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30節(jié)
“不要什么都學,”少年輕輕晃一晃衣袖,她的手也跟著晃,他說,“我今日將你的眉畫得格外丑,沒人會多看你,你讓岑照給你備一桌好吃的,等我回來接你。” 少年的眼睛彎彎的,“你再不松手,夢石的手就保不住了?!?/br> 商絨瞬間想起那個血腥的夢,她一下松開他的衣袖,迎上他那雙干凈又漂亮的眼睛,說:“折竹,你一定要小心?!?/br> 岑照在廳堂內(nèi)喝著熱茶,悄然注視著庭內(nèi)那少年撐著傘將那姑娘送回遮蔽了風雨的檐下,隨即轉(zhuǎn)身離去。 “姑娘,雨天濕冷,快進來喝茶取暖吧?!?/br> 岑照說著,便朝立在門口的女婢招了招手。 那女婢無聲垂首,上前扶住商絨的手臂,輕聲道,“姑娘,快進去暖暖身子吧?!?/br> 岑照再不喚她‘明芳’,在廳堂內(nèi)坐了一會兒,見她捧著茶碗垂著腦袋不說話,他便溫和笑道:“我觀姑娘眉宇間有些疲倦,不若便先去廂房休息,今日姑娘是貴客,我府中必是要好好準備一桌席面的?!?/br> 岑府的廂房比客棧的上房還要寬敞舒適,但商絨躺在溫暖的錦衾里,卻始終未能入睡。 一場雨一直滴答到夜幕降臨也沒個完,商絨睜著眼在廂房內(nèi)躺到天黑,有人來喚,她才起身去廳堂。 雨水順著屋檐往下流淌,廳堂內(nèi)擺滿一桌珍饈好菜,卻只有岑照一人坐在桌前。 “瞧著姑娘怕生,所以便沒讓我那些兒女孫輩們一道來?!贬找贿呎f著,一邊打量著她端茶漱口,又在盆中凈手的姿儀,竟一點兒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多謝晴山先生?!?/br> 商絨低首說道。 一老一少坐在桌前一時無話,商絨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女婢夾來的魚rou,抬眼卻不經(jīng)意在那博古架后隱約看見多幅字畫。 其中有一幅的字跡,她曾經(jīng)每日清晨都會在自己的案頭看見。 “姑娘在看什么?” 岑照忙著夾燒鵝rou吃,冷不丁見商絨放下筷子,便抬首隨著她的視線看去。 “只是好奇,” 商絨回過神,故作平靜,“聽聞晴山先生不喜玄風,家中怎會有一幅青詞?!?/br> 岑照倒是沒什么神情變化,他擱下筷子,擦了擦手,道:“舊友所贈,豈能因我之好惡而拒絕他的一番心意?他要送,我便收?!?/br> “道不同,也能為友嗎?”商絨轉(zhuǎn)過臉來,問他。 “若一開始道便不同,那自然不能,” 岑照的笑意收斂了些,也許是想到了送他那幅字的舊友,“若他是半途改道,便要看他是否心甘情愿?!?/br> “我自能心無掛礙地做我自己的選擇,”檐外雨聲拍打著碧瓦欄桿,岑照側(cè)過臉來,迎向那淋漓雨幕,“可這世間不是所有人都能循心而活,我雖惋惜,雖氣惱,卻……也能理解他。” 岑照也不知為何,對著這個素昧平生的小姑娘,竟也在三杯兩盞酒后吐露了些許心事,然而提起這些往事,他便很難不想起六年前自己決心辭官的那個秋夜,他那時才從榮王的書房出來,便遇見一個小小的女孩兒。 “他有一個女兒,想來應(yīng)該與姑娘差不多大,”岑照凝視她,捏著酒杯片刻,又道,“原本我還想應(yīng)下教他女兒讀書的事,若我未曾辭官,只怕已經(jīng)是那小姑娘的先生了?!?/br> “那小姑娘……” 岑照的聲音忽然止住,他閉了閉眼,深深一嘆,“最可憐?!?/br> 商絨放在膝上的手驟然收緊,纖長的眼睫垂下去。 夜?jié)u深,雨未歇。 商絨回到屋內(nèi)也并未洗漱,她臉上還粘著面具,并不敢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摘下,屋內(nèi)一燈如豆,她推開一道門,在廊上坐著,腦子里混亂得只剩下欄桿外的雨聲。 下雨的夜,樓下沒有人聲。 空曠的庭內(nèi),滿是濕潤的霧氣,被燈火照得縹緲淺淡。 不知何時,身后忽有一聲響動。 商絨警惕地轉(zhuǎn)頭,卻見一道身影如風一般掠至欄桿內(nèi),燈火照見他玄黑濕潤的衣袂,腰間沾血的軟劍。 他走近了,那樣一張蒼白俊俏的面容無遮無掩,眉眼濕潤,眼睫上也沾著水珠。 “商絨,你把我的盒子放在……” 她忽然的擁抱令少年的話音戛然而止。 他眼睫上的水珠滴落下來,他雙手僵在半空,片刻才慢慢地低下眼睛去看她的臉。 第32章 對不對 他的懷抱又濕又冷, 滿是血腥味。 可是商絨卻忘了顧及不能沾水的面具,冬雨蕭瑟的夜,她滿腹混亂心事難捱, 只是回頭看見他, 也不知為何就往他懷里鉆。 “岑照怠慢你了?” 少年隔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搖頭,不說話。 “晚飯不好吃?”他的嗓音比雨水還要清泠動聽。 商絨聞聲,在他懷中抬起頭,驀地對上他那雙漆黑的眼瞳, 冬雨急促地拍打在欄桿,漸漸地, 她的心跳也與下墜的雨珠一樣亂。 她一下坐直身體。 燈籠在檐下?lián)u搖晃晃, 兩人幾乎同時側(cè)過眼,不再看彼此。 “你有沒有受傷?” 商絨想起他滿懷的血腥味,還是轉(zhuǎn)過頭來看他。 昏黃光線里, 少年玄黑的衣袍看不出有沒有沾染血跡, 但那張沾了雨水的臉卻很蒼白, 連唇上也沒有血色。 “不是我的血。” 少年一撩衣擺在廊椅上坐下, 盯著她的臉:“此時岑照已在主院見田明芳, 要去看看嗎?” 商絨點點頭, 站起身。 “你把我的盒子放在哪兒了?” 最初被她忽然的一個擁抱打斷的話, 到此時他方才又問出聲。 那盒子里, 盛放著他提早做好的面具, 如今也沒剩幾張了。 今夜雨急, 折竹的面具早就不能用了, 他以幕笠遮掩, 在門口將田明芳交給岑府管家, 便來找她拿回盒子。 兩人收拾整理好再到廳堂中時,岑照正在其中寬慰那名素衣布裙,容貌清麗秀致的年輕女子:“明芳姑娘,無論如何,你還活著便是一件幸事?!?/br> “可顯郎他卻……” 那女子低垂著眼眉,露出來一截后頸,其上竟?jié)M是烏青的淤傷。 “此案已挪至后日開堂審理,要將錢曦元繩之以法,姑娘便是最好的人證?!贬照f道。 “作證……” 田明芳遲鈍地反應(yīng)了片刻,嘴里無聲地揉捻這兩字,片刻后,她抬起頭看向岑照:“那豈不是我受人折辱,清白盡失的事,也將人盡皆知?” 岑照一怔,他審視著田明芳那張蒼白消瘦的臉,看見她頸間滿布的血痂,他眉間的褶痕深邃了些,徐徐一嘆:“我知姑娘受盡了苦楚,也能明白姑娘的難處,若你不愿,我也絕不強求,張顯一事,我再另尋他法。” 岑照喚來了女婢,將神情恍惚的田明芳扶去廂房安置。 商絨回過頭,看著田明芳步履蹣跚的,像個提線木偶似的,被那女婢扶著走出門去。 岑照見那一對少年少女進來,便讓一旁的女婢給他們看茶,隨即又對那少年道:“多虧了公子你,我如今才真正確認了害死張顯的,真是那錢曦元?!?/br> 當日詩會,錢曦元便在其中。 錢曦元是個舉人,在蜀青的家業(yè)也尤其豐厚,他與那日想要強賃竹林小院的兩人走得最近,是極好的交情。 “可惜,她竟不愿作證?!?/br> 少年此時已換了一身干凈的淺青衣袍,端著茶碗沒喝,眼眉間浮出一分不可思議。 明明他在錢府密室找到那田明芳時,她初聽張顯已死的消息便哭得肝腸寸斷。 “公子瞧著年紀還輕,” 岑照打量著少年暗淡有瑕的一張臉,“你尚不知這世道,女子的名節(jié)到底意味著什么,即便她們什么也沒做錯,卻一樣要面對諸多指點,諸多偏見,歷來被‘清白’二字困死的女子數(shù)不勝數(shù)?!?/br> 商絨與折竹撐一把傘由女婢領(lǐng)著往暫住的樓閣去,穿過月洞門,雨水滴滴答答地濯洗著大片油綠的枝葉。 商絨在淋漓的雨幕里借著燈火打量那些顫顫巍巍的枝葉,鼻間滿是濕潤的草木香,她心里想著方才在廳堂內(nèi)見過的田明芳,耳邊滿是岑照所說的話。 她抬起頭,去望身畔的少年:“折竹,我們還能救得出夢石道長嗎?” 依晴山先生所言,后日便是最后的審理期限,想必牢內(nèi)的那些人一定會讓夢石道長和于娘子夫婦在后日到來之前嘗盡苦頭。 “田明芳這條路走不通,我們便換一條,”少年撐著傘迎向自傘檐外斜吹來的雨絲,他語氣沉靜,“岑照也并非是一般人,會有辦法的。” 一夜風雨如晦,滿窗喧囂難止。 折竹不在閣樓住,商絨夜里時夢時醒,睡得并不安穩(wěn),清晨起身時她便在鏡中看見自己眼下的淺青,但經(jīng)由薄薄的面具遮掩,也淡去許多。 她推開門出去,白茫茫的霧氣繚繞在欄桿內(nèi)外,她在其中看見一名女子的身形,她坐在軟凳上,一動不動。 是田明芳。 原來她就住在隔壁的房內(nèi)。 田明芳早聽見動靜,卻反應(yīng)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來,那雙空洞的眼盯住商絨,半晌沒動。 商絨再一次看見她頸間一道道的傷痕。 “你……見過他嗎?” 田明芳忽然開口,嗓音異常喑啞。 商絨先是一怔,隨即又想是折竹昨夜去救她時一定告訴了她什么,以此來抵消她的警惕之心。 “也不算見過?!?/br> 商絨走近她,想了想說,“我見到他時,他就在那間院子的水池里,裹著油布,我并未看清?!?/br> “水池……” 田明芳喃喃著這兩字,她那雙已經(jīng)哭得紅腫的眼又無聲浸出淚花來:“他一定很冷?!?/br> “明芳姑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