為養(yǎng)在深宅之中,這孩子心思明澈純稚,孱弱乖巧得惹人疼,讓人放心不下。 過來之前,他預想過,鐘宴笙可能會恐懼忐忑,會問他很多問題以求心安,他一一思忖斟酌過,應(yīng)當如何回答。 但完全沒料到,鐘宴笙開口就是這么一句,打得淮安侯措手不及,腦子發(fā)蒙。 為官清正,甚至當初就是因為脾氣太廉直,才被排擠出京多年的淮安侯沉默了足足十息,才吸了口氣,黑著臉開口:“我……” “爹!”鐘宴笙不容人狡辯,誠摯勸導,輔以循循善誘,“下次你要是又遇到了什么……動搖心志的事,就想想我娘。” 淮安侯的臉更黑了:“你……” “再想想祖母?!?/br> 淮安侯忍無可無,一巴掌扇上這小蘿卜頭的腦袋,落到那頭柔軟的黑發(fā)上時,手勁不由自主輕了許多:“你在質(zhì)疑你爹什么!” 鐘宴笙捂住腦袋,用深沉內(nèi)斂的目光望著淮安侯。 果然,提到這個,他爹就心虛,現(xiàn)在是氣急敗壞了。 淮安侯被他明晃晃不信任的眼神瞅著,也不知道這小孩兒怎么就突然認定他貪污了,郁悶又惱火:“你爹是不是清官,你還不清楚?” 鐘宴笙看破不說破。 他也想相信,但長柳別院滿書房價值連城的書畫紙墨和奇珍異寶,不可能全是淮安侯世代祖?zhèn)鞯?,而且那接近親王規(guī)格的私宅,若是被檢舉,也是件大事。 他回府后特地翻了大雍律法的。 淮安侯素日里嚴肅沉默,莫名其妙被兒子懷疑貪污,聲音都不禁拔高了:“是誰對你胡說八道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