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擁明月 第64節(jié)
姜纓一邊推開那道院門,一邊對身側(cè)的少年道。 折竹走入庭院中,四下蕭疏一片,蟬聲在枯樹上顯得有些憊懶,日光照得浮塵粒粒分明。 他走入廳堂內(nèi)隨意打量著四周,旁邊兩間偏房的門半開著,他用手中那柄劍將近處的偏房門抵開,走進(jìn)去。 灰塵的味道極不好聞,他掃視著那積灰的床榻,又看向桌面上不尋常的灰痕,以及那一盞被蠟油凝滿的燭臺。 “公子,我昨夜便發(fā)現(xiàn)這里有些打斗的痕跡?!?/br> 姜纓繞過倒在地上的凳子,指向桌腿上那幾道并不深的痕跡。 “力道不深,切口不大,” 折竹上前,在磨損缺角的桌腿底下摸出來一片卷曲的絹花瓣,“是個用匕首的女人?!?/br> “應(yīng)該便是陳如鏡帶在身邊的那個女子?!?/br> 姜纓說道。 折竹并不說話,視線凝在一處,他一腳踢開散架的木凳,底下有個油紙包,姜纓當(dāng)即上前將那油紙包撿起來,里頭是極少的餅皮渣。 看起來沒什么特別。 姜纓想著,便要隨手丟了,卻忽然被少年截去。 “公子,只是些碎渣?!苯t摸不著頭腦,愣愣地提醒。 “那你可知是什么餅子的碎渣?” 折竹垂著眼簾。 “這……屬下不知?!?/br> 姜纓如何知道這些,他本就不愛吃這些玩意。 折竹扔了油紙包,轉(zhuǎn)身出去,到了另一間房中,此處并不像是打斗過,案前有一件男人的外袍。 折竹才拿起來,便隱約嗅到一股味道。 “讓人去找找玉京城中所有賣蜜餞酥皮餅的鋪子,最好是與造桐油的地方相近的?!闭壑褚贿呁和庾撸贿厡t道。 “是。” 姜纓忙喚了人交代完事,又忍不住問:“可公子何以斷定?” “若按你們打聽來的消息,他們是午后回來的,房中的燈燭也是新蠟,但屋里屋外灰塵積厚,說明他們根本無心在此住下,房中的可以藏東西的地方幾乎都被翻找過,若不是與他們打斗之人所為,那么便只能是他們自己在找東西?!?/br> 折竹嗓音平淡。 “可即便他們在回槐花巷前有落腳處,如今也難保他們還會在那兒?!苯t有些擔(dān)憂。 折竹氣定神閑,只道:“先找?!?/br> 出了槐花巷,其他人身形隱去,唯有姜纓一直跟在折竹身側(cè),在熱鬧的街市,他瞧見少年逛了幾個小攤子,不一會兒便買來好些餅子。 此時,他心中終于恍然,難怪這少年可以僅憑那些餅渣便瞧出來那是什么餅子。 “那個銀樓在哪兒?” 少年清澈的嗓音傳來,姜纓即刻回神,他反應(yīng)了一下,便道:“金子才送去不久,只怕如今還在畫圖紙,公子要去瞧?” “嗯。” 折竹頷首。 玉京最大的銀樓在玉京最繁華的玉帶河畔,寬闊的木拱廊橋橫穿玉帶河,橋上車馬行人來往不斷,兩旁更有商販就地叫賣,熱鬧非凡。 一如姜纓所說,銀樓中才剛開始畫鳳冠的圖紙,折竹在樓中待了小半日,盯著那個畫圖紙的工匠往紙上落筆,那工匠何時被買家這般盯著畫圖過?畫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緊張得腦門兒上全是汗。 但折竹卻瞧得津津有味。 “鳳眼要寶石嗎?” 折竹端著茶碗抿了一口。 “若鑲寶石,自然更為靈動?!惫そ秤煤菇聿亮瞬聊樕系暮?,恭敬地答。 “哦,那要最漂亮的寶石?!?/br> 折竹一手撐著下巴,說。 “是是是。” 工匠連忙應(yīng)聲。 他努力屏氣凝神繼續(xù)畫,沒一會兒卻又聽那少年問:“鳳尾呢?” “呃……有種星塵石,若點綴在鳳尾,必然粼粼泛光,美麗非常?!惫そ秤中⌒囊硪淼鼗?。 “那就加上。”姜纓瞧了一眼少年的神情,便對那工匠道。 臨近黃昏,有人入樓來尋。 是姜纓手底下的人。 “公子,蜜餞酥皮餅是一家餅鋪新弄出來的玩意,那餅鋪在玉京有整整八家,因為賣得好,被人學(xué)去,如今賣那餅子還有另外七家,與那些桐油店接近的,便有四家,”出了銀樓,姜纓對少年道,“那餅子也許是他們在路上買的,根本不是在他們藏身的近處買的?!?/br> “不?!?/br> 黃昏余暉燦燦,少年的眉目卻冷極:“好巧不巧,蜀青造相堂財寶在櫛風(fēng)樓的消息經(jīng)人放出,那些來圍攻櫛風(fēng)樓的門派中,便有中了他陳如鏡掌法的人。” “公子的意思是放出造相堂消息引各大派圍攻櫛風(fēng)樓的人,便是陳如鏡?可他怎會知道?” 姜纓心中疑云更甚。 “也許,蜀青造相堂還有漏網(wǎng)之魚,說不定那條魚,就是他陳如鏡?!?/br> 折竹眼底一片冷冷沉沉:“兩日前,我才買過這蜜餞酥餅,今日他便讓我瞧見那些餅渣。姜纓,他不過是在告訴我,他便是引我來玉京的人,他也知道我是誰,他更希望我找到他。” “既如此,他又為何這般拐彎抹角?” 姜纓思及那舊院里打斗的痕跡,便恍悟:“難道說,有人不愿讓他見到您?” 折竹牽唇,卻并不答,只淡聲道: “去弄一張玉京的輿圖?!?/br> —— 流霞被夕陽灼燒融化,并不均勻的濃郁色澤點綴在琉璃瓦檐,含章殿的宦官入純靈宮傳了淳圣帝口諭,命明月公主入含章殿用晚膳。 商絨本以為淳圣帝是因她今晨先拒飲神清永益茶,又逃清醮才傳她過來,但直至用罷晚膳,淳圣帝也并未向她問起此事。 晚膳才用罷,淳圣帝便一如以往那般,領(lǐng)著商絨去賞他新得來的一幅山景圖。 商絨沉默寡言,只有在淳圣帝詢問她時,她方才會應(yīng)上一聲,淳圣帝早已習(xí)慣她溫吞靜默的性子,自己說得高興。 “明月,可還因為薛家的事,怪朕?” 可他忽然轉(zhuǎn)了話題。 商絨一怔,她抬起頭,迎上淳圣帝那雙眼,那明明是一雙慈愛的眼,卻令她心中恐懼。 她抿緊嘴唇。 她說不出“不怪”二字,帝王溫和的眉目之下似乎總蘊藏一分尖銳的壓迫,可她以沉默相抗,半晌,他徐徐一嘆:“明月,你年紀(jì)尚小,不知朕的用心,更不知防患于未然,斬草要除根的道理?!?/br> 商絨垂著眼簾,喉嚨發(fā)緊。 淳圣帝在等她,等她承認(rèn)他的旨意,可殿中寂寂,好一會兒,他也沒等到她開口說話,他的神情微沉,但見她郁郁寡歡的眉眼,他苛責(zé)的話語哽在喉間半晌,與她對峙。 “陛下,賀大人與小賀大人,還有敬陽侯已在殿外候著了。” 宦官德寶一進(jìn)殿便察覺到氣氛不對,但他也只得硬著頭皮躬身上前稟報。 “讓他們進(jìn)來?!?/br> 淳圣帝開口。 賀仲亭父子兩人與敬陽侯一進(jìn)殿,便瞧見那位明月公主,敬陽侯的神情一滯,隨即與賀仲亭父子一道跪下:“臣,拜見陛下,拜見明月公主?!?/br> 商絨有些恍惚,聽見聲音也沒抬頭。 賀星錦聽見淳圣帝喚他們起身,他站起來的瞬間,不經(jīng)意般瞥了一眼她。 那位小公主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鬢邊的步搖晃也不晃。 “敬陽侯,賀卿,你們快來瞧瞧,這幅山景圖如何?”淳圣帝將兩位臣子招來身邊。 “奇絕?!?/br> 敬陽侯捋須一觀,點點頭,稱贊道:“這筆法純熟,行云流水,實在是不可多得?!?/br> “是么?” 淳圣帝眼底帶笑,卻道:“比之你兒知敏如何?朕聽聞,他在山水上的畫工極好,詩文也不錯,朕原還有意讓他入朝?!?/br> 此話一出,殿內(nèi)方才還柔如春水的氣氛頃刻結(jié)冰。 敬陽侯臉頰的肌rou微微抽動,他立即俯身跪下去:“陛下,犬子任性,皆因臣這個做父親的管教不嚴(yán)……” 商絨看著,那佝僂身形伏趴在帝王腳邊的敬陽侯,便是趙絮英的父親。 帝王的心思向來陰情難測,誰也不知他此時究竟是怒是喜。 “趙卿這是做什么?起來回話?!?/br> 淳圣帝看也沒看他。 “是……” 敬陽侯冷汗涔涔,緩緩起身。 “朕不過是憐惜知敏之才,想讓你勸他早日回來,”淳圣帝的面色平靜許多,“何苦為了一樁親事而意志消沉。” “是,臣謹(jǐn)記?!?/br> 敬陽侯垂首低聲應(yīng)。 “賀卿以為這畫如何?”淳圣帝不再繼續(xù)之前的話頭,轉(zhuǎn)而去問一旁的賀仲亭。 “的確極妙?!?/br> 賀仲亭恭謹(jǐn)?shù)卮稹?/br> “可朕卻覺得,筆法雖純熟,卻比不得朕的明月落筆生動,”淳圣帝在那畫墻前踱步,最終停在商絨那幅一年前所作的一幅紅楓圖面前,他回過頭來,大約是一時興起,便朝商絨招手,“明月,你已見過外面的山川,想必如今心中應(yīng)該諸景皆備,不若畫上一幅,讓他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