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里，謝折的視線低下，落到賀蘭香的小腹上。

    那里面有一個生命，融合了他二人的骨血，隨著日子，會一點(diǎn)點(diǎn)成型，臨盆，長大成人，繼承他們的容貌，甚至喜好，性情，長成他們倆的樣子。

    突然，一種未知的恐懼在謝折內(nèi)心破土而出，密密麻麻扎根發(fā)芽，攀登長大。

    他猛地別開了目光，沉聲道：“回去，好好調(diào)養(yǎng)。”

    賀蘭香看著謝折，眼中的光彩漸漸沉下。

    她想到了過去假孕時謝暉的反應(yīng)。

    初為人父的小侯爺，得知喜訊那刻高興壞了，手足無措，眼都是紅的，把她院子里所有人的月例翻了一番，又賞了貼身伺候她的幾個丫鬟，輕手輕腳的，抱她一下都害怕傷著她腹中那并不存在的孩子。

    賀蘭香在心中輕嗤一聲，收起苦澀，不愿再去回憶，撐起柔弱的身體下榻，對謝折款款一福身，“妾身告退?！?/br>
    客氣疏離的語氣，好像剛剛在他身下承歡喘叫的人不是她。

    她收起鄭文君留給她的披衣，緊抱在懷中，踉蹌著步伐，緩慢出了門。

    門外，陽光guntang。

    賀蘭香沐浴在光下，仰面閉眼享受這溫暖灼熱，聞著雨過天晴后濕潤新鮮的泥土氣息，整個人仿佛脫胎換骨，重新活了一次。

    她邁開腿，走入光中。

    一門之隔，謝折背對她，面朝陰冷無光的潮濕墻面。

    仿佛是商量好的，兩個人都沒有回頭。

    *

    回到住處，賀蘭香將自己有孕一事告訴了兩個丫鬟，細(xì)辛春燕先是震驚，之后喜極而泣，抱頭大哭了一場，哭完便讓賀蘭香保證，保證以后再不會行出昨晚荒唐之舉，就算是為了孩子也要保證。

    賀蘭香知道自己昨天把她們嚇壞了，自然無所不從。腹中的孩子對她而言猶如一記定心丸，有這個孩子在，她就能喘口氣了。

    折騰一夜未眠，賀蘭香簡單擦洗了身子，更換過衣物，上榻歇息入睡。

    這一睡，醒來便已是傍晚時分。

    醫(yī)官前來請平安脈，開出了保胎的湯藥，要她早晚煎服，起碼要喝過前三個月。

    賀蘭香平日連飯都吃不下多少的人，捏著鼻子喝下了大碗黑漆漆的湯藥，喝完還要正常吃飯，畢竟孩子需要養(yǎng)分，她再不想吃，為了小的也得硬著頭皮咽下。

    晚飯也是滋補(bǔ)的湯粥類，菜有清蒸鱸魚，紫蘇炒青瓜，粉蒸排骨，什錦豆腐。賀蘭香撿樣吃下了些，飯后天已黑，人也再度發(fā)困，濃茶漱口，吃了半盞安神茶，便上榻歇著去了。

    晚間涼風(fēng)颯颯，燈火幽微，綽約的光芒透過羅帳勾出榻上玲瓏身段，美人眼眸安然緊閉，呼吸均勻，仿佛已進(jìn)入夢鄉(xiāng)。

    春燕將窗子放下，擋住了風(fēng)氣，外出關(guān)院門時問細(xì)辛：“今夜還留門不留？”

    細(xì)辛壓下聲音：“留什么留，主子都懷上了，以后都不必再留了?！?/br>
    “也是?！?/br>
    春燕出去關(guān)門，細(xì)辛將案臺上的瓜果更替，換上新鮮好聞的，各有各的事做。

    無人察覺的光影里，賀蘭香輕輕睜眼，看著帳上跳躍的燈影，發(fā)了許久的呆。

    夜半時分，燈歇風(fēng)冷。

    謝折站在緊閉的院門外，手里是一盒福海樓的榛子酥。

    隨從推了兩下門沒推開，訕道：“要不屬下喊兩聲？”

    謝折未語，將漆盒扔到隨從手里，吐出冷淡四字：“拿去分了。”言罷轉(zhuǎn)身離開。

    月沉日升，轉(zhuǎn)眼天亮。

    賀蘭香被晨吐折磨醒，捧著盂盆干嘔許久，嘔出滿面的清淚，連口茶水咽不下去，滿口苦澀之氣，幸而是細(xì)辛往她口中塞了塊飴糖，甜味壓下惡心，這才好受不少。

    她數(shù)著日子，覺得這孩子興許是在泉室那三日里有的，距今并沒有太多工夫，怎會孕吐這般厲害。想想不放心，便差人去請了醫(yī)官，詢問詳情。

    等人來了一問，她方知是她自身體質(zhì)原本便比常人敏感，加上虧空沒養(yǎng)好便受了孕，反應(yīng)便格外大了些，越是這樣，越是要好好歇息，不得勞累傷神。

    賀蘭香聽到了心里去，下定決心要將身子調(diào)理好，接連半月未再出院子的門，每日湯藥照服，三餐不落，五谷常食，細(xì)辛又變著花樣讓廚房給她做好吃的，慢慢的，竟也養(yǎng)回了三分胃口，昔日嫌腥嫌膩的雞魚rou蛋，皆能入口。

    又是一日清晨，花香鳥語，賀蘭香醒來用過早飯，伏案抄寫詩詞靜心，浮塵在光中飛舞，繞在她周身，烏發(fā)雪膚，粉黛未施，相比濃妝時更加清艷，嫵媚氣里添了書卷氣。

    房中果香濃郁，她聞著比以往香甜的味道，忽然道：“乞巧節(jié)要到了嗎?！?/br>
    細(xì)辛將新鮮的金絲菊插入玉瓶中，笑道：“大后日里便是了，主子如何知道的？”

    賀蘭香輕笑，專注抄詩，“猜的?！?/br>
    乞巧前后是瓜果熟透的時分，以往還在春風(fēng)樓時，蘭姨也會湊個熱鬧，命人提前幾日采買瓜果，等到乞巧當(dāng)夜，便帶領(lǐng)一幫環(huán)肥燕瘦，在春風(fēng)樓后院的空地支起供桌，擺上瓜果，拜祭織女娘娘，拋針取巧。

    賀蘭香現(xiàn)在都還記得乞巧歌怎么唱。

    乞手巧，乞貌巧，乞心通，乞顏容，乞我爹娘千百歲，乞我姊妹千萬年——

    賀蘭香怔了神，手中的翠管狼毫頓在紙上，不由得抬起臉，看向細(xì)辛道：“等到了節(jié)日當(dāng)天的夜里，咱們也在院中擺上供桌，我雖已為人婦，你們倆卻還是姑娘家，該找織女娘娘討個巧，不過平白度過，多浪費(fèi)這樣的好日子?！?/br>
    細(xì)辛難得見她對什么事生上興致，笑著應(yīng)下。

    這時，廊下傳來玉底繡鞋踩擊地面的噠噠脆聲，一道雀躍如黃鸝的少女聲音自外響起：“嫂嫂，我來找你玩兒了！”

    賀蘭香放下紙筆，笑著迎去道：“我說今早怎么喜鵲在梢頭直叫，原來是我的姝兒meimei要來找我了?！?/br>
    謝姝頭梳垂掛髻，步搖流蘇隨步伐纏在一起，身上穿了銅綠色齊腰羅裙，上身是同色羅衫，外罩紫檀色彩繡蝶紋蜀錦半臂，深橙的披帛亂七八糟繞了滿胳膊，一身汗氣，熱氣騰騰。

    她三步跳到賀蘭香跟前，獻(xiàn)寶似的從身后丫鬟手里挨個捧過匣子，叭叭介紹：“這個是我娘讓我給你帶的阿膠，這個是魚膠，說是燉湯用的，還有這個，這個是什么黑枸杞，我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啊還有這個，這一大筐是我珍藏的所有話本子，我都放嫂嫂這里了，以后我想看了就來找你。”

    賀蘭香擺手叫停，興師問罪地笑道：“好啊，我當(dāng)你怎么不聲不響突然找我來了，原來是拿我這當(dāng)私庫了?！?/br>
    謝姝哭喪個臉：“好嫂嫂，且?guī)臀疫@一回，我娘現(xiàn)在跟我來真的了，我要再不找地方把我這點(diǎn)余糧藏起來，她發(fā)現(xiàn)了會給我一把火點(diǎn)干凈的。”

    賀蘭香不再嚇?biāo)?，笑著?yīng)下，“好了，我會替你收好的，以后你要是想看了，隨時過來?！?/br>
    謝姝高興了，扎她懷中撒起嬌來，也不避諱自己身上還沾著薄汗。

    許是胭脂水粉腌透了，少女即便出汗，身上的氣味也淡淡的，帶著清香，和男子身上出汗時渾厚壓人的雄性氣息并不一樣。

    賀蘭香不知想到什么，略怔了神情，短瞬后回神，便讓細(xì)辛上點(diǎn)心飲子，拉著謝姝落座說話。

    這還是謝姝頭一回在賀蘭香的住處走動，滿房陳設(shè)，看什么都覺得精致新鮮，坐是坐不住的，走來走去，不由得便走到了書案跟前，看著壓在鎮(zhèn)紙下的詩詞，喃喃吟念出聲：“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哎？嫂嫂也喜歡韋莊的詩么？”

    賀蘭香略亮了雙目，欣喜道：“meimei也喜歡？”

    她生性酷愛清麗柔婉的詩詞，并不拘泥于哪個詩人，韋莊喜歡，李易安喜歡，溫庭筠的喜歡，南唐后主的也中意，只看對不對胃口便是。

    還有在芳菲林無意窺見的那句“此時情緒此時天，無事小神仙”，也是極極對胃口的，總會讓她好奇究竟何人能作出如此有趣的佳作。

    “我對這些是沒什么感覺，我還是愛看話本子?！敝x姝撇了撇嘴道，“不過我二表哥倒是很喜歡，他自詡花間派的翹楚，成日說和溫庭筠在夢里拜過把子，滿口胡說八道?！?/br>
    賀蘭香略跳了眉梢。

    王家老大和老四都太惹眼，倒讓她忘了，中間，還夾著個與她素未謀面的老二王元琢。

    第69章 疏遠(yuǎn)

    二人多日不見, 相談甚歡，還是經(jīng)丫鬟提醒，才想起來晌午到了。

    賀蘭香自然要留謝姝用飯。

    今日午飯?jiān)谒姆愿老伦龅秘S盛不少, 但總體口味是不變的，仍以蒸煮清淡為主。

    謝姝夾了兩筷子, 之后便面露難色，怎么都再下不去第三下筷子了。

    賀蘭香瞧著, 笑道：“怎么著，我這里的飯菜不對meimei胃口？”

    謝姝趕緊找補(bǔ)：“不是不是, 是我天生口重, 和嫂嫂沒關(guān)系, 我歷來愛吃重油重辣的, 這清淡口，著實(shí)有點(diǎn)為難我了?！?/br>
    賀蘭香：“這有什么，我這讓廚房給你做幾道辛辣合胃口的便是。”

    謝姝攔住她的命令, “嫂嫂當(dāng)真不必如此麻煩，我早上吃得飽了些，現(xiàn)在還不怎么餓, 縱使做出來也咽不下去幾口。不過話說回來, 我知道有家酒樓很會做蜀菜, 味道實(shí)在是好，尤其是那個麻辣兔頭, 頭蓋骨掰開，把豆腐一樣軟嫩的腦仁一吸……”

    賀蘭香毛骨悚然，連忙打住叫停, 碗中的飯都變得難以下咽了。

    謝姝還故意逗她：“嫂嫂你別怕，聽著嚇人, 吃到嘴里就知道它的美味了，等以后再得空，我一定帶你過去吃個新鮮，比清湯寡水的有滋味多了。”

    賀蘭香生在江南，加之從小忌口，從未沾過重油煙之物，聞言心道你可饒了我吧，面上倒是笑瞇瞇愉快應(yīng)下，“好啊，那我就等著跟meimei開眼界了?！?/br>
    用過飯，二人上榻閑說私話，不久便被困神席卷，一道小憩了片刻，醒來下棋插花，品茶看書，隨便做些趣事打發(fā)時間，時光便已近傍晚時分，婆子小心催促謝姝回府。

    臨分別，賀蘭香親自給謝姝系好披衣，戴好帷帽，甚是不舍地道：“我素日少有說得上話的人，你一來，隨便與我說笑什么，我便開懷不少，覺得日子也沒那么無趣，眼下你這么快就要走了，我真恨不得將你留下多陪我?guī)兹詹藕?。?/br>
    謝姝開懷道：“這有什么難的，我回家大不了多求求我娘，以后經(jīng)常來看嫂嫂便是，反正又不是去別處，我娘都說你是我的貴人，要多親近你?！?/br>
    利益盤根錯節(jié)的權(quán)貴圈子大多真假話摻著說，賀蘭香并不知謝姝說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只不過她清凈了半個來月，加之初懷身孕性情不穩(wěn)，下意識竟也有三分動容，當(dāng)即噙笑提議：“大后日里乞巧節(jié)，我要在院中擺上供桌祭織女，meimei過不過來？”

    謝姝雙目先是一亮，隨即暗下，失落道：“我是想的，但大后日也是我舅母的生辰，我不去不行，只能拂嫂嫂的意了。”

    記憶里鄭文君那張溫柔可親的面容重新浮現(xiàn)在賀蘭香的腦海，她的心潮微起波瀾，點(diǎn)頭附和：“那自然是要過去的，長輩最是怠慢不得?！?/br>
    謝姝看賀蘭香眼中遮掩不住的黯然，過意不去，欲言又止想說點(diǎn)什么，又總拿不下決心。

    賀蘭香知道她想說什么。

    她想請她與自己一道去王氏府上赴宴。

    但動動腦子都知道這絕對不可行，陽夏謝氏與康樂謝氏好歹是一族分支，來往起來也有理由，可陽夏謝氏和王氏又能有什么好來往的，縱有聯(lián)姻，那也是往上數(shù)好幾代，早在當(dāng)下攀不上什么關(guān)系了。何況人家還是生辰私宴，大抵也只邀了若干親戚，和她這個外人有什么干系。

    更不提謝折和王延臣還是敵對，她雖覺得王家人不會在明面上動她分毫，但她的心又該有多大，能懷著孩子到政敵的地盤上走動。

    謝姝不請她過去，是對的，即便請她，她也不能過去。

    “嫂嫂……”謝姝憋半天憋不出個主意，煞是愧疚地道，“天色不早了，我就先走了，你好好的，保重好自己和我的小侄兒。”

    賀蘭香噙笑點(diǎn)頭，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道了聲“等等”，轉(zhuǎn)臉吩咐細(xì)辛將鄭文君的披衣取來，包袱裝好，遞到謝姝眼前道：“先前外出受涼，多虧偶遇王夫人贈衣相救，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沒個還衣的契機(jī)，眼下正好，我交給你，你大后日去王家，順便幫我還給夫人?！?/br>
    謝姝這時才知賀蘭香與自己舅母有過一面之緣，本就松動的心更加不堅(jiān)定了，心一橫道：“嫂嫂！不如我大后日帶你過去，你親自——”

    沒等她說完，賀蘭香便將包袱塞到她懷里，笑道：“眼見天黑了，趕緊去吧，到家了，差人同我報個信兒?！?/br>
    謝姝曉得了她的意思，撇了撇嘴巴，沒再提議，依依不舍地同她道了別。

    賀蘭香一直將謝姝送到儀門外，看不見人影了才回房。

    太陽落山，暑氣一消，房中便顯得格外寂冷起來，天際濃烈的火燒云折下紅光，大喇喇地沿窗照入，窗影通紅打在瑞獸紋檀木書案和翡翠掛屏上，金斑如水浮動，又似繁星點(diǎn)點(diǎn)。

    賀蘭香繼續(xù)抄寫未寫完的詩詞，徹日的歡鬧過去，房中恢復(fù)原有的安謐，她收起歡顏笑語，恬靜成了一抹清淡的煙，與霞光相映襯，相疏離。

    點(diǎn)燈時分，藥熬好，細(xì)辛端來，放至溫?zé)?，柔聲催她喝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