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懿退下，片刻而過，果真有士卒抬了兩桶水送來。

    謝折并未聞到所謂的“女人味”，見水既送來，便卸甲褪衣，準(zhǔn)備拿布巾擦拭幾下身體，權(quán)當(dāng)解乏。

    肩甲剛卸下，一抹小巧的白影自衣縫滑落，他垂眸望去，見地上的是朵純白無暇的花朵，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清甜的氣息彌漫開來，滿室馥郁。

    遼北只有蒼茫烏山，千里冰原，謝折多年未聞到過這種沁人心脾的香氣，稍微有些出神。

    潮濕與幽暗中，香氣化為一只女人的手臂，雪白瑩潤，柔若無骨，沿著他的后背一點點往上游走，攀上他的臂膀，唇畔貼在他耳旁，連呼吸間都是甜蜜的味道，咬字粘軟地問他：“將軍，你叫什么名字？”

    謝折呼吸一滯，揮拳砸向水面。

    嘩啦聲響，水花四濺，身后女子化煙散去，唯剩殘香縈繞。

    他用力洗了把臉，清醒過后，眼中徒有冰冷。

    再看地上的柔嫩花朵，一腳便碾了上去。

    第5章 胎像

    夢中又回到了過往的閑暇時光。

    侯府風(fēng)和日麗，賀蘭香與謝暉結(jié)伴游園。

    二人正你儂我儂，偏被青鸞橫插一腳，變?yōu)槿送危R蘭香還被青鸞暗中絆了一跤，出了場不小的丑，責(zé)問過去，青鸞便裝作可憐，將郡主搬出來給自己做靠山，謝暉也拿她無奈，反勸賀蘭香大度。

    賀蘭香在夢中怒不可遏，指著兩人便罵：“你們通通給我去死！”

    話音落下，青鸞脖子上裂開一個好大的血口，往外汩汩冒著鮮血，謝暉也變成血rou模糊的模樣，眼珠都從眼眶里掉了出來，卻還癡癡對著她笑，露出滿口殘缺不齊的牙齒。

    賀蘭香大驚失色，轉(zhuǎn)身便跑，可侯府也在這時變成了漆黑一片的鬼域，無論她怎么跑，都像在原地打轉(zhuǎn)。

    在她身后，謝暉青鸞，和陽郡主，以及所有死在侯府中的人，都在用鮮血淋漓的手抓她，扯拽她的衣裳，用嘶啞的鬼嚎聲說：“來吧，來陪我們吧?！?/br>
    “不！你們是鬼！不要碰我！”

    賀蘭香全身抽搐不已，嘴里喊著各種胡話。

    雕花木床旁，細(xì)辛伸手安撫床上的賀蘭香，焦急道：“主子醒醒，你睜眼看看哪有鬼，是奴婢在這?！?/br>
    賀蘭香用力撕開眼皮，看到細(xì)辛那刻，只當(dāng)自己還在夢中，哭道：“難道我也死了嗎。”

    細(xì)辛不知所措，只好用不輕不重的力氣掐了賀蘭香一把，賀蘭香這才清醒。

    她望向周圍，只見錦帳雕床，翠屏錦繡，大小陳設(shè)無不眼熟，正是她在侯府后宅的寢居之處，棲云閣。

    賀蘭香撲到細(xì)辛懷中大哭了一場，哭過之后心情平復(fù)許多，開始詢問細(xì)辛與春燕是怎么逃回來的。

    原來她倆落到叛軍手里并未遭受迫害，只是被抓住捆了起來，先是從凈慈寺被帶到了侯府，又被關(guān)到了柴房，未過半日便被放了出來，送到了賀蘭香的身邊伺候。

    賀蘭香聽后頗為意外，因她眼下發(fā)現(xiàn)，這群遼北來的惡狼雖心狠手辣，軍紀(jì)倒算嚴(yán)明，要知道，過往史上每一次大亂，叛軍入城除了燒殺搶掠，最喜干的惡行便是糟踐女子。

    賀蘭香感到無與倫比的慶幸，為自己，為兩個丫鬟，也為所有女子。

    當(dāng)然，最最萬幸的，當(dāng)屬她從這場浩劫中逃脫。

    她難以設(shè)想，假若她沒有假裝有孕入寺禮佛，而是留在了侯府，下場會是什么樣。

    夢中可怖畫面再度侵襲腦海，賀蘭香打了個哆嗦，感覺畢生幸運都用在了此事上，往后余生必該謹(jǐn)慎度日。

    茜紗窗外，驟雨終歇，落日生煙。

    春燕打來了盆熱水，與細(xì)辛伺候賀蘭香擦洗身子，擦洗完，給她換上了身楊妃色軟緞羅裙，外罩山茶黃織金纏枝紋綢衫，本想給她將散開的烏發(fā)盤上發(fā)髻，但賀蘭香實在沒那個心情，二人只好作罷。

    賀蘭香余驚未消，臥于青玉枕上，淚水一漱漱往下落，滑入白膩生香的頸窩中。

    尚未到掌燈的時候，房中光線明暗交織，鎏金色的殘霞沿窗映入，給房中陳設(shè)渡上一層薄輝，連淚水都沾添三分流光溢彩。

    主仆三人不語，氣氛靜謐安詳，仿佛只是一個尋常的傍晚。

    忽然，敲門聲響。

    細(xì)辛與春燕各是一驚，步伐下意識后退，看門的目光像看洪水猛獸。

    賀蘭香一抹淚水，蒼白絕艷的臉上流露絲凄然的狠意，望門揚聲道：“什么人。”

    一道還算疏朗的男子聲音隔門傳來：“在下崔懿，乃為謝將軍麾下副將，聽聞夫人懷有身孕，故恐傷及腹中胎兒，特地喚來我軍隨行良醫(yī)，來為夫人診脈保胎?！?/br>
    賀蘭香扯出抹冷笑，“整個宣平侯府的人都被你們殺絕了，眼下如此關(guān)心我腹中孩兒作甚，再說了，我本便沒——”

    實話被頂?shù)缴嗉猓R蘭香驀然打住。

    她好像明白過來了。

    為什么這么多人只有她活了下來，為什么來的路上那姓謝的會那般照料于她，原來都不是因為她，而是因她腹中那個不存在的孩子。

    賀蘭香剛醒不久，頭腦尚混沌，理不清這其中的曲曲繞繞，只明確一點——她的確是因為這個“孩子”才活下來的。

    賀蘭香的手收緊攥拳，隱約打顫。

    門外崔懿久未等到回應(yīng)，又道：“夫人若肯，在下這便讓人入內(nèi)?！?/br>
    “等等！”

    賀蘭香赫然出聲，壓制住嗓中懼意，強作鎮(zhèn)定道：“我并未感到哪里不適，無需診治，多謝崔副將美意，還請帶人退下，我現(xiàn)在誰都不想見。”

    門外寂靜片刻，崔懿再開口，語氣已有少許強硬：“夫人大悲昏迷，豈會毫無不適，還是讓人進(jìn)去，給您將脈象看上一看，在下與將軍也好放心?！?/br>
    賀蘭香怔頓一二，強撐出悲愴口吻，哽咽斥道：“我乃深宅婦人，夫婿雖不在人世，卻也不能容外人觸身！崔副將想要人碰我脈搏，好，那便把我過往慣用的府醫(yī)老張從尸堆里刨出來，縫縫補補，看還能不能供我使喚！除卻老張，誰人也別想近我半分！否則，我當(dāng)一頭撞死于墻，也好去向侯爺訴說委屈！”

    賀蘭香斥完便哭，哭聲凄厲哀婉，當(dāng)真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

    過了片刻，感覺門外的人走了，賀蘭香頓住哭聲，與細(xì)辛春燕細(xì)細(xì)交代，要二人絕不能將她假孕之事透露出去，否則，她三人性命難保。

    兩名丫鬟自然唯她馬首是瞻，無所不從。

    就在她放松下去，思索接下來該如何度過難關(guān)之時，門被猛然推開，一名須發(fā)花白，手持藥箱的老者被一把搡入，險些撲倒在地。

    門外，崔懿作揖，“府醫(yī)張德滿已被帶到，夫人請便?！?/br>
    賀蘭香愣住。

    昔日她花費百兩紋銀賄賂的府醫(yī)，便是這滿面驚惶的老者。

    她本以為從此在這世上，只有她和兩個丫鬟知道內(nèi)情，不想剛輕下心，最要緊的人物便來了。

    在賀蘭香狐疑震驚的注視下，張德滿顫巍巍挪動步子，上前拱手施禮，從藥箱拿出脈枕，預(yù)備給賀蘭香診脈。

    門外，崔懿并無要走的意思。

    “夫人玉體如何？”脈搏剛診不久，崔懿忽然詢問。

    張德滿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回軍爺，姨娘她沒，沒有大礙，只是受了驚嚇，有些心神不寧，服兩副安神的藥調(diào)理一二，即，即可?！?/br>
    崔懿松了口氣，“那就好。”

    緊接著又問：“胎像可還安穩(wěn)？”

    賀蘭香感覺搭在脈搏上的指頭一哆嗦，抬眼看去，只見張德滿胡須打著顫，話都說不出來了，滿頭淋漓大汗。

    “胎像，胎像……”張德滿嘴唇囁嚅，欲言又止，一副惶惶不敢直言的樣子。

    “胎像如何，實話實話?！贝捃膊煊X不對，口吻已帶厲色。

    眼見張德滿要張口，賀蘭香反手抓住其手腕，涂滿鳳仙花汁的鮮紅指甲陷入其rou，轉(zhuǎn)臉卻楚楚可憐地望向門口道：“崔副將莫急，張老診脈向來仔細(xì)，無人比他更能知我腹中孩兒的安危，且再給他些工夫。”

    張德滿兩股戰(zhàn)戰(zhàn)，一雙老眼盯住賀蘭香，眼神驚恐交加，不懂她是何用意。

    賀蘭香回過臉看著張德滿，嘴角扯出抹笑意，咬字極輕地道：“聽聞張老孫媳近來也被診出身孕，可有此事？”

    “真是好呢，闔家美滿，四世同堂，那孩子能進(jìn)你們家的門，也是個有福氣的。”

    “哪像我的孩子，尚在娘胎便沒了父親，張老可要好好給我診脈，我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倘若連這孩子都有個三長兩短，那我也不能活了?！?/br>
    不是活不下去，是“不能活了”。

    張德滿心頭一驚，大抵懂了賀蘭香的意思，但他并不打算冒著性命之憂去幫她這個忙。

    主意已定，老頭正欲強行抽身，掐在他腕上的柔荑便又是一重。

    賀蘭香笑眼盈盈，口吻柔款，活似條吃人不吐骨頭的美人蛇，輕飄飄地慢吐蛇信道：“張老可要給我診仔細(xì)了?！?/br>
    “我這人心狠?！?/br>
    “我的孩子若保不住，其他人的孩子，也別想活?！?/br>
    第6章 恨意

    張德滿隨崔懿退下以后，賀蘭香猶似被雨點擊中的秋日殘荷，整個倒在了牡丹纏枝紋的灑金錦被上，掌心的汗沁透被面，連呼吸都在發(fā)急，沾了汗津津的緊張。

    好險。她心里只有這兩個字。

    但凡她方才有一句話沒威脅到點上，她現(xiàn)在很可能便成了一具死尸。

    還好，老天待她不薄，不僅讓她活了下來，還把張德滿送到了她的身邊，只要她身邊有個名正言順的大夫在，天曉得能省多少麻煩，起碼不必?fù)?dān)憂輕易暴露真相。

    她疲乏交加，闔眼又昏睡半日，后來是被細(xì)辛喚醒，哄勸著喂她吃了幾口湯飯，這才恢復(fù)了些精神。

    夜色已濃，房中燈影蕩漾。

    賀蘭香靜坐榻上，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細(xì)辛與春燕面面相覷，誰也不敢上前打攪。

    她們都清楚，主子已經(jīng)夠能扛事了，換作尋常人，見識到這等滅頂之災(zāi)，不瘋算是好的。

    “嘰喳，嘰嘰喳。”

    廊下鳥鳴清脆，隔門擾耳。

    那是一對紅嘴綠觀音，又名相思鳥，是謝暉先前送給賀蘭香的生辰禮，有比翼雙飛之意，十分嬌養(yǎng)，喂食的匙子都是純金的。

    眼下侯府成了個空殼子，鳥也成了凡鳥，等不來喂飯，餓的嘰喳直叫。

    賀蘭香長睫蔽目，整個人靜止成了筆墨描繪的畫中仙，仿佛她生來便是如此安靜，余生也要這般安靜下去。

    “吵死了?！?/br>
    她驀然嗔斥一聲，下榻趿拉起鞋，往門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