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光：“不貳過。意思是犯過的錯誤不要再重犯?！?/br>
    看著小桃花一臉茫然的神情，謝光意識到她并不識字，不由得便皺緊了眉頭道：“你都三歲了，這點字還不認識？”

    小桃花頓時心虛起來，“誰說我不認識，我只是剛學(xué)，還不夠熟悉而已，其他的字我都認識，認識的可多了?！?/br>
    謝光便從地上撿了根樹杈，在土里寫了最簡單的大上人三個字，然后問小桃花：“這三個字怎么念?！?/br>
    小桃花支支吾吾半天，一個說不出來。

    謝光的眉頭皺更緊了。

    他似乎沒再那么想除去眼前這個小丫頭，但他的心情也更差了。”

    他忍不住道：“你娘不是已經(jīng)將你送到學(xué)堂去了嗎?！?/br>
    這都學(xué)了個什么。

    小桃花更加沒理了，低頭踢著地上的碎石子，小聲狡辯道：“可我也不能天天都干坐在那啊，我得常出來走動走動，不然腿腳都不能動了，人也會變成小傻子的。”

    “你不坐在那才是真傻，”謝光正起臉色嚴厲道，“從今以后不準(zhǔn)再逃學(xué)了，jian邪狡詐蠢，排在最后的惡習(xí)便是蠢字，人若目不識丁，麻木愚鈍，才是真的沒有出路?！?/br>
    小桃花還沒被除了賀蘭香以外的第二個人這么兇過，淚花當(dāng)即便涌來出來，強忍住不肯流出，氣得小胸脯一起一伏，大眼睛瞪著謝光兇巴巴道：“你管我啊，我娘都管不了我，你憑什么管我！”

    “就憑我是你——”謝光將最后兩個字生咽下去，垂眸移開眼神，眼中復(fù)雜萬千。

    “哼，才送走個怪老伯，又來個怪哥哥，”小桃花吸著鼻子抱怨，“我以后再也不要出門了?！?/br>
    謝光聽著她的嘟囔聲越來越輕，等抬眼，人就已經(jīng)跑走了，頭頂兩只小髻顫巍巍打晃，彩色的頭繩跟著跳躍，像纖巧的蝴蝶飛舞。

    謝光并未叫住她，也沒有去追，目送著她回到村子里，自己也轉(zhuǎn)身離開。

    *

    陰云延綿，雨打堂外芭蕉，入門牌匾上題有“文行忠信”四字，不必想也知此地乃為府學(xué)所在。

    而偌大堂中，只有一個學(xué)生。

    謝光看著廊外雨勢，唇齒里仿佛還留有枇杷的清甜味道。

    “——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五者分為恭，寬，信，敏，惠?！?/br>
    “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使人……光兒？”

    見謝光仍沒反應(yīng)，謝寒松神情慍怒，卷書拍手，揚起不少聲音，“光兒？”

    謝光回過神，起身行禮道：“叔公。”

    謝寒松面帶肅色，“你將我方才所言重復(fù)一遍，解釋是何意思。”

    謝光眼有茫然之色，一時竟答不上來。

    謝寒松無奈嘆氣，親自解釋：“恭，寬，信，敏，惠。為人恭敬便免受欺侮，寬厚待人便能得擁護，為人誠信便使人信任，靈敏聰明便易成事，予人恩惠便能對其差遣。我剛剛說的便是這些，你都懂了嗎？”

    謝光頷首：“孫兒已懂，多謝叔公教誨?！?/br>
    謝寒松：“你自幼早慧，性情沉穩(wěn)，長到如今，心思已非成人所能及，也正因此，你才更該時刻克己復(fù)禮，嚴于律己，防止落人口舌?！?/br>
    謝光頭又往下低了低，：“叔公所言極是。”

    謝寒松看著這被自己一手教大的孩子，嘆氣道：“其實你也才不到九歲，還是個孩子罷了，叔公也知道不該苛求于你?？墒枪鈨海慵缟鲜钦麄€陽夏謝氏，你的擔(dān)子太重了，焉能有懈怠之時？”

    謝寒松闔眼，額上青筋痛苦跳動著，“更何況，謝折一日不除，你父親的仇便一日不報，即便你能咽下這口氣，叔公有生之年見不到謝折償命，縱死不能瞑目?！?/br>
    謝光長睫斂目，眼中再沒有一絲神采，“叔公放心，孫兒不敢忘記?！?/br>
    “唉，坐下吧，不要再走神了?！?/br>
    謝光坐下，不再看雨，可瞧著前面，腦海卻總是女孩燦爛的笑臉，與銀鈴般悅耳的笑聲。

    *

    夜晚，謝光出謝府回到舊宅，睡前吩咐下去：“明日起稱病概不出門，拂曉時分備馬套車，我要前往蜀地一趟?！?/br>
    心腹猶豫道：“您兩次離京日子隔的太近，只怕閣老和陛下會起疑心?！?/br>
    謝光卻問：“攝政王近來如何？”

    心腹：“已回京城料理朝中事務(wù)，但前些日子蹤跡依然成謎，無人知曉他去了何處?！?/br>
    謝光：“攝政王既回來了，叔公和陛下便不會將眼睛單放在我身上了，只管照做，不必多言。”

    對方只好遵命。

    *

    山中無甲子，白駒過隙里，便是數(shù)個日月。

    村邊的枇杷果已快被摘完，只剩下幾個晚熟的掛在枝頭，吸引著路過的鳥兒與農(nóng)人。

    小桃花再怎么跳也摘不到，干脆學(xué)大孩子爬樹去摘，結(jié)果爬了沒半尺高便掉下來摔了個屁股墩兒。

    她小嘴叭叭的，罵罵咧咧從地上爬起來，正想繼續(xù)爬，便見身后多出來一個人。

    謝光站在她身后，正靜靜看她。

    見被發(fā)現(xiàn)，謝光不慌不忙，施施然道：“用幫忙么？”

    小桃花看著他，發(fā)了會子懵，反應(yīng)過來是誰，立馬變了臉色，兇神惡煞道：“嗷我想起來了，你是上次那個討厭鬼！哼，我才不用你幫，我已經(jīng)長高了，可以夠得到！”

    謝光也不反駁，就靜靜站在一邊，看著她跟個小豬崽子一樣往樹上拱，每次爬不到人膝蓋高便掉下來。

    試了好幾次根本摘不到，小桃花氣得用腳去踹樹，想把果子踹下來。

    謝光走過去，朝著熟得最厲害的一顆枇杷，伸手一摘便摘下，遞到了小桃花的面前。

    小桃花哼了一聲，轉(zhuǎn)過臉并不領(lǐng)情。

    謝光還是遞。小桃花還是扭過臉。

    如此重復(fù)好多次，小桃花才勉為其難接過，咬了口甜蜜軟膩的果rou，兇巴巴道：“別以為這樣我就能原諒你，我告訴你，我記得可清楚了，你說我蠢！還說的可兇了，我討厭你！”

    謝光略有興致地問：“這么生氣，看來我是第一個說你蠢的？”

    小桃花咽了口香甜的果rou，“當(dāng)然了，我才不蠢呢，姨娘說我可聰明了，所以你不光是大壞蛋，還是大騙子?！?/br>
    謝光眼眸沉了沉，道：“你在她們面前提起我了？”

    小桃花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提了啊，我姨娘說你是壞孩子，讓我離你遠些呢?！?/br>
    有鳥兒飛來，在他兩人耳邊鳴啼。謝光眼中的神采消散不少，聲音也低下去，問：“那，你娘是怎么說的?！?/br>
    小桃花：“我娘說——”

    她突然生起氣來，鼓著兩腮憤憤道：“她說我活該！說若我能多識幾個字，也不至于遭人嘲笑。”

    謝光撲哧一笑，笑聲爽朗，流露著難得的孩子氣。

    小桃花兇道：“不許笑！”

    謝光：“我若偏笑呢？”

    小桃花：“那我就要哭了！”

    謝光笑更大聲了。

    小桃花氣得直叫喚。

    幾個來回下來，二人慢慢消停下來，安靜到能聽到風(fēng)吹落葉之聲。天際夕陽燦爛奪目，彩霞漫天。

    小桃花吃完了枇杷，開始偷偷去瞧謝光，瞧了幾下見對方?jīng)]反應(yīng)，有些沉不住氣，便道：“你怎么不說話了？”

    謝光：“你想讓我說什么?！?/br>
    小桃花想了想，道：“你應(yīng)該說你知道錯了，下次不會再犯了?！?/br>
    謝光故意反問：“我為何要那樣說?！?/br>
    小桃花理直氣壯道：“因為我每次犯錯，我娘都是這樣讓我說的啊?！?/br>
    謝光：“你是你，我是我，你我本就是不一樣的，我為何要去學(xué)你?！?/br>
    小桃花將話在腦子里繞了一圈，沒聽懂。

    她又生起氣來，“你這個人說話好沒意思，我都聽不懂了，我去找別人玩了，你自己待在這吧?！?/br>
    眼見把人氣走了，謝光這時冷不丁道：“近來可有好好上學(xué)聽課?！?/br>
    小桃花不悅道：“有沒有的關(guān)你什么事，我干嘛要聽你的?！?/br>
    “為何不聽？贈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br>
    “什么水煮魚？”

    “……行了，你玩去吧?！?/br>
    小桃花蹦蹦跳跳著便跑到一邊去了，留下謝光在樹下獨自冷靜。

    他是特地喬裝打扮過的，身上所穿皆是粗布簡服，并不醒目。但他長得實在太過眨眼，勞碌在田間的農(nóng)人總時不時往他身上看，還要低聲議論兩句，似乎在問這是誰家的孩子。

    謝光正想要換個沒人的地方待著，便有一大群同齡小孩朝他圍了上來，為首的那個個頭頗高，虎頭虎腦，開口聲音甕聲甕氣，“我們幾個盯你小子一下午了，你是哪個村的？快點將名字報上來，否則憑什么在我們稻香村晃蕩。”

    謝光懶得理這群人，徑直繞了過去，沒想到這群人再次圍了上來，為首的孩子一把推上他，“你神氣什么！知不知道我們這片兒的規(guī)矩?！?/br>
    謝光一把抓住推在肩上的胳膊，只要稍稍用一點力，便可以將其捏成粉碎，但他直到最后也到底沒有發(fā)力，于是便被一把推到地上。

    沒想到人生的第一頓揍要在這里挨了。

    謝光心里沒多少波動。

    可就在這時，一道甜脆的聲音自老遠處響亮傳來——“不許欺負他！”

    謝光跟著那群孩子循聲望去，只見小桃花氣勢洶洶地大步?jīng)_來。雖然她腿短了些，再大的步子也顯得像小碎步，但氣勢著實到了。

    她一溜煙跑來，擋在謝光跟前，伸出胖白的手指頭，指著為首的孩子便罵：“多欺少，死得早！”

    那孩子瞬間便急了，“桃花你跟我們是一個村的，你怎么還護著這個外人！”

    小桃花：“他才不是外人，他是我哥哥！”

    “你胡說八道，你娘是個寡婦，逃荒到我們村后就生了你一個，你哪來的哥哥！”

    “你愛信不信，反正他就是我哥哥，你們不準(zhǔn)欺負他！”

    “行啊，那你讓他報上名字，再給我磕個響頭，我就不揍他?！?/br>
    小桃花干脆不說話，彎腰飛沖過去，一頭懟在那孩子的肚子上，直接把人給懟飛出去了，自己也沒控制好力度，一下子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