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個位置，可以看到貢院的大門，待會兒夫子從這出去的時候，他便能夠遠(yuǎn)遠(yuǎn)地看上一眼了。

    其實，從知道秦越考中錦州解元那一天起，趙恩禾便在盼著與他們見面的日子了。只是，他如今身為太子，一舉一動都被人看在眼里，他若是在考前見夫子，只怕會給他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所以，趙恩禾只能忍著，忍到春闈結(jié)束，忍到科考出了成績。

    只要夫子考中進士，甚至高中三甲，他就可以求父皇，讓夫子進東宮為官，甚至做自己的師父。到那時，他便可以常常見到夫子了。

    在趙恩禾心中，從未想過秦越會有落榜的可能。

    只是如今，貢試雖已結(jié)束，殿試卻還未開始，所以他只能這樣遠(yuǎn)遠(yuǎn)地看上一眼。

    不知過了多久，考生們終于開始陸續(xù)走出貢院。趙恩禾踮起腳尖，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著門口，終于看到了一個眼熟的身影。

    數(shù)百學(xué)子中，不乏風(fēng)度翩翩的年輕考生，可是趙恩禾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秦越。他的夫子，永遠(yuǎn)這般卓越出塵，哪怕是一個背影，也與其他人不一樣。

    來接秦越的有不少人，趙恩禾瞇起眼，仔細(xì)辨認(rèn)了一下，發(fā)現(xiàn)除了秦平秦安外，還有一對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勇毅侯府的雙胞胎嗎？他們何時跟夫子這般熟悉了？竟還與秦平秦安一塊來接他回去。

    還未等趙恩禾想出個所以然來，秦越便上了馬車，很快就消失在了趙恩禾的視線之中。

    趙恩禾終于轉(zhuǎn)身，緩緩走回自己的寢殿。

    等到殿試結(jié)束，今科金榜公布，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去見夫子了。想到這一幕，趙恩禾不由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就在這時，迎面走來了隆慶帝身旁的大太監(jiān)馮公公。

    “哎呦殿下，可算找著您了。”馮公公笑著迎了上來，“今日陛下在皇后娘娘那用膳，安寧公主也在，陛下著老奴來找您，一塊用晚膳呢?！?/br>
    趙恩禾微微一笑，應(yīng)了下來：“請馮公公回父皇一聲，就說我回去換個衣服，馬上便去?！?/br>
    “好嘞，老奴這就是回話?！瘪T公公得到回復(fù)，行了個禮后，轉(zhuǎn)身便走。

    趙恩禾的笑容卻不由淡了下來。

    當(dāng)今皇后，乃是隆慶帝的繼后。當(dāng)年，隆慶帝被封為郡王之時，同時迎娶了正妃。兩年后，王妃無所出，隆慶帝便又迎娶了兩位側(cè)妃，其中一位錢側(cè)妃，便是當(dāng)今的皇后娘娘。

    那位正妃娘娘，體弱多病，還未等隆慶帝登基，便香消玉殞。而錢側(cè)妃則在進府一年后，生下了隆慶帝唯一的女兒，也就是現(xiàn)在的安寧公主。

    當(dāng)年，隆慶帝下江南遇到徐氏的時候，府中確實沒有正妃，他許諾會迎娶徐氏，也確實是有過讓她做繼妃的念頭。只是造化弄人，還未等隆慶帝回京稟告此事，徐氏便出了意外。

    在那之后，隆慶帝也確實不曾迎娶繼妃，這也是眾人如今愿意相信，隆慶帝確實對太子生母徐氏情根深種的主要原因。

    直到后來，隆慶帝登基之后，將生有一女的錢側(cè)妃立為繼后，這才奠定了如今的后宮局勢。

    在找回趙恩禾之前，安寧公主是隆慶帝唯一的子嗣，生母又是皇后，可以說是受盡寵愛也不為過。

    所以，這位安寧公主，性格略微任性，說刁鉆也不為過。若是哄她高興了，她便十分好說話，可若是讓她不高興了，她便能折騰出各種辦法，叫所有人都不高興。

    趙恩禾回宮之后，就曾領(lǐng)略過這位安寧公主的刁蠻。

    為了鞏固趙恩禾的身份，隆慶帝將他的生母追奉為仁慈皇后，位次還在錢皇后之上。

    或許，是為了給他這個搶走父皇寵愛的弟弟一個下馬威，或許是不滿他的生母徐氏凌駕于她母后之上，這位安寧公主見趙恩禾的第一次，就故意質(zhì)疑了他的身份。

    是個人都看得出來，趙恩禾與隆慶帝生得十分相似，可安寧公主偏說他生得不像是趙家的人。

    大家都知道安寧公主是在故意為難趙恩禾，但是大家早已領(lǐng)教過她的脾氣，誰也不敢多說什么。

    趙恩禾就這樣被她質(zhì)疑了大半日，直到隆慶帝到來，這才終止了這一場鬧劇。

    然而她畢竟是隆慶帝寵愛了十多年的女兒，隆慶帝哪怕發(fā)火，也不過是指責(zé)她幾句，不痛不癢，無傷大雅。

    而趙恩禾卻因此，背后被不少人嘲笑，說他這個民間來的皇子，頂天也就是個私生子。直到他被冊封為太子，這樣的聲音才漸漸小了下去。

    自那以后，趙恩禾就明白，那位慈眉善目的皇后，并非表面上看上去那樣和善，她若是真的和善，就不會任由安寧公主如此羞辱自己。

    他也知道，這位安寧公主，即便為所欲為，闖下再大的麻煩，父皇也不會拿她怎么樣。因為他只有一兒一女，兒子是用來繼承江山社稷的，而女兒則是用來寵愛的。

    而且，父皇不僅不會責(zé)怪她，還會努力撮合，希望他們姐弟能夠友善相處，成為他心中幻想的那般一家和睦。

    不得不說，安寧公主不愧是在隆慶帝身邊長大的，對他的了解，遠(yuǎn)超趙恩禾的認(rèn)知。

    好在，趙恩禾也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若是硬剛的話，反倒會讓父皇覺得他小肚雞腸，不堪大用。

    所以，他一直表面上維持著對錢皇后和安寧公主的恭敬，滿足父皇心中最想看到的一家和睦。

    不知不覺，趙恩禾就走到了皇后的仁壽宮。

    大殿內(nèi)，安寧公主不知道說了什么，逗得隆慶帝哈哈大笑。他這般歡暢的模樣，極少在自己面前表露，也只有這個女兒，才會哄的他這般開懷大笑。

    “喲，弟弟來了呀?！卑矊幑骺吹搅粟w恩禾，微笑著開口。

    大約是被隆慶帝訓(xùn)斥過幾次后，安寧公主如今也學(xué)乖了，已經(jīng)不會故意給他難堪，反倒是暗暗炫耀著父皇對自己的寵愛。

    “你看，父皇命人送來的紅珊瑚，好看嗎？喜歡的話，jiejie送給你便是?！?/br>
    “多謝阿姊的好意，這紅珊瑚嬌艷，適合女孩家，還是jiejie自己留著吧?！壁w恩禾中規(guī)中矩地說道。

    錢皇后笑著道：“確實如此，安寧你年紀(jì)也不小了，這紅珊瑚啊，還是留著給你做嫁妝吧?！?/br>
    安寧公主一聽這話，連忙嬌嗔道：“我才不嫁人呢，我就要陪著父皇和母后?！?/br>
    隆慶帝卻若有所思：“安寧這年紀(jì)，確實也耽誤不得了?！?/br>
    安寧公主今年已經(jīng)十七了，早些年的時候，皇后和隆慶帝寵愛她，不舍得她過早出嫁，便一直沒有張羅此事，如今卻是有些不好再耽誤了。

    “放眼京城，只怕比你年紀(jì)還大的未婚姑娘，也就剩下勇毅侯府的大姑娘了。你們倆啊，真是半斤八兩。”錢皇后忍不住嘆氣，一副替女兒cao心的模樣。

    “上回見姑祖父聊起此事，他說心中已經(jīng)有了預(yù)備的孫女婿人選了。只怕馬上，京城里就剩下你一個老姑娘了?！甭c帝笑著說道。

    安寧公主故作羞澀地躲到了錢皇后身后，錢皇后笑著拍著她的手，一邊與隆慶帝商議道：“不知陛下心中，可有什么人選？”

    隆慶帝還未開口，安寧公主就從錢皇后身后探出腦袋：“我的駙馬，當(dāng)然該由我自己挑！”

    如此出格的要求，隆慶帝卻也由著她。

    “好，只要你喜歡，朕與你母后，便無話可說。”

    第一百零二章 、秦軒死

    趙恩禾坐在一旁, 看著他們一家三口親密無間的模樣，始終沉默著。

    隆慶帝與錢皇后說了好一會兒安寧公主的婚事，這才好似注意到了一旁沉默的趙恩禾。隆慶帝似乎也意識到, 自己這樣冷落兒子，不太好，輕咳了一聲后，吩咐馮公公。

    “時間也不早了, 叫人擺膳吧。”

    “是?！瘪T公公恭敬地應(yīng)了一聲, 忙出去吩咐。

    不多會兒, 早已預(yù)備好的晚膳便如流水般端了上來?？此曝S盛的家宴，卻處處彰顯著對安寧公主的寵愛，每一道菜, 都是安寧公主最愛吃的。

    安寧公主略挑釁地看著趙恩禾, 趙恩禾依舊不言。

    現(xiàn)在，這樣的小把戲，已經(jīng)無法跳動他的情緒了。就像夫子所說, 只要他在心中將父皇當(dāng)做君來敬畏，舍棄那一份對父親的渴望, 事情好像就變得簡單許多。

    父皇尚在盛年，誰也無法肯定，未來父皇還會不會還有別的兒子, 所以他必須摒棄那點僥幸心理, 不要將自己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 當(dāng)做理所當(dāng)然。

    東宮之位, 是父皇為了穩(wěn)定朝局, 這才賜給他的, 可他坐得并不安穩(wěn), 往后的路，須得他盡力籌謀，步步為營。

    一頓飯，看似團團圓圓，父慈子孝，然而趙恩禾明白，之所以錢皇后和安寧公主會這么太平地和他坐在一桌吃飯，不過是為了滿足父皇合家歡的心愿而已。

    趙恩禾也不比她們高尚多少，他們都一樣，所有的一切都來自父皇的恩寵，所以，讓他高興，是最重要的。

    *

    馬車悠悠地往勇毅侯府駛?cè)ァ?/br>
    朱昭煦看著秦越，開口道：“祖父說了，你們那宅子，年久失修，雖著人簡單收拾了，可如今春寒未過，總是不太方便，所以，這段時間你就住在侯府，正好也叫人好好休整一下?！?/br>
    到底男女有別，雖一同來接秦越，但是朱昭熙與秦安坐在后面那輛馬車，而朱昭煦則和秦越兄弟坐在前面那輛馬車?yán)铩?/br>
    “侯爺盛情，晚輩就不客氣了?！鼻卦叫χ鴳?yīng)道。

    他也算有自知之明，自己就算考上狀元，在勇毅侯這樣的人物眼中，也不過螻蟻一般。

    勇毅侯對他這般關(guān)切，不過是出于長輩的好心，他又何必為了避嫌，拒了長輩一片善意。

    朱昭煦忍不住打量著他。在貢院待了這些日子，秦越明顯比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瘦了許多，可見這考科舉也忒不容易。

    朱昭煦忍不住在心里慶幸，還好他家是走武將路子的，不用他啃這些勞什子的書本子。

    “靈云為何這般看我？”秦越摸了摸鼻子，有些困惑地問道。實在是朱昭煦這眼神實在太直勾勾的了，看的秦越不問都不行。

    “我只是想，你們考科舉果然也不容易，也難怪那個秦軒會瘋了。”朱昭煦輕飄飄地解釋道。

    事關(guān)秦軒，秦越目光中有了興味。

    朱昭煦便從頭到尾解釋了一遍。

    “那日春闈開考，他被攔在貢院之外，卻還不肯死心，連著好幾日都守在門外。你也知道，這些時日，到了晚上，春寒料峭，可不就凍壞了嘛？聽說他沒幾日就燒了起來，身邊就一個書童，哭天喊地也無用，一連燒了好幾日后，聽說人都燒傻了，如今呆呆傻傻，見到人就說自己要考狀元。”

    秦越聽得一片悵然。

    這不就是另一個唐紫英嗎？只是唐紫英瘋傻是假，秦軒……是真是假，已經(jīng)不重要了。

    他已沒有還手之力。

    二人正說著，外面?zhèn)鱽砹思怃J的怒吼聲：“秦越，我要殺了你！”

    秦越掀開車簾，就看到披頭散發(fā)的秦軒瘋了似的要往馬車方向沖，然而陳漢一根手指就足以將他阻攔在外。

    秦越坐在馬車?yán)铮吒咴谏?，毫發(fā)無損，他的周圍，有那么多想要保護他的人，而他卻被人視為禍端，避之不及。

    “走吧?！鼻卦椒畔萝嚭?，目光淡漠而平靜。作為醫(yī)者，他不喜殺生，也不信奉斬草除根那一套。

    自食惡果者，自有天收。

    從今往后，他們不會再有交集。

    噠噠噠的馬車漸漸走遠(yuǎn)，跌倒在地的秦軒望著再也無法企及的那個人，驀地吐出一口血。

    身后的書童嚇得哇哇大哭：“少爺！”

    秦軒重重地倒了下去，明朗的天空與他無關(guān)，熱鬧的京城也無他無關(guān)。

    他的一生，就像是一個笑話，為了前程，追逐一生，最后卻落得如此下場。

    鮮血不斷地從秦軒的口中涌出，耳邊書童的哭聲漸漸遠(yuǎn)去。秦軒感覺眼皮越來越重，最終徹底歸于黑暗。

    書童哭哭啼啼了一會，發(fā)現(xiàn)面前的少爺不知何時沒有了動靜，他猛地止住哭聲，顫抖著手伸到秦軒鼻下，竟無一絲氣息。

    不知何時，秦軒已然咽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