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47節(jié)
驀地,他像是忽然察覺到什么似的,提著燈快步下了石橋。 星子在夜幕堆積,月華無聲朗照檐上,商絨抱著雙膝隱在兩方院落中間的一道空隙里。 她聽見在周家吃喜宴的兩戶人一前一后地回來了,聽見好幾個孩童開開心心地在院子里跑,聽見他們的阿娘無奈又溫柔地喚他們進(jìn)屋洗漱睡覺。 然后院子里的燈滅了,一點(diǎn)兒聲音也沒有了。 她蜷縮在一片濃黑的陰影里,動也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盞燈籠的光忽然臨近,照得她滿是淚珠的眼睛幾乎有些睜不開。 她抹了一下眼睛,在那片暖黃的燈影里,看見少年那張神情平靜的臉。 “躲在我躲過的地方,” 她愣愣的,只見他走近,在她面前蹲下身,他清泠的嗓音這樣近,“你還真是聰明。” “你知道我的身份。” 她的嗓音發(fā)緊,眼睫沾的淚珠令她有點(diǎn)看不清他。 她原想在這里躲到他們找不到她,再趁著夜色悄悄地離開這里。 “因?yàn)檫@個,你就要離開我?”少年將燈籠放在一旁,一雙漆黑清透的眸子盯著她。 商絨搖頭,抿著唇好久,她眼眶淚意更為洶涌,“不是,不是……” “折竹,我要走了?!?/br> 她的眼淚終于還是一顆顆砸下來,她望著他,哭著說,“你知道我的身份,你知道我很麻煩的,我很有可能會害死你,害死夢石叔叔,我不想,我真的不想這樣,我想要你們好好地活著……” 少年眼見她臉上的面具鼓起來一個一個的小包,他索性伸出手,替她摘了下來,片刻,他才開口:“若我不讓你走呢?” 卻不料,他話音才落,她的雙手伸來便握住他手中的劍,纖薄鋒利的劍刃瞬間割破了她的手掌,她卻緊緊地攥著它,橫在自己的頸間。 殷紅的血珠從她掌中滴落,他的雙眸微微大睜,握著劍柄的手分毫不敢動,生怕再令她掌中傷口更深。 “商絨……” 他的語氣驟冷,添了幾分焦躁。 “折竹,我跟著你的這段日子,”她滿臉是淚痕,掌中的劇痛令她眼眶更酸,“是我這輩子做過最美的夢了,可是這個夢,如果要以你為代價,我情愿早一點(diǎn)醒?!?/br> 她說,“你明明也有自己為難的事,我都聽見了,我做不到無視你的為難,成全我自己的逃避之心?!?/br> 她想起少年在那對新人的房中喂給她的那顆桂圓的滋味,她覺得自己永遠(yuǎn)也忘不掉了。 “折竹,” 她哽咽著喚他,“你讓我走,好不好?” 左右兩間院子里寂靜無聲,無人知的空隙里,少年一言不發(fā),目光從她的臉移到劍刃上滴答而下的血珠,再重新移到她的臉上。 “松手?!?/br> 他握住她的手腕,輕聲說。 少年此刻凝視她的這雙眼從來沒有這樣溫柔過,她遲遲沒有反應(yīng),他便再開口:“聽話?!?/br> 可她是一只固執(zhí)的蝸牛。 她始終沉默與他對峙,明明外殼這樣堅(jiān)硬,她哭紅的眼眶看起來卻那么的可憐。 他忽而輕輕一嘆。 一旁的燈籠映照少年雋秀漂亮的眉眼,星子在他身后閃爍,他鬢邊烏濃的一縷淺發(fā)輕輕拂動。 忽然間, 他傾身而來,毫無預(yù)兆的,他微涼的唇抵上她的嘴唇。 溫?zé)岬臍庀⒔阱氤?,他生澀的一個吻帶著幾分清冽的酒香。 這一刻,墜在商絨眼睫的淚珠滴落下去,她不受控地大睜起眼睛,無意識地屏住呼吸。 他手中還握著劍柄,而她沾滿鮮血的手還攥著他的劍刃。 鮮血已浸濕她的衣袖。 她又聽見他的聲音: “你也許不知道,簌簌這個名字,其實(shí)我也很喜歡,因?yàn)樗屛矣X得,你離我很近?!?/br> “所以簌簌,” “我不怕的事,你也不要怕?!?/br> 第47章 神溪山 商絨腦中一片空白, 手上緊握劍刃的力道松懈半分,但她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少年的雙指忽然點(diǎn)在她的后頸。 眩暈襲來, 她失去所有力氣, 閉起眼睛。 折竹將沾血的劍刃纏上腰間金扣,順勢扶住她倒向他的身體,他靜默地抱著她站起來,轉(zhuǎn)身。 被遺棄在地上的那盞孤燈照著他清瘦頎長的背影,在無人知的這道狹窄空隙中, 燃燒盡最后的蠟痕。 “她這是怎么了?” 夢石滿頭是汗,在小河邊瞧見月光底下的人影便跑上小石橋去, 見少年懷中抱著的姑娘雙眼緊閉, 滿手是血,便吃了一驚。 “先回去。” 折竹言語簡短。 春夜漫漫,有風(fēng)穿梭竹林之間帶起陣陣簌簌聲響, 屋中燃了幾盞燈, 照著床榻上那個姑娘紅腫的眼皮, 蒼白的面頰。 少年沉默地盯著她看, 動作輕柔地替她清理傷口, 上藥, 再包扎。 直至有細(xì)微聲響敲動窗欞, 他才抬起眼睛輕瞥一眼, 隨即站起身, 走出門去。 他不知他才出門, 躺在榻上的姑娘便睜開了眼睛。 她久久地盯著自己被細(xì)布包扎起來的雙手看, 腦海里浮現(xiàn)那兩方院墻之間狹窄的空隙, 她想起他的吻。 他的嘴唇軟軟的, 也涼涼的,氣息離她那樣近。 手背抵在唇上半晌,她坐起身來,抬起頭目光慢慢移動著,最終盯住案上的筆墨。 少年再未歸來,屋內(nèi)燭燈在窗紗上映出一道纖瘦的影子,她坐在案前,忍著手上的劇痛,潑茶磨墨,鋪展宣紙。 他不知道,其實(shí)比起《太清集》,她更常抄寫《青霓書》,每一年的年尾,每一月的月初,凌霜大真人都要她抄寫《青霓書》火祭仙神。 她早已將其爛熟于胸。 殷紅的鮮血將細(xì)布一點(diǎn)一點(diǎn)浸濕,她握著筆的手卻始終沒有半分松懈,泛紅的眼眶無聲積蓄起淚花,又被她生生忍下。 白晝更迭長夜,晨光青灰泛冷。 夢石聽到門外一道陌生的聲音傳來,便當(dāng)即披衣起身,他才推門出去,便正見門外站著一名青年。 “夢石,為你女兒報仇的機(jī)會,你要不要?”那青年開口便問。 夢石瞳孔微縮。 待他跟隨那青年走入繁茂竹林,晨間的霧氣在其間繚繞,他在一片婆娑竹枝間隱約瞧見不遠(yuǎn)處守著數(shù)名年輕人,而那竹葉堆積的地上則蜷縮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男人,大約是被塞住了嘴,他只能發(fā)出模糊的聲音。 “折竹公子……”夢石喉嚨發(fā)干,他已意識到了些什么,聽見腳步聲,他驀地轉(zhuǎn)過頭來,便正見那少年走近。 “夢石道長可還記得我曾與你做的交易?” 將明未明的天光下,黑衣少年的眉目疏冷,“我替你尋仇,你若有可報答處,便要報答她?!?/br> “公子請說?!?/br> 夢石回頭望一眼疏影間那狼狽的男人,他原本溫和的眉目泛起森寒,衣袖間的雙手也不由緊握起來,青筋鼓起。 “你是個聰明人,應(yīng)知她在躲避些什么,”折竹的目光停駐于他的臉上,意味頗深,“我如今遇上了麻煩事,脫不開身,只能請你先與我的這些人一起送她去業(yè)州神溪山?!?/br> “待我事畢,我便盡快趕過去?!?/br> 神溪山? 夢石并非沒聽過此地,“可我聽聞,神溪山已十年不見外客了。” 折竹聞言,從懷中掏出來一枚渾圓如月,內(nèi)嵌桂花玉樹的玉佩扔給他:“有了這個,你們便不是外客了。” 說罷,他看向一旁的姜纓,輕抬下頜。 姜纓當(dāng)即頷首,將手中的劍遞給夢石。 夢石望著他遞來的那柄劍,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伸手接下,手指緊緊地握起劍柄,在這片霧濃的林間,他轉(zhuǎn)過身,看著那個被捆縛的男人,他下意識地伸手要去摸身上的布袋子,卻發(fā)覺,自己出來太急,竟忘了。 他提著劍,憋紅了眼眶,一步步朝前去。 驚恐的嗚咽聲沒一會兒消失,迸濺的鮮血灑在林間竹葉上,一顆顆血珠滴答而落,但劍刃刺入血rou的聲音卻還沒有停止。 折竹轉(zhuǎn)過身,對身側(cè)的姜纓道:“此去業(yè)州,你須得多注意他,若他有任何異動,該殺便殺?!?/br> 如此無情又殘忍的一面,才是姜纓心中的櫛風(fēng)樓護(hù)法十七。 這少年從來都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一個人。 但姜纓才要應(yīng)聲,卻聽他又添一句:“但不許當(dāng)著她的面。” “是?!?/br> 姜纓低首。 “待我走后,”折竹隔著林間疏影,望向那間院子,他濃密的眼睫被晨風(fēng)吹地微顫,“你立即帶他們離開?!?/br> 即便凌霄衛(wèi)已查到容州,也并不能說明他們便能在其間梳理出蜀青這條線來,但為求萬全,提早離開蜀青也好。 夢石從林間提了那柄沾滿血的劍出來,他的外袍上全是斑駁的血跡,而林間一片蕭疏,他再未看見那黑衣少年。 “他已經(jīng)走了,”姜纓見他渾身浴血,又瞥了一眼林中那具被捅成篩子,面目全非的尸體,“你們也該走了。” 如此手段,作為殺手而言,的確不算得什么稀奇的。 但姜纓知曉此人曾是個道士,并非是常做殺人生意的殺手,如此看來,便有些不一般了。 夢石怕自己身上的血嚇到商絨,便將外袍脫了,他回去時,院中尚無動靜,他便在房中換了身衣裳,再將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好,便去階上敲主屋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