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荒寂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百合

    灑下溫柔，止住大地乾涸

    風(fēng)中飄送呢喃，吟唱純潔花語情歌

    粉嫩高雅色彩，展現(xiàn)愛的高貴摩訶

    沒有肥沃養(yǎng)分可留住最后的美麗

    我的身軀被推入阿刻戎河

    肩上巨石加重了負(fù)荷

    望著卡戎伸出的雙手

    閉眼微笑，我選擇捧住心中美麗百合

    沉淪永世，并將雙眼閉闔

    在我貧瘠土地上，你是綻放芬芳的百合

    部分泛黃的淡紫色信封夾在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之中，信封里夾藏年少時不知所措的情愫，那道陳舊情愫此時好像正散發(fā)淡淡花香，溫柔包覆著被嚴(yán)寒天氣凍僵的我。不顧醫(yī)生告誡，硬是喝了一口咖啡奶酒后，我抽出鎖在信封里的青澀愛戀，望著那朵在貧瘠土地上枯萎的百合，陷入氣味的回憶之中。

    「今天我想去臺中，現(xiàn)在帶我去。」我發(fā)出猶如女王般的命令，明白他不會拒絕我的任何要求，即便那是多么無理。

    我們在一門課堂上相識，正確來說是過了一學(xué)期之后，他選在我生日當(dāng)天在bbs上向我「搭訕」。

    掛著紅色膠框眼鏡的他，整整觀察我超過半年，卻從未在課堂上向我打過招呼或有任何表示─或許是雙修生的緣故，然而他竟查到了我的生日，這就是屬于他的執(zhí)著嗎？

    聽到前往臺中的命令后，一時語塞的他露出錯愕慌張神情，和平日的睿智形成反差，實在有點好笑。我忍住笑意，對他持續(xù)展現(xiàn)屬于我的驕傲，當(dāng)時不知這是一種奢侈的「自由」；往后歲月竟然自囚于愛情牢籠之中，手中其實握著鑰匙卻怎么也不愿開啟眼前的大鎖，始終維持我的另一種驕傲。

    「你有沒有覺得臺中的天空離我們比較近？」抵達(dá)臺中后我吐出整段車程的第一句話。那一日，大概也是我離他最近的時刻，如同夏至過后，白晝時間越來越短，太陽離北回歸線越來越遠(yuǎn)……

    啜飲下毫無味道的熱拿鐵，我?guī)е苫蠖_口：「春天的小熊？」

    「對呀，我喜歡你的程度就像是春天時森林里走出來的熊，不…是所有森林里的熊全部一起走出來，一頭接一頭邀請你在綠茵上一起打滾?！刮亦圻晷α顺鰜恚铧c打翻桌上咖啡，經(jīng)過的服務(wù)生好奇望了我們一眼。

    起初我直白地詢問：「你有多喜歡我？」藉由既存的肯定回答來強化自我的存在感。那時的我，其實徬徨無助又欠缺自信，可是萬萬沒想到答案竟然是一頭「春天小熊」，不對，是整座挪威森林里的小熊們。他告訴我「春天小熊」的由來─出自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名作《挪威的森林》。

    無論是多少隻小熊，我都不愿意和他或牠們一起打滾。發(fā)問之前，這個結(jié)論已然立在整座森林的入口處，寫在非常明顯的告示牌之上，或許有些老舊斑駁，不過仔細(xì)定睛一看，一定可以發(fā)現(xiàn)與解讀?！笡]有人會對幽暗神秘的森林前所豎立的告示牌視而不見吧？」我曾在某個夜晚叩問自己，卻默默流下了淚水。

    「春天的小熊」曾經(jīng)對我說：「你的生日離『終戰(zhàn)』很接近?！?/br>
    「什么？終點站？」

    「不是啦，是二次大戰(zhàn)日本宣布投降的日子，那天是1945年8月15日，美軍先在8月6日與9日于廣島和長崎丟下震撼世界的原子彈，日本當(dāng)時已無力抵抗，那是徹底摧毀日本大和精神的毀滅性轟炸。當(dāng)然年份差很多，只是8月12日離那個深具歷史意義的時刻很接近?！?/br>
    某次生日前夕，我無意間在雜志專欄上讀到了當(dāng)時執(zhí)行轟炸任務(wù)機組員的「告白」，那位組員僅接受過一次採訪，他挖起埋在斷垣殘壁下不愿回想的記憶：「道德和戰(zhàn)爭很難并存，轟炸考文垂與德勒斯登、巴丹死亡行軍、南京大屠殺、轟炸珍珠港，這些事情有什么道德性可言嗎？」戰(zhàn)爭本身就是一項無可辯解的暴力行動，如何去套用一般的道德哲學(xué)？可是戰(zhàn)爭必須有所終結(jié)，最快的方式就是摧毀對方的所有信心。

    愛情與道德是否也很難并存？

    不論是大學(xué)時的我或是現(xiàn)在感到無比孤寂卻不能說出口的我，都很難做出適切判斷。

    時間不可逆，愛情契合點也是如此。小熊們隨著夏至后的陽光逐漸散去。依稀記得那天我給了他一本很無聊的書，叫作什么某個元年組成的足球隊。隔天，他回塞給我這本《挪威的森林》，并且露出難得的賊笑，那抹笑容里藏不住他與小熊的無限落寞。

    「《挪威的森林》嗎？」我斷斷續(xù)續(xù)看完一遍，卻沒獲得強烈反饋共鳴：這真的是一本動人愛情小說嗎？不過至少比那支足球隊的故事要容易理解與好看多了。小小缺憾是：我再也沒能和他討論這本膾炙人口的小說，挪威森林在那次臨時起意的臺中之旅后，全被我和當(dāng)時男友短暫復(fù)合的關(guān)係給剷平，所有小熊也失去了住所。

    我將咖啡奶酒一飲而盡，腦中閃過經(jīng)濟學(xué)教授在課堂上的神來一筆，她提到了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rèn)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谷缤业淖郧簦莻€時候的他是否在被徹底摧毀士氣后，仍打起精神而堅持一種「愛情英雄主義」？

    不，他所選擇的應(yīng)該是「愛情小熊主義」：

    我曾在耶誕夜收過他的99朵黛安娜白玫。他努力上家教打工，為的是送我時下最流行的手機─那支手機卻在一次與男友夜游時搞丟了。那時好心疼，在充滿愧疚的心情下傳了簡訊給他：「對不起，我把你送的手機給弄丟了，好難過也很對不起你！」

    那時我們已超過半年多沒有聯(lián)絡(luò)，畢竟森林的樹木全倒了，唯一矗立的是越來越大、越來越顯眼的告示牌，不過他也沒必要再細(xì)讀上頭的文字了：

    『遇見是兩個人的事，離開卻是一個人的決定，遇見是一個開始，離開卻是為了遇見下一個離開。這是一個流行離開的世界，但是我們都不擅長告別。』

    我偷偷引用了米蘭昆德拉的句子貼在告示牌上。畢竟我一向不擅言詞，也很難表達(dá)自己真實情感。

    簡訊末尾的「對不起」，希望他能讀懂。

    奶酒的酒精濃度不高，卻加重誘發(fā)出一種想吐的感覺，身體更加不舒服。望著《挪威的森林》與藏在其中的「枯萎百合」，孓然一身在他鄉(xiāng)，僅能用回憶溫暖自己，又用現(xiàn)實刺痛自己，既甜蜜又孤單。

    房門電鈴?fù)蝗豁懫?，如夢初醒的我起身打開公寓大門。

    「小倪，沒想到舊金山灣區(qū)還真的會下雪?！贡任掖笠粴q的室友佳徽搓著雙手取暖，口中呼出白色氣息?！肝疫€是不放心你獨自在公寓里，我陪你一起蹺課吧，我對你最好了?！?/br>
    「明明是你自己想偷懶，還找藉口??！而且你的大門鑰匙還放在餐桌上?！刮矣醚劢氢殴馔断蚍胖Х饶叹婆c鑰匙的餐桌。

    佳徽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吐了吐舌頭。

    「?。俊杜餐纳帧?？好懷念的一本小說，小倪怎么會有這本書？」

    「當(dāng)初過來這里時順手從家中書柜中抽了一本小說，也沒特意選哪一本?！?/br>
    佳徽拿起書本翻了翻扉頁，不慎掉落出那朵「枯萎的百合」。

    「我看這個才是主因，還是一首情詩呢！」她裝模作樣朗誦完詩句后反而神情一歛，慎重把「百合」裝回信封之中，以頗有感觸的口吻說：「很悲傷的一首詩?！?/br>
    她彷彿可嗅到那逝去的百合香味，試圖捕捉任何美麗的瞬間卻不斷落空。她繼續(xù)未完的喟嘆：「寫這首詩的男生那時一定非常喜歡你，明知得不到任何結(jié)果與想要的愛情，才故意給了你這本小說，既是羨慕又有著說不出的嫉妒?！?/br>
    已然空蕩蕩的森林原址突然冒出新芽，一頭不知從何而來的棕色小熊睜大雙眼，緊盯土壤中竄出的綠芽，每一秒都有不同的驚人成長變化。

    「嫉妒？」

    佳徽拉出漂亮的餐桌椅后卻無意坐下：「村上春樹最有名的愛情小說應(yīng)該就是這本，可是你知道嗎？書名可能是帶有反諷意味。挪威森林就是“nianwood”，這種北歐風(fēng)的木質(zhì)傢俱很受美國人歡迎，但是哪有這么多高質(zhì)感又便宜的傢俱，為了滿足一般消費者，有很多是仿木質(zhì)的系統(tǒng)櫥柜家具，所以“nianwood”隱含有假假的、不真實的意思。村上春樹的翻譯體小說師從美國作家raymondcarver（瑞蒙.卡佛）與j（約翰.厄文），不可能不知道這種美國文化。與其在挪威的森林里遇見小熊先生，不如在看袋鼠的好日子邂逅不期而遇的一見鐘情，哪怕只有短短幾分鐘。對了，《看袋鼠的好日子》在臺灣被譯成《遇見100%的女孩》而出版喔。如果他真心愛你又想表達(dá)最純粹的愛慕，大可送你百分百女孩才對！」佳徽一口氣說完后才坐下，從背包里掏出手機，不知在「滑」什么資料。

    驚訝之馀，我不忘調(diào)侃佳徽來掩飾自己心中的浮動情緒：「你參加過日本文學(xué)研究社團?。慷疫€是個安樂椅偵探。」我并不知當(dāng)初臺中之旅后隔天收到的最后禮物蘊藏這么深遠(yuǎn)的涵義。

    嫉妒又深深愛著嗎？「假假的愛情」是暗指我和當(dāng)時男友的戀情？他知曉一切嗎？

    無限循環(huán)的分分合合，七年后，我和當(dāng)時的男友分手，毅然踏上留學(xué)之路。恰好大學(xué)時參加過游學(xué)團，當(dāng)時認(rèn)識了個性爽朗的佳徽也持續(xù)保持聯(lián)絡(luò)。巧合下，她早我一步先來到了這里，如今我們變成好室友。

    「小倪，這是我單方面推測，村上春樹本人也沒證實過這一點，況且我也不認(rèn)識給你書本的男生?！够謾C的佳徽向我的回憶低語?！腹聠蔚臅r候，特別容易想起溫暖甜美的回憶吧？也許回憶細(xì)節(jié)已被歲月給改變，但那些細(xì)微變化與添加物都是好的，才能讓自己在凜冬中不再畏寒。對自己最好的，其實是我們的大腦?！?/br>
    失去家園的小熊終于再度有了「新家」─我不知道僅有一棵樹的荒原能否成為小熊的家？

    如果他對我的愛是帶有嫉妒與悔恨，不是那么百分之百純粹，或許會讓我感到舒坦一點。

    「找到了！」佳徽掩不住激動情緒喊出聲。

    「你在找什么？」我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時，佳徽手機響起很耳熟的旋律鈴聲。

    「啊，我的肚子……」彷彿所有人事物都在這一刻往我身上衝，孤寂感轉(zhuǎn)變成不安而襲來?！竸恿?！寶寶第一次動了！」我痛得彎下腰，隻手撐地。佳徽見狀后顧不得還沒接聽電話，便衝上前來攙扶。

    「你的手機來電鈴聲是…？」我忍痛問道。

    佳徽一頭霧水，萬分焦急：「現(xiàn)在是什么狀況？你還管手機鈴聲，這是quot;bizarrellequot;（畸形三角戀），我設(shè)定成陌生來電鈴聲，在這里知道我手機號碼又被歸類成陌生來電的人，可能也就只有一個人?！?/br>
    我暫時雙膝跪地，暗自祈禱不要有什么意外，更期待手機被接通的瞬間。

    （igetdownonmykneesandpray.i'mwaitingforthatfinalmoment.）

    鈴聲不偏不倚吐出歌曲的這個段落，宛如唱出我的心聲。

    「小倪，來電的人就是你的前男友，也就是肚里寶寶的『爸爸』！」

    我第一次聽到「寶寶的爸爸」這個詞，抓不住現(xiàn)實感給我的衝擊。在昏厥過去的前一刻，我感覺好像身處綠意盎然的森林之中，身軀底下鋪著柔軟的綠茵草皮，一頭可愛的棕色小熊拿著一朵百合花，慢慢地在草皮上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