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鯨 第34節(jié)
陳司機停下車,聞渡和談溪分別從車門兩側(cè)下去,談溪輕聲向陳司機道謝。 月色疏落,留下一地碎玉。 聞渡走上二樓帶露臺的書房,談溪走入地下一層的保姆間。 一切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似乎又回到了最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的模樣。 談溪回到房間,將保溫杯包裝拆開,將一黑一白兩個相同的杯子放在自己的面前。她沒有開燈,就借著清暉的光芒孤零零地坐著。 一只飛鳥輕點葉片,展翅離去,樹葉微微顫抖。 雁過留痕,風過留聲。 談溪很清楚,沒有什么能夠了無印跡。 第30章 最殘酷的地方 上午早自習結(jié)束, 吳燁盯著談溪空蕩蕩的位置,問王欣,“你同桌去哪兒了?” 王欣搖頭, 眉間微微有擔憂,“不知道, 會不會是生病了?” 吳燁念叨著,“學(xué)霸一般不會輕易請假吧?”他扭頭看見正好路過的班主任, 大喊一聲,“老胡!我們班學(xué)霸去哪兒了?” 自從談溪轉(zhuǎn)來之后, 老胡就下意識把學(xué)霸和她的名字劃等號, 畢竟聞渡雖然成績也好,但是他畢竟太有個性, 一向視規(guī)矩為無物。還是談溪這樣的不叫人頭疼。 所以他立刻理解吳燁指的是談溪。 他從后門走進來, 一巴掌拍到吳燁的后脖頸, “學(xué)你的習, 她明天就回來了。” 吳燁摸著自己的脖子, 看了一眼聞渡,又問:“她生病了?” “沒有,人家家里有事——你要是對數(shù)學(xué)題也這么刨根問底, 下次就能上140了?!?/br> 吳燁做了個鬼臉。 老胡又敲了敲他的腦袋,看著后面幾個拿著掃帚打架的男生,沒有立刻出聲阻止,只是輕輕嘆口氣。 這是一群無憂無慮沒有任何生活重擔的孩子。 他們生活中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學(xué)習。 但不是所有人都這么幸福。 * 與此同時,五金街小溪超市門口。談溪走出來關(guān)上門,在門口掛了個“今日暫停營業(yè)”的牌子, 然后將談向北推到街邊。 上午七點半, 五金街昨晚的喧囂還未完全消散, 旁邊的燒烤店正在將路邊的桌子收回店內(nèi);樓上的單身母親騎著丁零當啷作響的自行車準備送年幼的女兒去幼兒園,小姑娘坐在后座仰頭嚎啕大哭;街盡頭那個據(jù)說賣印度神藥的店鋪傳來女人的破口大罵聲。 談溪看了一眼街對面的臺球館,那里還沒看門,樓上聞渡曾經(jīng)住過幾天的屋子也是靜悄悄的。 眼前停著一輛出租車。 駕駛座上下來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沖兩人點頭。 看他四十多歲只是因為談溪知道他的大致年齡,實際上他頭發(fā)花白,皺紋深刻,說他五十多甚至六十多大約都有人相信。 談向北坐在輪椅上,沖他笑笑,聲音有些干啞,“小趙啊,不好意思又麻煩你了?!?/br> 趙司機擺擺手,“哥你這話就見外了?!?/br> 他邊說邊把超市門口放著的拐杖遞過來,“來,哥,我扶著你上車?!?/br> 談向北拄著拐杖慢慢站起來,趙司機攙著他的左胳膊。談溪看父親艱難彎腰低頭坐好后,低頭抬起輪椅,將其折疊好。 “哎,談溪,我來,這東西怪重的?!壁w司機將后備箱打開,談溪抿著嘴已經(jīng)把輪椅放進去。 “謝謝趙叔叔?!?/br> “沒事?!?/br> 談溪坐在父親身邊,趙司機發(fā)動車輛,朝醫(yī)院開去。 路上,司機主動挑起話題,“嫂子還好吧?” “嗯?!闭勏虮秉c點頭,實際上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葉琳,“她忙,只是苦了我們家小溪,要次次給學(xué)校請假陪我去醫(yī)院看病?!?/br> 談家的女兒有出息,整條街的人都清楚,趙司機笑道:“談溪懂事,以后是要做狀元的人,你們早晚有享福的時候?!?/br> 談向北微微地笑,笑中帶著苦澀。他看著出租車計價器上飛速上跳的錢數(shù)心中嘆口氣。 談溪別過頭,不愿看到父親的窘迫。 半個小時后,他們抵達燕城市人民醫(yī)院。 談向北正打算從兜里掏錢時,趙司機卻啪地關(guān)掉計價器,“來,哥,我扶你下來?!?/br> 什么意思,再明顯不過。 “小趙,這不行,得付錢?!?/br> “哎呀,哥,我平時沒事總從你那超市拿幾包煙你也沒問我收過錢,我們鄰里之間說這些干嘛?” 談向北依舊捏著手里的錢不肯放下,他坐著不動,目光篤定,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 “小趙啊,我這腿隔段時間就得來醫(yī)院復(fù)查,有些人看見我坐輪椅不愿意載我,我們也不認識別人,每次都麻煩你,要是你不收錢,那我下次真是沒臉再求你把時間省下來拉我了。” 他說得誠懇,趙司機也知道他這人極其有自尊心,半點不希望別人用可憐的態(tài)度對待他。 因此趙司機深深嘆口氣,把談向北手中那張紅色鈔票塞回去,“哪用得著這么多?!?/br> 談向北穩(wěn)穩(wěn)坐在輪椅上,談溪推著他,回身再次給趙司機道謝。 趙司機點頭,又說:“哎,我今天就在這附近轉(zhuǎn)悠,你們結(jié)束給我打電話,我再把你爸給接回去。” 談溪點頭,“好,麻煩您了。” 因為右下肢截肢,且疲于生存,所以談向北鮮少有機會運動,為了防止脂肪肝等疾病的發(fā)生,除了腿部的正??祻?fù)檢查,他每年還需要做一次腹部b超。 他只做最常規(guī)的一些檢查,大約花費不到二百元。但就是這些錢,也是談溪和他爸吵了無數(shù)之后談向北才答應(yīng)的。 健康是本錢,這道理誰不懂,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 談溪背著洗得很干凈的灰色書包,推著父親進入醫(yī)院。 談向北看著來來往往神色匆匆的人群,又看著女兒從初中以來從未更換過的書包,忽然道:“小溪,要不……算了吧?!?/br> 談溪搖頭,“不行,爸,我們不是說好了,每年都來做一次檢查?!?/br> 談向北嘆口氣,“我這一年都覺得自己沒什么問題?!?/br> 談溪冷下臉,“您的眼睛都成b超了,您說沒問題就沒問題,那干脆關(guān)了超市,擺攤給人看病得了。” 談溪雖然還未成年,但早已獨當一面,加上讀書多見識廣,家里很多事情其實都是她在做主。 談向北說不過女兒,低著頭不吭聲。 談溪將他推到一個人少的角落處,“我去繳費,您在這兒等一下?!?/br> 排隊的人眾多,談溪也不閑著,拿出單詞背默默記憶。短短半個小時,記住了二三百個單詞。 繳費后談溪去領(lǐng)取體檢檢查單,接著又推著談向北上了二樓。 在醫(yī)院,一個年輕的女孩兒推著自己的父親跑前跑后的場景并不突兀。甚至可以說,在醫(yī)院發(fā)生任何事情都不突兀。 這是人間最殘酷的地方,所有人寧愿拋棄所有尊嚴跪倒在死神面前,祈求健康與生命,尤其對于捉襟見肘的人來說,他們距離死亡更近,因此心懷虔誠,從來不敢也不能高高在上。 這不過是門診部,談溪知道在住院部,這樣血淋淋的事實會更多。 她曾經(jīng)深有體會。 談向北被談溪安穩(wěn)地向前推著。他輕輕摸著自己右腿一下空蕩蕩的褲腿,沒有人向他投來異樣,或是同情的目光。在醫(yī)院,他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病人。 說真的,在談向北隱匿在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是莫名喜歡來到醫(yī)院這個地方。 他們停在做檢查的房間外。 醫(yī)院是一個需要耐心的地方,隨時都需要漫長的等待。 談向北好歹可以坐著,談溪靠在墻邊,雙腿酸痛,只能靠投入單詞背誦中緩解疼痛。 直到正午,護士才終于叫到談向北的名字。 他很快出來,護士叫下一位病人的名字,順便跟談溪說:“半個小時后取結(jié)果?!?/br> 為了做檢查,談向北一上午都是空腹,此刻饑腸轆轆,談溪將他帶到醫(yī)院附近一家面館坐下。她從書包中拿出紙巾將桌面擦了一遍。 小店擁擠,為了不妨礙別人行走,談溪又將輪椅折疊,抬到門口放著。 兩碗牛rou拉面端上來,熱氣十足,談向北沒拿起筷子,看著女兒,問道:“你最近幾個周都沒有跟那個男生一起學(xué)習了?” 談溪愣怔了好幾秒才意識到他是指吳燁,兩人上個月一起在超市學(xué)習之后就再也沒有執(zhí)行過老胡制定的學(xué)習小組計劃。 “哦,沒有了。”談溪吹了吹面湯上的白汽。 談向北點頭:“嗯,還是自己學(xué)習效率高一些?!?/br> 談溪想起聞渡,猶豫了一下,還是“嗯”了一聲。 她挑起一筷子面條,談向北又問:“你媽還好吧?” 談溪說不出還好,葉琳很辛苦,而且在聞家的日子也始終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自己說錯什么被趕出去。在談向北偶爾來醫(yī)院復(fù)查的日子她都無法陪伴,就是因為不敢向他們請假。對于葉琳來說,沒有休息的日子,只要樓上有需要,隨便一個電話打來,哪怕三更半夜,她也得上去干活。 唯一支撐葉琳繼續(xù)在這里工作的理由就是工資夠高。 她咬著下唇,“還行,再堅持八個月就好了。” “嗯?”談向北停下筷子。 “我高考結(jié)束后,就不讓mama做這份工作了,我們從聞家搬出來,你們只需要經(jīng)營著那家超市就行。哪怕收入少,但我也能掙錢了,我出去找個家教做,你們也不用好幾個月都見不到一面?!?/br> “小溪,你……” “行啦。”談溪剛才忘記告訴老板不要放香菜,她將香菜一根一根地挑出來,隔著氤氳熱氣,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爸爸,我都考慮好啦,等我高中畢業(yè),你們就不用這么辛苦了?!?/br> * 聞渡回到別墅,下車前,陳司機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問道:“以后放學(xué)不用把談溪一起帶回來嗎?” 推開車門的水微微頓,聞渡沒抬眸,并不打算說她今日未去學(xué)校,只是言簡意賅地說:“不帶。” 陳司機不敢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