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57節(jié)
秋泓正欲說些什么,卻聽門外的侍衛(wèi)喚了聲“王妃”,她便立即轉(zhuǎn)身,那道身著耦合衫裙的身影邁入門檻之際,她便雙膝一屈,跪了下去。 豐蘭與幾名女婢簇擁著榮王妃進門,榮王妃瞥見脊背直挺,面向她而跪的秋泓,唇角一扯,卻沒半點笑意:“喲,跪我做什么?要跪,便跪你的真主子去?!?/br> “王妃恕罪?!?/br> 秋泓垂首。 “神碧,” 榮王在簾內(nèi),“何苦怪她,她也只是奉了我的命?!?/br> “我不怪她,難道還能怪王爺你?” 榮王妃也不掀簾,只隔著簾子去瞧那道在案前端坐如松的側(cè)影:“我竟不知王爺在我身邊還有這樣一個眼線,當初明月在南州失蹤,我也不見你有多少反應(yīng),我遣豐蘭去跟著凌霄衛(wèi)尋人,你也沒叫這秋泓一塊兒跟著去?!?/br> 榮王妃凌厲的目光輕掃秋泓,“怎么昨晚你聽了明月要我代她向你問安,便忍不住將你這藏在我身邊多年的人給拋出來了?” 榮王妃敏銳地察覺出其中的異樣。 秋泓昨夜私自拿了她的玉牌入宮,究竟為何? “如你所說,她這么多年來頭一回問我,我也合該問一問她?!?/br> 榮王閉起眼,心平氣和地打坐。 “也是,” 榮王妃嘲諷似的冷笑一聲,“你也只敢在我身邊安插個人替你瞧上幾眼。” 榮王一言不發(fā),恍若未聞。 “你我多年井水不犯河水,我也沒有處置你的人的道理,”榮王妃說著,再瞥向跪在跟前的秋泓,“便讓她繼續(xù)留在我院中吧,放心,我若進宮,一樣帶著她?!?/br> 榮王與榮王妃貌合神離,分居兩院多年,這本不是什么秘辛,他們二人言語間的疏離,此時房中的女婢早已是見怪不怪。 “只是我今日來,不單是與你說此事,”榮王妃說著,一雙妙目輕睨簾中人,“你可知,你皇兄最初娶的那位元妻柳素賢?” “你為何忽然提起她?” 這個名字,于榮王,于榮王妃都是不陌生的。 昔年,榮王還是楚王府的世子,他母親早逝,父親只有一位側(cè)妃,那便是淳圣帝的生母林氏,淳圣帝本是庶子,但因楚王那時已纏綿病榻許久,怕自己說不清何時便去了,出于憐惜之意,便將林氏抬為正妻,讓淳圣帝從庶子成為了嫡子,如此也好有個郡王的爵位。 哪知先帝春闈時騎馬摔傷,不治身亡,又并未留有血脈,這皇位便稀里糊涂地落到了楚王頭上。 可惜他還未坐上那個位子,便病重離世。 淳圣帝才承襲郡王位時,從母命娶了淮通柳氏素賢。 “當年你的人在南州截殺他夫婦二人,柳素賢身懷六甲,為保他而甘愿赴死,誰都以為,她與她腹中的孩兒已死在亂劍之下,卻不想,今日有一位自稱是柳素賢血脈的殿下忽然出現(xiàn)了?!?/br> 榮王妃說著,瞧見簾內(nèi)的人驀地睜眼,她便牽唇又道:“王爺可知有趣的是什么?那位殿下便是在明月流落民間時與她從南州到蜀青,照顧了她一路的人。” 榮王近乎失神般,定定地望著書卷上的字痕良久,才嘆:“神碧,你也很恨我吧?” “我恨你做什么?” 榮王妃哼笑一聲,細細彎彎的眉一揚:“你知道,我最恨的人是他與柳素賢,否則你我也不會走到一處,做這夫妻?!?/br> “柳素賢還真是陰魂不散,她死了,她的兒子卻命長,如今,竟還與我的明月牽扯起來,你說,他究竟是真心與明月親近,還是憎恨你,當年害得他母親慘死?” 榮王聞言,面上未動,一手卻攥住案角。 “王爺,當年你一時仁慈,可想過今日這般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茍活的滋味?” 榮王妃孤清的眉眼不帶絲毫溫情,“你要如何是你的事,但我絕不容許明月有一丁點兒像你?!?/br> 榮王妃說罷,便命豐蘭將秋泓身上的玉牌取回,隨即轉(zhuǎn)身走出書房。 “王爺!” 秋泓久未聽見簾內(nèi)有動靜,她轉(zhuǎn)過頭便見榮王已伏趴在案上,也顧不上腿麻,她站起身便進去熟練地拿來金針要替他施針,卻發(fā)覺他并未昏迷,只是枕著手臂,雙目凝著渾濁的影子,動也不動。 “秋泓,若純靈宮中傳信,我會去要王妃的玉牌,” 良久,秋泓方才聽見他疲憊的,頹喪的聲音: “你一定要守著絨絨,別讓她……再做傻事?!?/br> —— 榮王妃說要再入宮探望,然而盛夏熾熱的日光在重重宮巷里這么郎朗耀眼地灼燒了大半日,她也始終沒有踏足純靈宮。 商絨早已習慣她的食言,以往會因此而失落難過的心緒在今日卻再也沒有半點波瀾。 清晨時淳圣帝命人送來了許多的賞賜,他亦親自過來探望商絨,商絨不肯讓太醫(yī)診脈,他也不氣惱,惦念她許是因為胡貴妃替她驗身一事心中屈辱,他心中不免愧疚,自然想彌補更多。 也是那時,商絨才知胡貴妃被禁足兩月。 黃昏正用晚膳的時候,夢石提了食盒再踏進純靈宮中,鶴紫等人被他揮退,殿內(nèi)便只余下他與商絨兩人。 一道圓窗外重樓飛閣樹影婆娑,天邊燒紅的流霞融化了一半的夕陽,剩下另一半將圓未圓,余暉落來,滿眼滿身。 “簌簌,我保證每一樣都是你愛吃的菜?!?/br> 夢石將食盒內(nèi)的菜一道道擺上桌案,又倒給她一杯清茶。 四葷一素一湯,糖醋魚,白切雞,紅燒rou,白灼蝦,最后一道炒時蔬,以及一碗山藥排骨玉米湯。 商絨垂著眼睛望著,遲遲不動筷。 夢石拿起筷子學著當初在竹林小院中那少年的舉動,挑起一塊魚rou在湯汁里裹了裹,才夾到她碗中:“吃吧?!?/br> 她盯著小碗里裹滿紅色濃郁的湯汁的魚rou,好一會兒,終于還是忍不住到捏起筷子。 幾月不曾見過葷腥,熟悉的味道一入嘴,卻不知為何,鼻尖越來越酸,她本能地抿緊嘴唇。 “夢石叔叔。” 即便他如今已名正言順成為她的堂兄,商絨也仍下意識地這樣喚他。 她說:“您別讓他來,求您了?!?/br> 夢石才端起的茶碗轉(zhuǎn)瞬放下,他凝視對面這個小姑娘消瘦蒼白的面龐,那些壓在心底的,酸澀的情緒一時又涌上來,他想開口,卻又沉默。 半晌,他才道:“我做好打算回玉京時,便與他見過面,他與我說,他一定會來?!?/br> “也是他讓我入京后,先去星羅觀?!?/br> 如今太子位空懸,夢石自決定來玉京時,便也決心要爭一爭那位置,若不能爭,他又回來做什么?豈非空負這段離奇的身世。 他曾過得渾噩,又從未到過玉京,并不知京中風云變幻,而折竹出身櫛風樓,樓中眼線遍布大燕,自然也知朝中因太子之位而分出的兩方派系。 他們扶植自己心儀的皇子多年,又如何肯因夢石這么一個半路殺出的文孝皇后的血脈而輕易放棄? 若要不受排擠,若要從這兩方勢力的博弈中另辟蹊徑,凌霜大真人便是最好的選擇。 “皇帝信道,而你出身白玉紫昌觀,這最適合造一個‘宿命’之說給他,”那日,折竹撥弄著浴桶里的水聲,與他說,“凌霜大真人既喜歡《太清集》這樣的東西,想必寵信他的皇帝自然也對這宿命輪回頗為信服,你母親是因他而死,聽聞他當年登位后便立即追封你母親為文孝皇后,第二任的劉皇后死了都沒你母親冥壽的排場大,可見他對你母親并不一般?!?/br> “他若知你大難不死,且有汀州名觀的道法機緣,你說,他會不會很高興?” “可道士是不能入朝的,自然也不能插手朝中事,我即便拉攏了凌霜大真人,又有何用?” 夢石當時還有些遲疑。 “那大真人雖不能插手朝中事,可我不信玄風當?shù)溃美锞蜎]有為討皇帝歡心而上趕著信道寫青詞的?!?/br> 氤氳熱霧里,折竹聲線低靡:“雖是些墻頭草,可也都是人精,夢石,你既然敢回去,就要想一想,該用什么辦法才能讓那些人聽話。” 夢石才要提桶出門之際,卻又聽那少年道:“她既與你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你的身世,想必你也應(yīng)該知道了她的父親榮王正是當年害死你母親的人?!?/br> “皇權(quán)爭斗,原本如此。” 夢石沒回頭,“我若說我不怨,那便對不住我的母親,但簌簌何其無辜,我不會將上一輩的恩怨算計到她的頭上?!?/br> “但愿你記得你今日所言?!?/br> 少年望向他,聲音極輕:“否則,我一定殺了你?!?/br> 明明他還年少,但夢石卻早已領(lǐng)略過他的心計與手段,愚鈍之輩才愿與他為敵,何況……夢石此時回過神來,再度看向面前的商絨,他忽然道: “簌簌,我知道在你心中這里一點也不好,你知我不愿拘束,所以才甘愿為我留條后路,但是今時不同往日,往日我不知自己的身世,無法改變?nèi)魏挝蚁敫淖兊氖?,故而只能順其自然,但如今卻不一樣,我并非是單純?yōu)槟銇淼竭@里,所以你不必因此而難過。” “你曾問我,我漂泊多年哪里才算是我的根,哪里又是杳杳的根,”夢石說著,見她抬起眼來,便對她笑了笑,“我如今要告訴你,我要讓玉京成為我的根,我要讓這里成為杳杳的根,讓你,在這里也可以自由自在?!?/br> 天色暗下來,殿外一片燈影鱗次櫛比。 漆黑的內(nèi)殿里,鶴紫靠做在床邊打瞌睡,自公主割腕后,她便恨不能時時守在公主身邊,寸步不離。 夏夜炎熱,商絨身上只蓋著一張薄被。 “我要讓你在這里也可以自由自在?!?/br> 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夢石的話,一雙眼盯著那片映有暖黃燈火的窗紗。 玉京的酷熱持續(xù)了半月,夢石作為方才歸來的皇子,本有許多事要做,卻仍不忘每日都來純靈宮中探望商絨。 每日午時的一餐,總是夢石提著食盒過來與她一道吃,誰也不知他是在偷偷給她帶葷食。 淳圣帝也樂得他們二人如此親近,又知商絨自回來后便斷斷續(xù)續(xù)地病著,故而這半月內(nèi),他也并不準凌霜大真人往純靈宮送青詞道經(jīng)來讓她抄寫。 今夜玉京難得的下起雨來,消去幾分白日里的暑氣。 商絨在窗前坐著,下巴枕著放在窗欞的手臂,聽著清脆滴答的雨聲,去望那倚靠山石的幾根零星的竹子。 清清幽幽,挺拔傲直。 在南巡前,住在這宮中十幾年,她從未留意過自己的殿外原來還有幾根竹。 “鶴紫?!?/br> 她忽然開口。 一直守在一旁的鶴紫忙應(yīng)聲:“公主,奴婢在?!?/br> “這里,我想要一整片竹林?!?/br> 雨珠沾濕商絨白皙纖細的手指。 鶴紫疑惑,不知公主為何忽然要什么竹林,但她仍舊溫聲說:“公主想要,奴婢便尋人為公主移栽?!?/br> 商絨輕輕地“嗯”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能快一些嗎?” 好一會兒,她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