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司還在想“生日”兩個字，遲遲難以回神。他過得是什么生日？第幾個生日？在哪個世界的生日？是四十三歲？還是二十九歲？

    楚明意的胳膊已經(jīng)搭上他的肩膀，左右晃晃他，熟悉的鼻息貼到他的耳朵邊：“又走什么神？”

    宋司這才笑：“太久沒過生日，不習(xí)慣?！?/br>
    片刻后，為了掩蓋自己的冷淡，他又補了一句：“回家真好?！?/br>
    楚明意看了他片刻，揉揉他的頭發(fā)，沒說話，嘴角輕抿。

    他才想起來，他們錯過了宋司十五個生日。

    原來瀟哥是因為這個要在現(xiàn)在提起給宋司過生日的事情。

    宋司見兩位大哥神色如此，剛才的陰霾一下散去許多，反而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了起來：“在家里打火鍋，院子里架燒烤，小黎肯定很開心，剛好也陪瀟哥熱鬧熱鬧。上次在家里過生日還是三年前了?！?/br>
    最后那句話讓楚明瀟的目光定在宋司臉上，宋司慢半拍意識到什么，若無其事道：“瀟哥，我全部想起來了?！?/br>
    楚明瀟的手捏著輪椅背：“在意識海里？”

    宋司搖頭：“在潛艇里，吳金用了一些手段?！?/br>
    “全部？”

    “全部。”

    話題到此為止，楚明瀟沒有再往下聊，現(xiàn)在不是好的時機，也不是好的地點。他沉默一會，道：“也好。”

    中場休息結(jié)束，調(diào)查的下半場開始。

    房間里已經(jīng)彌漫起淡淡的煙味，調(diào)查組顯然也有了疲態(tài)，楚明意開頭先表示：“宋司一個小時后約了教授做心理治療?！闭{(diào)查組表示理解：“好的，今天我們會盡快結(jié)束，但這段時間估計還要麻煩小宋。”

    下半場果然開始問整個案件里最匪夷所思、最讓人難以想象的萬人昏迷。

    “這是我們無法理解的怪異事件，”調(diào)查組說，“目前只能判斷與你和吳金有極大的關(guān)系，但是無法得知、甚至無法猜測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也判斷不了后續(xù)這數(shù)萬名受害者會不會有更隱秘的后遺癥，將來會不會再復(fù)發(fā)。小宋，現(xiàn)在你是我們這邊唯一的當(dāng)事人，我們需要知道你全部的經(jīng)歷，哪怕是你的猜測也可以說出來?！?/br>
    宋司已跟楚明意對好說辭，但面對這么多嚴(yán)肅的眼睛，仍然陷入了沉默。

    一屋子人都因為他的沉默而安靜，所有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楚明意在桌子下又悄悄握住他的手，宋司看了他一眼，輕輕吸氣，道：“對不起，我其實也不是很清楚發(fā)生了什么，關(guān)于這件事的記憶仍然很混亂，需要一些時間去整理?！?/br>
    “我的記憶停留在楚科為了救我孤身潛入潛艇中，我們已經(jīng)成功挾持了吳金，把他打昏迷，想要cao控潛艇上浮，但吳金半途醒來，發(fā)現(xiàn)大勢已去，毫不猶豫地咽下了藏在牙齒里的毒素。我猜測他已經(jīng)進(jìn)化到非?？植赖牡夭剑呐滤摹酢跛劳?，也可以通過別的身體蘇醒。但當(dāng)時沒有時間細(xì)細(xì)思索，他與上萬名寧?；颊咝悦噙B，他是主干，那些人是散出來的枝丫，只能靠源源不斷地從他身上攝取能量生存下去，一旦他的□□死亡，所有人都將跟著一起死亡。”

    他們是枝丫，吳金是主干，宋司是樹根。

    宋司在此處停頓許久，想起了很多與他而言已經(jīng)相隔了十五年的細(xì)節(jié)，卻都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細(xì)節(jié)。他想起他與楚明意曾共用同一具身體，用楚明意的手掌撫摸過隱秘的快感；還有他們坐在凌晨的街頭，吃同一個甜到發(fā)膩的冰淇淋……

    “然后呢？”

    發(fā)現(xiàn)所有人正全神貫注地等待后續(xù)，宋司看向楚明意，眼睛里帶著笑意，楚明意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有些緊張地捏他的手。

    宋司重新開口：“我進(jìn)入了他的意識海。那是一個非常神奇的意識海，與現(xiàn)實世界相差無二，所有人都毫無知覺地在里面正常生活，甚至包括吳金自己，只有我一個人保留了現(xiàn)實世界的記憶。時間停留在吳金被劉岑寧收養(yǎng)之前，我接近他，在劉岑寧之前領(lǐng)養(yǎng)了他，把他一直養(yǎng)大到二十歲，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平淡真實的日子過得太久太久，我以為外界的吳金已經(jīng)死亡，而我也會永遠(yuǎn)地停留在那個世界里面，但忽然有一天世界消失，我醒了過來。”

    房間里依然是沉默，調(diào)查組的人面面相覷。

    “以上是我全部的經(jīng)歷?！彼嗡菊f。

    “你是說……”女人遲疑著開口，“吳金的意識海是一個完整穩(wěn)定的世界？”

    人的潛意識所構(gòu)成的世界，以混亂為基調(diào)，沒有邏輯，沒有支撐點，隨著主人的心理狀態(tài)隨時變化，哪怕只是一次劇烈的情緒波動也可能讓整個意識海崩塌，怎么可能做到完整、穩(wěn)定？

    難道意識海的主人可以在自己的潛意識里保持清醒？

    “至少在他瀕臨死亡期間，是的?！彼嗡菊f。

    房間又陷入安靜，他們都在試圖用合理的邏輯消化這些信息，整整五分鐘，房間里沒有任何一個人說話，顯然所有人都意識到了“穩(wěn)定完整”的意識海象征的無限種堪稱恐怖的可能性。直到最后，調(diào)查組的組長才道：“我們要跟相關(guān)方面的專業(yè)人士判斷一下?！?/br>
    對意識海最為了解的專業(yè)人士，就坐在這個房間里。楚明瀟沒說什么，只是道：“宋司的記憶還不穩(wěn)定，等他接受完心理治療再繼續(xù)吧。”

    “這是自然。”調(diào)查組的人起身，“辛苦了，小宋回去好好休息，養(yǎng)好身體。楚局，您稍留步，我們聊一下？”

    楚明瀟點頭，看向弟弟，示意他帶宋司走。楚明意拉著宋司離開了房間。

    約了醫(yī)生是真，心理治療也是真，回到醫(yī)院后宋司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腳，又走到吳金的病床前面，卻只看到一張空床。

    “已經(jīng)轉(zhuǎn)去中央了?！背饕庠谒砗笳f。

    宋司收回目光，一雙手臂從背后摟住他，楚明意從后面貼上他的臉頰，用暖和的體溫把他一絲不漏的包圍住。

    “我都看到了，在你的意識海里，”楚明意略帶沙啞的聲音在他耳邊，“他叫你老師，目光一秒不離地跟著你，在七夕節(jié)故意約你去看電影。那個小崽子……我就知道他心思不正。”

    宋司轉(zhuǎn)過看他，有點好笑：“你連虛幻的人都要吃醋？”

    楚明意聽他稱那個世界的吳金為“虛幻的人”，心中一松，又不肯承認(rèn)自己確實有些吃醋：“我怕你對罪大惡極的犯罪分子心軟。”

    宋司盯著他看了幾秒，楚明意被看得有些心虛，默默站直身體，松開手臂，咳嗽一聲：“我不是那個意思……”

    宋司看著楚明意英氣的臉，一句與話題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話忽然涌到了喉嚨邊，突兀又莫名其妙，在他來得及思考之前已經(jīng)脫口而出：

    “楚明意，我們結(jié)婚吧?！?/br>
    楚明意磕到自己的舌頭，下面的話連疼痛一起慌張地咽了下去。他猛地盯住宋司，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抱還是該牽他的手，一點不像那個說一不二、叱咤職場的楚科長：“怎么突然……當(dāng)然，我先告訴你答案，我肯定愿意，不過你真的想好了嗎？小司，對于我來說這是很重要的事情，非常非常重要?！?/br>
    宋司笑：“對于我來說也是?！?/br>
    他微微抬頭，在楚明意的嘴邊輕輕吻了一下，然后伸手重新抱住他。

    楚明意深深呼吸，在宋司沉靜的眼眸里慢慢平靜下來。他們在病房前安靜地注視彼此，這不是一個求婚的好地方，甚至不是一個求婚的好時間點，但宋司就這么自然而然地說出來了，楚明意也自然而然地忍不住笑。

    “我愿意，”他重新鄭重作答，“從你爬上水缸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我的錨點，我的一切都屬于你?！?/br>
    宋司握住他的手，低頭親吻他的無名指：“意哥，謝謝，還有，我愛你。”

    楚明意的手指有些發(fā)抖。

    “我也是。”

    他牽著楚明意，離開空無一人的病房，朝心理醫(yī)生的診室走。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跟過去那段陰森的記憶告別。他腳步輕快，語氣也輕快：“先去找瀟哥退婚，然后省掉那些麻煩的流程，直接去民政局領(lǐng)證，等到我們都閑暇下來的時候，去福利院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把他當(dāng)親生孩子把他撫養(yǎng)大，教他成為跟你一樣正直又充滿勇氣的人?！?/br>
    楚明意說：“好?！?/br>
    他滿心歡喜，看著宋司，斬釘截鐵地又補充一句：“就這么辦?！?/br>
    第121章 后續(xù)（二） “哪個家室??？”

    下午, 宋司心理治療，剛被求婚的楚明意寸步不離地想跟著他，卻被局里奪命連環(huán)催著回了潛艇現(xiàn)場。

    他一走, 宋司做完治療后獨自待在醫(yī)院里，腦子里仍然很亂, 一會是楚明意, 一會是吳金，一會是漫長的調(diào)查，覺也睡不著，呆躺了半小時，最后起身下樓, 去了受害者所在的住院樓層。

    上萬受害者分散在世界各地, 這里只是華南地區(qū)的集中收治點，卻依然人滿為患，連走廊上都睡滿了人。宋司出示證件，順利地進(jìn)入保密區(qū)內(nèi)部, 走在人群中間, 看到不少一科的熟悉同事在做調(diào)查。

    從一場十五年的大夢中蘇醒的病人們還有些茫然，哪怕被抹去了記憶, 虛假的時間依然在他們腦中留下痕跡。一位認(rèn)識的一科同事正半蹲著, 問走廊上剛蘇醒不久的受害者：“感覺怎么樣？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那名三十多歲、還穿著西裝的男人懵懂地?fù)u搖頭，又點點頭：“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在這里？我是……誰？”

    同事報了他的名字和職業(yè)，受害人懵懂的眼睛慢慢清明起來, 似乎找回了昏迷前的記憶：“對！我想起來了！警察同志, 發(fā)生了什么？我是低血糖昏迷了嗎？現(xiàn)在是多少號了？我還有婚禮要參加！”

    宋司微微一笑, 經(jīng)過他們, 男人的目光瞥到他, 明明是從未見過的陌生人，他的心里忽然有種說不上來的親切感，視線跟著宋司，目送他走向另一條走廊，直到被警察喚了兩句才回神收回目光。

    “我認(rèn)識他嗎？”他疑惑地低聲自言自語。

    宋司拐彎，進(jìn)了另一個區(qū)域，這邊是已經(jīng)蘇醒有一段時間的受害人，有些正在辦出院手續(xù)。

    他看到兩個熟面孔：在另一個世界里，他們是跟宋司一樣的醫(yī)生，從校園到戀愛到婚姻，度過了美滿的十五年。

    現(xiàn)在回到現(xiàn)實世界，他們顯然并不認(rèn)識。

    宋司看到他們一邊簽出院手續(xù)，一邊悄悄地用余光打量彼此，女人先簽完，拿起東西準(zhǔn)備走，男人猶猶豫豫，最終像做了什么決心，大步追上去，紅著臉叫住了她。

    女人似乎正等著，迅速回過頭來，有些期待地盯著他看。

    男人面紅耳赤，不好意思地笑：“那個……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宋司繼續(xù)往前走，到了重病區(qū)。寧海藥為抗癌藥物，大部分受害者本身有嚴(yán)重基礎(chǔ)疾病，因此重病區(qū)的人同樣非常多。他路過手術(shù)室的時候，里面正在搶救一位高齡癌癥患者。

    透過門上小小的透明玻璃，他看到患者臉上帶著笑容，在醫(yī)生大汗淋漓的心肺復(fù)蘇中慢慢走向生命的終點。

    奇怪的是，宋司仿佛見到了他的靈魂從病床上飄起來，保持著死亡時分的笑容，平靜地注視著門口的他。

    宋司朝他輕輕揮手，他依然笑著，點了點頭。

    死與生，假與真，似乎在這個不大的病區(qū)里折疊到了一起。

    宋司的腳步最終停在走廊盡頭，那里有一扇很大的窗戶，外面是壯麗熱烈的晚霞。

    他在窗邊站了很久，直到楚明意打電話過來，問他有沒有好好吃晚飯。

    。

    宋司離開病區(qū)，乖乖回答新任未婚夫的問題，把今晚的病號餐菜名挨個報了一遍。楚明意作為特偵局大名鼎鼎的審訊一把手，只聽了一分鐘便敏銳地問：“怎么了？聽你聲音似乎跟上午不太一樣？”

    宋司心道：靈得跟狗耳朵一樣。

    他把去病房的瑣碎事情跟楚明意一件一件毫無保留地說了，楚明意聽完，在電話里笑了一聲，道：“說不定我這么喜歡你，也是因為在某個次元里跟你做了一輩子愛人呢。”

    宋司聽完一愣。

    楚明意又道：“還好我追到了你，不然說不定會被其他世界的楚明意嘲笑：瞧瞧，這個傻子連自己命里注定的老婆都追不到?！?/br>
    宋司忍不住笑出了聲，心中松快：“你叫我什么？”

    楚明意從善如流的改口：“老公?！?/br>
    聲音里聽起來正氣十足，但是宋司知道，他的意外純情的楚科長肯定連耳朵根都紅透了。他正想調(diào)笑兩句，電話背景聲里聽見有人在喊楚科長，于是改口道：“你先忙。”

    “我晚上回來，”楚明意說，“你先睡?！?/br>
    宋司“嗯”了一聲，楚明意頓了頓，又道：“不要怕，我一定回來?！?/br>
    電話掛了，宋司還在回味那句“不要怕”，然后低頭看向自己剛拿到手里的安眠藥，笑著嘆了口氣，把蓋子重新擰緊。

    睡前沒等來楚明意，以為會過來跟他聊一聊的楚明瀟也沒出現(xiàn)，反而等來了田黎和欣欣。還沒見到人，宋司便聽見病房外有人在哭，下一秒，身高一米八、還穿著作戰(zhàn)服的田黎沖進(jìn)病房，哭成淚人兒一樣把宋司狠狠薅進(jìn)懷里。

    宋司被田黎的d size壓得差點沒窒息過去，余光瞥到徐欣欣跟在后面，還來不及發(fā)出求救，又被欣欣大哭著從后面摟住，把他夾成餅干里的夾心。

    宋司：“等……等……”

    兩人一前一后，一個哭濕了他的肩膀，一個哭濕了他的后背。宋司察覺到他們混亂的情緒和力量，尤其的田黎，大腦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危險的紫黑色。宋司皺皺眉，在艱難的夾心之中給他們做了治療和安撫，將暴虐的力量吸收走。

    田黎rou眼可見的平靜下來，但是依然哭個不停，大發(fā)慈悲將宋司的臉從自己的胸里抬起來，哭得一抽一抽：“司……司哥……你再不回來……我也……活不下去了……”

    徐欣欣在后面跟著喊他：“小司哥……”然后打了一個哭嗝。

    宋司像哄小朋友一樣輕言細(xì)語地安慰他們，花了大半個小時，才說服他兩不情不愿地松開手，坐進(jìn)床邊的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