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12節(jié)
各色燈籠交織作光怪陸離的影,少年那雙猶如沾露般剔透的眼睛看過來,商絨朝他搖頭: “不可以。” 折竹盯著她片刻,極輕地嗤笑一聲,掙脫開她的手,拿來酒壺斟滿一杯。 “你明明不能飲酒,又為什么總要嘗試?” 商絨怕他醉倒在這里。 “這夜里也沒有食人的妖魔,你又為何不肯出來?” 他神情寡淡,輕抿一口熱酒。 商絨不說話了,又低下頭狠咬了一口燒鴨rou,身后不遠(yuǎn)處時不時有其他食客談笑的聲音傳來,零星的雪粒落入棚來,融化在火爐散發(fā)的熱氣里。 緋炭溫酒,冷葷熱葷佐以一碗湯,便是消夜,商絨捧著湯碗時有一瞬恍惚,如此雪夜,她靜悄悄地抬頭望向燈影之下胡亂飄飛的雪。 她還從沒有過這樣的時候。 回客棧的路上,商絨提著一盞燈籠跟在少年身側(cè),大約是食攤的酒并不算烈,他只飲兩口倒也沒有什么醉意,步履仍舊是輕盈的,冷風(fēng)吹著他的衣袂,被黑靴包裹的小腿緊實而修長。 走入幽深長巷,他的步履忽然變得緩慢。 “怎么了?” 商絨抬頭望他,卻不防他忽然轉(zhuǎn)過身來,伸手?jǐn)堖^她的腰,燈籠頓時從她手中跌落在地上燃燒起來,他的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腦,致使她的額頭抵在他的胸膛。 少年衣襟間有種竹葉混合積雪的冷香,他的呼吸更帶有一分清冽的酒意,商絨脊背僵硬,睫毛止不住地顫動。 “閣下跟著我們,是想做什么?” 她聽到折竹的聲音,隱含冷笑。 再低眼,她看見他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已經(jīng)握住腰間泛著寒光的銀蛇劍柄。 “小公子請放心,我沒有任何惡意,”極淡的月光照出那人魁梧的身形,他有一張粗獷的臉,“只是想與您做一樁生意?!?/br> 第13章 似紙鳶 “生意?” 燈籠的火光燃盡,少年立于幽暗的巷間,眉眼微揚。 “我想請小公子幫我救一個人。” 那男人倒也爽快,直接說明了來意。 “我既不是大夫,又能幫你救什么人?”折竹那一雙眼睛顯露幾分漫不經(jīng)心。 “容州城醫(yī)館遍地,若為醫(yī)病我自然也找不上小公子您,”男人上前兩步,將聲音壓得極低,諱莫如深,“我要您救的人在牢里?!?/br> 折竹聞言,清雋而凌厲的眉眼微抬,他盯住那不知名姓的神秘男人,片刻后笑了,“我可沒那本事?!?/br> “您有,”男人搖頭,意味極濃,“畢竟,杏云山上那近百的山匪是死于您之手?!?/br> 商絨雖被折竹護在懷里未得見那人樣貌,卻也將他的話聽得清楚,她眼底乍添幾分愕然。 他怎么會知道? 這一瞬,折竹眼底笑意盡斂:“你有何憑證?” “當(dāng)日小公子在山匪窩里放的一把火,我可全都看見了?!?/br> 男人不茍言笑,“我若去官府說明此事,想來自會有人來向您查證?!?/br> 如此直白外露的威脅卻令少年眼睛微彎,昏暗的雪夜之間,他眼底的笑意冷冷沉沉,“看來我是沒有選擇的余地了。” “五日后便是斬首之期,若小公子能將此人救出,此事我一定爛在肚子里。”男人說著,便將一樣?xùn)|西拋出。 折竹伸手接來,只垂眼輕瞥纖細(xì)的竹管,再抬首,那男人便已經(jīng)躍入漆黑無邊的夜色,消卻聲息。 “他走了嗎?”商絨沒再聽到那人說話。 “嗯?!?/br> 折竹應(yīng)一聲,松了扣住她后腦的手。 此時長巷寂寂,商絨滿掌是細(xì)汗,她站直身體仰頭,望見他的臉。 凜冽夜風(fēng)里,一縷淺發(fā)輕拂他白皙面龐,他低下眼睛來與她對視,“看什么?” “劫獄是死罪。” 她說。 少年聞聲扯唇,“我知道啊?!?/br> 他轉(zhuǎn)過身,“你不是也聽見了?我若不去,他便要驚動官府?!?/br> 話至此處,他忽然步履一頓,停下來看向跟在他身后的姑娘,“我倒是不擔(dān)心他真有什么鐵證,只是官府一旦查到我,未必不會注意你?!?/br> “我可以走?!?/br> 商絨幾步走到他面前,呼吸之間霧氣縷縷,“折竹,你不要聽他的話?!?/br> “你自己走,就不怕被發(fā)現(xiàn)?” 折竹雙手抱臂,好整以暇。 “若要因為我的這份懼怕而要你去冒死涉險,”商絨的眼睫垂下去,得不到他的回應(yīng),她的聲音透露幾分焦急,“我寧愿一個人走?!?/br> 她知道,在這世間,并非所有人都對自己的將來毫無期待。 而折竹輕睨她片刻,故意道,“如此正好不必替我默那兩卷書?” “不是?!?/br> 商絨眉頭微皺,泄露一絲氣悶,卻還是決心好好與他講道理,“折竹,他未必真在杏云山看見了你與我?!?/br> “當(dāng)日杏云山上有沒有漏網(wǎng)之魚我再清楚不過?!?/br> 折竹復(fù)而抬步,腳下積雪沙沙,“他并非山匪,也不像尋常百姓,那么便只能是官府中人。” 一剎間,商絨想起當(dāng)日她與折竹下山后,在山道上遇見的那一眾人,那捕頭戳破了馬鞍底下的香料袋子,又將馬借給了他們。 “那日山道上除了官差,還有一些穿著尋常衣衫卻拿著兵器的人,他們應(yīng)該是官府招募的鄉(xiāng)勇?!?/br> 他的嗓音平淡而悠然。 一般州縣是不能調(diào)動地方兵馬的,若出了匪患,官府通常會上書稟報總督,然后才能招募鄉(xiāng)勇滅匪。 他們一定是在商絨與他離開后,上山發(fā)現(xiàn)了那被燒得一塌糊涂的匪窩。 “早知如此,我們就不該去山匪的寨子?!?/br> 商絨有些后悔。 她想不明白為何官府中人,要費如此力氣來尋折竹劫獄救人。 折竹聞聲而側(cè)過臉來,卻問,“他們的飯菜不好吃?” “嗯?” 商絨對上他的那雙眼睛,心中茫然,卻還是點了點頭,如實答:“……好吃?!?/br> 尤其紅燒rou,燒得最是好。 “既然好吃,那又有什么可后悔的?” “我討厭這種自以為是的威脅,”少年嗤笑一聲,巷口一片橙黃的光影灑在他身上,“我不殺他,只是想看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br> 商絨忽然靜默下來,低垂的視線停在少年隨步履而動的衣袂,他自在無拘得像是無人能收攏在掌中的一縷清風(fēng)。 而她是借風(fēng)遠(yuǎn)行的紙鳶,不知何時,她要么摔得粉身碎骨,要么被持線的那只手狠狠拽回。 “放心?!?/br> 忽的,她聽見他說。 她抬頭時,雪花在交織的燈影里粒粒分明,如此寂寂長夜,唯他驕傲的,泠泠的嗓音如此清晰: “你是和我一起出來玩兒的,我有的是辦法保全你?!?/br> 夜愈深,客棧房內(nèi)燈火俱滅。 商絨在榻上懷抱心事倦極睡去,她不知在她熟睡之際,僅一道屏風(fēng)之隔的少年已悄無聲息地躍出窗欞,隱匿于風(fēng)雪之間。 矗立城西的一座八角高樓在月色籠罩之下只隱約可窺見模糊的輪廓,樓上墜掛的銅鈴被夜風(fēng)吹得叮鈴作響。 “十七護法?!?/br> 無一絲燈火映照的八角樓上,姜纓垂首,將自己所得的消息如實說出,“屬下已查明,當(dāng)日在杏云山下借馬給您的那個捕頭并非是東源縣衙的,而是這容州衙門中人,頗得那位新上任的知州賞識?!?/br> “今夜的那人,你可看清了他的樣貌?”黑衣少年轉(zhuǎn)過身來,雋秀的眉眼壓著幾分意味深長。 姜纓點頭,又道,“他并非是那捕頭的人?!?/br> 折竹不言,自腰間取出那一枚竹管來,將其中折疊的紙張徐徐展開來,月輝照得他神情薄冷,他濃密的眼睫微垂,兀自打量那畫上作道士打扮的人。 左側(cè)數(shù)行字痕皆敘述此人特征。 “既是即將處斬的囚犯,那么市井間應(yīng)該會有幾分他的傳言,”折竹說著,將那畫像遞給姜纓,“大燕少有道士被處以極刑,想查清他所犯事由應(yīng)該不難?!?/br> “是,”姜纓忙將那畫像接來,再抬首之時,他又道,“十七護法,屬下依您的意思將十一護法死于您之手的事報給了樓主,她果然并未回以片語怪罪于您,但您看這些……” 姜纓說著,將懷中的幾幅畫像遞到他眼前。 幽微月輝映出紙上之人,赫然便是商絨的輪廓,折竹神情微動,他接過那被揉皺的幾張紙來。 “這些都是近日送入樓中的,身份雖有不同,但臉卻都是同一張臉,”姜纓面上浮出些怪異的神情來,“明明開的價都極高,但樓主卻偏偏置之不理……十七護法,莫非樓主知曉這畫像上的人便是明月公主?” 可他想了想又覺不對,“可她究竟是如何得知?” 百思不得其解之際,姜纓忽聽面前的少年冷笑一聲,他一個激靈,抬首望向少年那一張白皙的臉。 “她原本不知?!?/br> 少年手背薄薄肌膚下的筋骨緊繃起來,慢慢地將那幾張紙揉成小紙球,“但如今這些東西到了她手上,她也就什么都知道了?!?/br> 櫛風(fēng)樓從不過問雇主身份,卻只是不問,并非是不查。 若樓主真的什么生意都敢放手去做,只怕櫛風(fēng)樓也無法屹立江湖多年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