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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纏香在線閱讀 - 纏香 第64節(jié)

纏香 第64節(jié)

    第74章 74

    夜深, 伴隨馬車漸遠(yuǎn),外面的人聲由鬧變靜,車?yán)锩? 氣氛亦安靜沉寂,毫無雜聲, 唯滾滾車轂悶響。

    豆大的燭火在素紗燈罩中跳躍,光芒柔和, 給車中事物鍍上一層淡淡的薄輝。

    王元琢眼觀鼻鼻觀心,藏有重重心事的樣子, 眉宇間一團(tuán)化不開的愁云, 俊雅的面容都顯得有些陰翳。

    鄭文君看著兒子, 輕聲喚道:“琢兒?”

    話音落下, 王元琢未有反應(yīng),直等過了片刻,方抬起頭, 如夢初醒道:“娘叫我?”

    鄭文君神情溫柔,輕輕點了下頭道:“在想什么,娘跟你說話都聽不到了?!?/br>
    王元琢搖頭, 低下聲音, “兒子沒想什么, 只是有些累了。”

    知子莫若母,鄭文君未言語, 但知道并非那么回事。

    過了會兒,她嗓音輕緩地說:“那賀蘭氏,真是個可憐的姑娘?!?/br>
    王元琢這才被吸去了心神, 好奇而小心地看著母親,“娘何出此言?”

    鄭文君道:“她雖得被扶正, 貴為護(hù)國公夫人,又兼一品誥命加身,但說到底,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和你三妹一個年紀(jì)。年紀(jì)輕輕的女兒家,無父母幫襯,又是新寡,腹中還懷著孩子,在京中這個陌生之地,看似有親友往來,實際群狼環(huán)伺,到處是心懷不軌之徒,她的處境,可比看上去要艱難太多了?!?/br>
    王元琢面露揪心之色,一時脫口而出,“那我們要如何幫助她才好?”

    鄭文君看他,認(rèn)真道:“這正是娘想對你說的?!?/br>
    “北方戰(zhàn)事頻發(fā),京中亦不比以往太平,已有禮崩樂壞的征兆。但無論如何崩壞,大周尊儒為正統(tǒng),里外上下,永遠(yuǎn)也繞不過一個禮字,只要這個禮字還在,身為新寡,她便只能克己復(fù)禮,如履薄冰,作風(fēng)行事稍有不合規(guī)矩之處,便會迎來口誅筆伐,明刀暗槍?!?/br>
    說到此處,鄭文君略頓了聲音,試探地道:“所以,琢兒,你可否懂了娘的意思?”

    燭火溫潤,王元琢沉默不語。

    鄭文君眼中流露悲憫,不知是對賀蘭香,還是對自己這生來多情的孩兒,頗為苦口婆心地說:“你身為外男,能對她做的最大的幫助,便是不幫。你所有對她不自禁流露的好心與情意,若有朝一日落到外人眼中,只會害慘了她?!?/br>
    “情意”二字一出,王元琢被說中心事,渾身一震,頃刻感覺自己成了透明的人,心中所想一覽無余,不由得別開眼,語氣躲閃道:“兒子聽不懂娘在說什么?!?/br>
    鄭文君無奈笑了,假裝看不懂他的欲蓋彌彰,“聽不懂最好,也省了我為你cao勞。對了,這整晚光顧著觀景賞燈,娘都還沒問你,你當(dāng)真是自愿入朝擔(dān)任內(nèi)務(wù)參事一職,沒被你父親所逼?”

    話鋒得以轉(zhuǎn)移,王元琢暗自松下口氣,正色道:“娘放心,爹沒有給兒子施壓,入朝一事,的確是兒子自愿。”

    鄭文君點頭,眼中未流露多少欣慰,反而增添不少擔(dān)憂,凝看兒子片刻,終是惋惜道:“可是琢兒,娘知道你志不在此?!?/br>
    王元琢笑了聲,笑容說不出是苦是樂,喃喃道:“花前花后日復(fù)日,酒醒酒醉年復(fù)年??墒篱g千萬人,人世三萬天,老死花酒間的又有幾人爾?人既活在俗世,總歸是要睜眼看一看現(xiàn)實。娘不必為兒子擔(dān)憂,兒子身為王氏子弟,為家族分憂,本就是已身職責(zé),逃避不得?!?/br>
    鄭文君認(rèn)真看著兒子,這時候眼中才浮現(xiàn)些許釋然與欣慰,但兩種情緒過后,到底又歸為苦澀,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兒子的頭。

    “夫人,二公子,到家了?!瘪R車停下,下人出聲。

    母子二人下了馬車,入府門未乘軟轎,慢步閑走。鄭文君又叮囑了王元琢些話,無非就是要他上職以后謹(jǐn)慎行事,宮中不比外面,內(nèi)務(wù)參事常出入于內(nèi)廷,伴君如伴虎,絲毫松懈不得。

    王元琢一一應(yīng)下。

    過儀門,鄭文君看見掛在門下的燈籠,想起來自己在街上買的花燈釵環(huán)類的小玩意,便吩咐婆子送去浮光館,另外交代:“云兒若還沒睡,定要她立即歇下,那些賬本本就是給她練手所用,當(dāng)不得真,哪里便要她廢寢忘食也要理清了,還是身體為重,年輕女兒家最是勞累不得。”

    婆子應(yīng)聲,帶上東西前去傳話。

    *

    浮光館書房內(nèi),燈影明亮,墨香洋溢,竹紋支摘窗外,翠竹的清冽與秋梧桐的芬芳混合,氣息幽幽傳入房中,與墨香相撞,變得厚重發(fā)悶。

    素凈的白紗燈下,賬本羅列整齊,分為兩摞,一摞合并,一摞攤開,攤開的上面有用朱砂勾出大小圓圈,另在旁邊附寫上人名。

    這時,門外傳來小丫鬟的請安聲——“周嬤嬤好?!薄爸軏邒吆??!?/br>
    開門聲響起,走進(jìn)來名長臉吊梢眼的婦人,身形干瘦,裹在一襲華貴對襟刺繡長衫里面,年歲約四十上下,面上皺紋明顯,已有遲暮之態(tài)。

    王朝云眼睫未抬,繼續(xù)提筆勾寫,筆觸滑過賬紙,發(fā)出沙沙聲響。她面無波瀾,纖薄的唇緊抿,脊背筆直,渾身緊繃肅直之氣。

    “夜深了,姑娘該歇下了?!?/br>
    周氏手捧一盞安神湯,憐愛地看著案后專注算賬的少女,聲音溫柔至極,“這碗酸棗仁桂圓湯,是我親自到廚房給您熬的,快趁熱喝了,喝完回房,早點上榻歇息?!?/br>
    王朝云視若無聞,仍舊眼盯賬本,頭臉未抬起一下。

    周氏當(dāng)她沒聽仔細(xì),便走上前溫聲道:“我說,這些賬本子有什么好看的,咱們家這么有錢,哪里就用得上查這仨瓜倆棗的紕漏了。有這工夫,你不如多求求你爹,讓他時常帶你到宮中走動走動,多和陛下見上幾面,培養(yǎng)些情分來,不比忙活這些雞毛蒜皮要強(qiáng)?”

    王朝云依舊未有應(yīng)聲,仿佛都沒意識到房中多了個人。

    周氏干站半晌未等來回應(yīng),神情漸漸冷了下去,上前將湯放到案上,順口道:“哦,對了,夫人剛剛回府,遣了婆子過來,給你送來了一堆她在街上買的小玩意,都被我放到庫房去了,她還讓你趕緊歇下,仔細(xì)傷了身子?!?/br>
    筆觸稍頓,王朝云啟唇,口吻平淡地問:“什么小玩意?!?/br>
    周氏輕嗤一聲,頗為不屑的神情,“乞巧節(jié)能有什么,不就是些花燈泥人,釵環(huán)首飾,哄三歲娃娃用的,她竟然都不知道,你啊,自小便討厭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每每見到,扭頭便走?!?/br>
    周氏回憶著,神情里流露三分得意,仿佛無形中贏得了什么東西。

    “別放庫房,送到我房中擺著。”王朝云道,“不管是什么,只要是我娘送的,我都喜歡?!?/br>
    周氏的臉頓時便黑了,眼里直冒寒光,看人一眼,像能把人凍死。

    王朝云抬頭看她,渾然不覺地道:“嬤嬤還有其他事嗎?”

    周氏聽著逐客令,冷笑一聲,“是,我比不得你娘招你喜歡,但到底是真心疼你,對你的心是好的,三姑娘看在你娘也在催促的份兒上,趕緊歇下,權(quán)當(dāng)給我這個做奴婢的臉了。”

    王朝云思忖一二,嗯了聲,放下筆道:“描圈的賬目都是沒對齊的,這上面寫下的人名,明日一早,全部叫到我院中來,我要親自審問?!?/br>
    周氏應(yīng)下,見她起身,忙端起安神湯,低眉順眼,重新放溫了聲音,甚至可說是祈求,“好姑娘,我辛苦熬了一晚上的,你多少喝上兩口,也算不白費我一番心血?!?/br>
    王朝云垂眸,瞥了一眼湯,又掀開眼皮,看著周氏的眼睛,冷淡而平靜地道:“我自小便討厭喝湯,你竟然都不知道么。”

    周氏呆愣住,端住湯碗的手都不知道該怎么動了。

    王朝云收回目光,毫無留戀,兀自走出房門,再沒多看周氏一眼。

    腳步聲遠(yuǎn)去以后,周氏到底沒忍住,一把將湯碗摔在地上,瞬時間,瓷片飛濺,響聲刺耳,湯水蔓延淌了滿地,色澤清中帶濁,活似婦人分娩前夕破出的羊水。

    她用力喘呼著氣,瞪大雙目,咬緊牙關(guān),眼底一片猩紅戾色,雙肩隨呼吸重重起落,隨時忍不住殺人一樣。

    “嬤嬤,發(fā)生何事了?”小丫鬟匆忙進(jìn)門,輕聲詢問。

    周氏轉(zhuǎn)過身,面上便已恢復(fù)歷來的和藹可親之態(tài),唉聲嘆氣道:“怨老婆子我手腳粗笨,一不小心便將湯碗打了,無妨,我自己收拾了便是,不勞煩你們,仔細(xì)割了手疼?!?/br>
    少爺小姐的貼身嬤嬤歷來便是半個主子,丫鬟們哪里敢勞她屈尊降貴,趕緊將她拉開,找來掃帚簸箕,動手收拾起來。

    周氏留在房中與丫鬟們說笑,過了會子才出書房的門。

    待出房門,等到獨自一人,她的臉頃刻便又冷了下去,一雙吊梢眼陰冷發(fā)狠,閃著刻薄寒光。

    廊上,夜色皎潔,清風(fēng)明月難消她心頭怨憤,她瞧著閨房的方向,心道還跟我擺上譜了,沒有老娘,哪有你這小賤蹄子的今天。

    越想越氣,低頭便往房門方向啐了一口。

    第75章 中元

    因夜間起風(fēng), 窗戶被特地合上,清晨時分再被打開通風(fēng),便擠進(jìn)滿室清涼, 絲絲縷縷的晨霧繚繞在半空,窗外花樹枝葉翠濃, 晶瑩的露水壓彎枝梢,風(fēng)一起, 淅淅瀝瀝往下滴落,像下了場小雨。

    賀蘭香自昨夜謝折走后便歇下, 一直睡到巳時方醒, 醒時外面的霧都被陽光燙散了。

    可她眉間的霧久久未散, 眼中亦迷蒙不清, 睜眼便伏在枕上,悵然若失地回憶昨夜時光。

    乳齒早已經(jīng)不痛了,可她覺得空落落的, 眼里空,心里空,哪里都空落落的。

    “主子, 該起來梳洗用飯了?!奔?xì)辛掛上帳子道。

    賀蘭香回過神, 輕輕喟嘆一聲, 支起懶洋洋的身子,由著細(xì)辛扶下繡榻, 春燕伺候梳洗。

    梳洗完畢,照例飯前要先將保胎藥喝了,賀蘭香皺著鼻子將那滿碗黑苦的藥汁一口飲盡, 一口氣沒接上來,險些被苦昏過去。

    細(xì)辛想往她口中塞顆飴糖, 被她躲了過去,不悅道:“不吃了,吃了又牙疼?!?/br>
    但轉(zhuǎn)念一想,若繼續(xù)牙疼,不就又有理由把謝折叫回來治牙了?

    小心思這么轉(zhuǎn)完,賀蘭香張口便又將糖含住,細(xì)細(xì)咀嚼咽下。

    當(dāng)日傍晚時分,她便捂著雪腮放出消息,說自己又開始牙疼了,疼得不行了,再疼下去就要死了。

    等了約有半個時辰,細(xì)辛帶著消息回來,對賀蘭香為難道:“營里來話,將軍今早便領(lǐng)兵前去鎮(zhèn)壓起義軍了,現(xiàn)下早已離開京城百里?!?/br>
    賀蘭香嘶上一聲,不是疼的,是氣的,精致的眉頭蹙緊,無比費解地道:“他才剛回來有多久?這就又走了?朝野內(nèi)外那么多人,怎么便偏就要他掛帥,他的手下呢,嚴(yán)崖在哪?”

    提到嚴(yán)崖,賀蘭香怔了一下,恍然間意識到,自己似乎很久沒有聽到有關(guān)嚴(yán)崖的消息了。

    思緒得已轉(zhuǎn)移,賀蘭香吐出口悶氣,“罷了,他去做什么與我又有何干系,隨便吧,反正我也不在乎他——哎呀這破牙疼死我算了?!?/br>
    賀蘭香揉著腮rou,揉出通紅一片印子,小聲抱怨著:“早知道就不吃那么多糖了,都怪謝折?!?/br>
    細(xì)辛春燕面面相覷,感覺自家主子自從有孕之后,性情一天比一天教人難琢磨了。

    *

    乞巧過后,便是中元節(jié),按照習(xí)俗,要祭新墳,焚紙錠,拜先祖。

    賀蘭香不信太多的牛鬼蛇神一說,但到底想求個心安,又怕中元節(jié)當(dāng)日鬼氣太重,沖撞腹中孩子,便特地定了中元節(jié)的前一日宜出行的日子,親自到了金光寺,給自己的先夫請往生牌位,找佛陀誦經(jīng)超度。

    謝暉死太久,已經(jīng)過了四十九日的超度時限,賀蘭香花了重金請得道住持誦念往生咒,又親自在僧人指導(dǎo)下誦經(jīng)念佛,勸他放下一切投胎轉(zhuǎn)世,這才算完成流程。

    念完經(jīng),她在謝暉的牌位下呆呆站了許久,看著上面的名字,神情茫然,恍如隔世。

    “主子,該走了。”細(xì)辛在她身后輕聲提醒。

    賀蘭香嗯了一聲,轉(zhuǎn)身由細(xì)辛攙住小臂,慢步走向佛堂的門。

    謝暉的牌位安置于佛堂的靠內(nèi)之處,往外走的路上,要經(jīng)過一排七行,無數(shù)排列整齊的往生牌位,牌位皆由烏木刻成,黑壓壓一大片,上面是無數(shù)人的名字。

    這些人有男有女,大多遭遇枉死,謀殺,毒害,下場凄慘,怨氣深重。家中難以供奉,便只能通過寺廟功德熏習(xí),好讓他們化解戾氣,投往善道,早登極樂。

    賀蘭香被這沉悶厚重的氣息壓迫得喘不過氣,可眼睛卻怎么都移走不開,目光略過一尊尊牌位,心里默念上面陌生的名字,猜測名字主人的生平,經(jīng)歷,發(fā)生了什么才會走到今日這步。

    她的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看著那些名字,步伐輕款,神情帶了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悲憫。

    忽然,悲憫的神情起了一絲波瀾,轉(zhuǎn)變?yōu)檩p微的訝異。

    她看著牌位,嘴里默念道:“蕭業(yè),蕭懷義,蕭懷禮,蕭燕兒……”

    好多姓蕭的。

    賀蘭香回憶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進(jìn)京以來,貌似一個姓蕭的都沒有遇到過,合著全在這里安家了。

    她有些遲來的震驚,抬眼再看,便見密密麻麻的牌位上,全是蕭字開頭的人名。

    當(dāng)年那場童謠之禍,到底死了多少蕭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