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香 第1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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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折威嚴的眉宇間流露三分遲疑,稍作思忖后終是妥協(xié),“那就明日啟程?!?/br> 帳中靜下,藥酒的冰澀氣隨處蔓延。 嚴崖口吻隨意:“經(jīng)了昨日一夜,將軍此時,似乎挺在意賀蘭氏?!?/br> 謝折離榻披甲,想到賀蘭香在他背上胡鬧的樣子,語氣甚是薄冷無情,“刁鉆蠻婦,無足掛齒。” 這時,只聽叮咚一聲脆響,有物自他袖中滑出,掉落在地。 是兩只女子所戴的耳鐺。 * 經(jīng)了整夜的驚心動魄,賀蘭香身心俱疲,閉上眼便足足歇了一天一夜,睜眼已是翌日大早。 梳妝時,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摸臉埋怨,“磋磨一夜而已,怎就憔悴了這般多,都不好看了?!?/br> “哪里不好看了?!贝貉嗤偕萧⒅O環(huán),真情實感道,“主子這叫濃淡相宜,可別不信,您現(xiàn)在這個樣子,才是真的我見猶憐,招人心疼?!?/br> 細辛跟著附和。 賀蘭香心情開懷不少,拿起最艷的一盒胭脂,先用指尖輕點,再在掌心慢慢捻化開,點在唇上笑道:“要什么人疼,我還是自己疼自己罷。” 帳外傳來聲音,崔懿來找她,很難為情地想請她幫一個忙。 主將負傷,做部下的心疼,整支隊伍里,數(shù)她所乘馬車布置最為舒適,不知他二人可否共行幾里路程。 賀蘭香自是一口答應,畢竟謝折救了她的命,傷也是因她而留,沒有不同意的道理。 轉(zhuǎn)眼上路時辰至,謝折卻依舊騎馬領(lǐng)路,沒有絲毫與她同乘一匹車馬的架勢,不管部下們怎么勸,渾然不動如山。 賀蘭香在車中揚聲,柔款款的腔調(diào),十分善解人意:“諸公不必再勸,將軍既不情愿,怎該強人所難。想來也是妾身我的過錯,脂粉釵環(huán),竟可怕過北地蠻子,教將軍心驚膽顫,不敢往來。” 外面笑聲如潮,又倏然靜下。 彈指間,簾子被掀起,露出張英俊冷沉的容顏。 賀蘭香云髻花顏,笑眼盈盈,手中荷包搖了搖,“將軍,吃糖不吃?” 謝折臉更沉了,一言不發(fā),邁入車廂坐下。 二人間的間隔,起碼還能再坐兩個人。 兩個丫鬟早嚇逃跑了,此刻不大一個車廂,因過于寂靜,竟顯出點空曠。 賀蘭香并不急于打破這寂靜,她嚼著糖,細細品味糖絲與舌尖糾纏相繞的味道,看著車窗外的秦嶺山色。 吃完糖,口舌便發(fā)干。 賀蘭香瞧向另一側(cè)鏤花小案上的青瓷茶壺,將身子挪過去了些,伸手去夠,雪藕般的手臂橫穿謝折身前。 謝折身體猛然后傾,眼眸垂視于她,警惕叢生。 賀蘭香斟好茶水,收身坐回原處,笑道:“放心,我已經(jīng)對你死了那條心了,有空勾引你,還不如欣賞外面的風景。” 她小口喝著茶水,專注瀏覽美景,十分閑適的姿態(tài)。 謝折低沉冷冽的聲音在她耳后響起:“再看,你也認不全路,跑不了人?!?/br> 賀蘭香端著茶盞的手一抖,雪膩的后頸浮出晶瑩細汗。 她沒轉(zhuǎn)頭,依舊看著車窗外。 盛夏時節(jié),南北山色俱是蔥郁,唯一的區(qū)別,便是塵土顏色。 秦嶺往南,塵土是無色的,秦嶺往北,塵土是紅色的,馬車車轂碾過,漫天紅塵滾滾。 “謝折,”她將茶盞放下,語氣褪去那層矯揉媚色,“咱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罷?!?/br> “說什么?!敝x折道。 賀蘭香轉(zhuǎn)臉看他,臉側(cè)的紅寶石步搖輕輕搖曳,眼波異常清明。 “進了京城,咱們便是一條船上的人,我需要知道你的處境,你的對手,你能給我什么樣的保護,以及——” 她眼中光芒驟然凝聚,針鋒般銳利,“我還會面臨什么樣的危險?!?/br> 第22章 京城 當今國號為周,國姓夏侯,太-祖皇帝出身顯貴,得望族擁護,結(jié)束軍閥紛爭,一統(tǒng)中原,距今,已建朝三百余載。 周朝望族有七姓,謝、蕭、王、崔、李、盧、鄭,七姓彼此通婚,互相扶持制衡,三百年來,局面甚為穩(wěn)定。 直到十三年前,宮外流傳起一句童謠。 “龍沉深淵里,萬物扶搖升,夏至芳菲盡,秋初蕭聲起?!?/br> 夏盡,蕭起。 帝道流言惑眾,不以為然,處死了幾個散播流言的妖人,事態(tài)就此壓下。 后來,短短半年間,蕭氏一族因涉賣官販爵草菅人命等幾十條罪名,舉族牽累,滿朝打壓。同時又因在當時蕭氏一族之長,官至左仆射的蕭業(yè)住處,搜出一襲龍袍,千余套重甲,由此坐實謀反罪名,罪無可赦。 百年望族,滿門尊貴,一夕之間,淪為階下亡囚。 蕭業(yè)被斬首,長子蕭懷義自戕于軍前,次子蕭懷禮被部下割頭邀功,幺子蕭懷信流放千里,死于路上,其余子女族人皆被屠戮。 連侍在帝側(cè)專寵多年的蕭貴妃,都被一條白綾賜死宮中,蕭貴妃所生十三皇子,亦被帝以稿賞大軍,鼓舞士氣之名,送往了遼北軍營。 遼北,緊靠著的便是長白山,長白山后便是茹毛飲血的異族蠻子。 那地方太冷太苦,民間幾乎沒有子弟自愿參軍遼北軍營,便從太-祖皇帝起,生出一條鐵律,每逢招兵,皇族及七姓貴族,必出直血一子參軍,以做民之表率,揚大周之威。 本意是好的。 只不過經(jīng)年累月下來,遼北早從試煉場,變成了“棄子集中營”,能到那去的貴族子弟,都是默認被家族遺棄,可被隨意踐踏,欺辱。 他們的命運,便如被遼北風雪卷起的初生嫩草,繞來繞去,繞不過個死字。 可又有誰能想到,有朝一日,被放逐等死的棄子們,會卷土重來,顛覆整個王朝的興衰。 * “主子,京城到了?!?/br> 一絲清明刺入沉浮的意識,美人懶懶扯開眼眸,舒展了下柔軟的腰肢,傾身往車窗望去。 細辛會意,挑起簾子,明亮陽光頃刻照入車中。 臨安的夏天從不會有這般灼目的光線,簡直能稱作咄咄逼人。 賀蘭香眉頭不適地蹙起,抬手揉了兩下眼,待適應過來,繼續(xù)往外望。 馬車正在行駛橋面,視野里是一片清澈,護城河水湍湍流淌,腳下高橋正對城門,一條中軸貫徹里外,沒有絲毫多余建設(shè),整潔莊嚴,令人生畏。 路邊,榆楊樹高大蔥郁,樹冠遮天,但扎根在寬闊的道路上,竟也顯得有些嬌小。路上青磚綿延,行人不絕,騎牛騎驢的,推獨輪車的,還有騎馬配刀的,看那一身架勢,大小是個重差。 不過,無論騎什么穿什么,長什么樣,這里的每個人都神色匆匆,像懷揣什么心事。 賀蘭香的視線從河水落到道路,從道路落到行人身上,又沿行人,一路往前,落到城門上。 城門巍峨至極,高寬是臨安城門的三倍不止,門上灰石匾額正楷細刻三個大字——“明德門”。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賀蘭香低語念出,視線收回時,余光恰好對上門下一雙銳利黑眸。 謝折在看她。 賀蘭香熟悉這種眼神,每次他懷疑她要耍什么花招時,都會這樣看她。 大庭廣眾,隔著人潮,賀蘭香朱唇噙笑,朝謝折飛出一記媚眼。 冷硬古板的將軍僵了神情,猛地便別開了臉。 “大郎看到什么了?”崔懿對他反應詫異。 謝折攥住韁繩的手略微發(fā)緊,“沒什么?!?/br> 二人馬前,城門校尉誠惶誠恐,稍走流程便將兩門大開,高聲吶喊:“明德門校尉張寶祿,恭迎將軍入京!” 聲音落下,喊聲此起彼伏,城門內(nèi)外,無關(guān)職位,凡著甲胄者,皆呼“恭迎將軍入京!” 馬車里,賀蘭香受不了北地這干燥的天,正往臉上細細涂抹玫瑰香膏,聞聲輕嗤:“好大的排面,若非親身經(jīng)歷,誰敢信,這京中竟有的是人敢對他下手?!?/br> 當年因那一場童謠之禍,蕭氏一族就此銷聲匿跡,先帝除了心頭大患,自認高枕無憂,從此沉溺酒色,不問朝政。 他不知道,死于流放路上的蕭家幺子,根本就沒有死。 蕭懷信自毀音容,躲避朝廷追兵,蟄伏十三年,聯(lián)手瑯琊王氏,內(nèi)控禁軍,外收人心,終在先帝中風,朝野混亂時,擁護十三皇子夏侯瑞起兵遼北,入主京城。 一朝大仇得報,本該就此塵埃落下,開啟新篇。 可惜,夏侯瑞能一路安然無恙殺進京城登上帝座,靠的不是蕭王,而是遼北鐵騎。 坐莊的只有兩個,大頭卻要分成三份,掀桌是必然。 賀蘭香以一種極為身不由己的方式,卷入到這場紛爭當中,還是處于最危險的陣營。 新帝想利用她肚子里的“孩子”壟斷謝氏勢力,蕭懷信想利用她的生死打壓謝折,謝折需要她生下這個“孩子”作為他與新帝維持表面和平的籌碼,倘若這個孩子沒有了,或是她死了,新帝、蕭、王、謝折,以及在四方背后洶涌的各派勢力,都將崩盤,繼續(xù)新一輪的你死我活。 賀蘭香涂抹香膏的手漸漸頓住,車廂中寂靜出奇。 她忽然道:“我這孩子懷多久了?!?/br> 春燕掰著手指頭數(shù)起來,細辛想了想,道:“回主子,有二十五日了。” 賀蘭香詫異蹙眉:“竟有這么些時日?” 在路上的時間過太快,幾乎讓她忘了自己還背負一個多要命的任務(wù)。 事已至此,跑是別想跑了,畢竟離了謝折,她連命都保不住。 往肚子里塞枕頭,待到分娩之日抱別人的孩子假裝自己的?聽著輕松,干起來卻格外不切實際,且不說從哪弄個剛出生的孩子,光說買通產(chǎn)婆,牙人那些幫手,便不知能帶來多少兇險,一個張德滿便夠讓她殫心竭慮了,知道的人越多,麻煩越多,她還沒蠢到那種地步。 玫瑰香氣絲絲縷縷,纏繞蔓延,一如人的心事。 賀蘭香看著鏡中秾艷的容顏,覺得,自己真該好好想一想對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