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爾雅在給新居民設置好的強制休息時間里，面向挖開了一片正在翻地的耕種區(qū)域，將其他人聚集過來，重復了邀請大家提出建議的請求。她補充道，“大家有七天時間，可以慢慢想建議，這七天時間里有想法的人就可以來找我提出，我會將你們提的建議記錄下來。”

    趕路一天的驚恐、長年累月的勞累，讓佃農(nóng)們身體虛弱，希爾雅盡管要求所有人用工作換取食水，為了大家的身體健康考慮，三餐、飲水和勞動中途休息，都做成了時間表，作為日常任務交給玩家們提醒、組織休息。

    佃農(nóng)們本來還有些緊張為什么這里工作總是叫人休息，聽到希爾雅要詢問他們對庇護地有什么想法、想要庇護地添什么東西，不講究些的人直接掏了掏耳朵。

    沒聽錯吧？多新鮮啊，領主居然會反過來問他們想要什么？還會記下來他們的話？

    希爾雅注視著畏縮和不敢置信的平民們，點了點頭，肯定了他們沒說出口的疑惑，“無論什么建議，只要是怎么建庇護地的就可以。到最后一天，我記錄下來的你們的建議，會和庇護地中我們的伙伴們的建議一起參與大家的投票?！?/br>
    “時間到啦，可以繼續(xù)啦！”領了提醒/監(jiān)工任務的玩家，并不覺得這一幕有什么問題，看到休息時間到了，催促著平民們趕緊各自回到崗位上。

    希爾雅同樣準備返回房間，離殿堂門口還有一段距離，蘇珊從夯實土方的區(qū)域繞了個圈溜出來，悄悄跑向希爾雅。不過她的掩飾只是徒勞，等站到希爾雅面前，明里暗里的目光也都落到了她身上。

    “蘇珊，有什么事嗎？”希爾雅輕聲問道。

    蘇珊看向她身后敞開的殿堂大門，后悔的神色從臉上一閃而過，又變成了堅定。她快速看了看附近，“我有一件必須告訴您的事?！?/br>
    希爾雅：“進來說吧。”

    “不不不，您先別進去！”蘇珊驚慌地喊了起來，聲音瞬間拔高，又立刻壓了下來，她掩住嘴巴，幾乎以氣聲，小小聲說道，“您或許不知道，藥劑師女士是位墮落者，她會害死您、害死所有人的！”

    希爾雅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糾結(jié)和心虛兩種情緒正在蘇珊臉上交替閃現(xiàn)，終于說出口，讓她整個人都放松下來。

    “你覺得應該怎么做呢？”希爾雅問道。

    “火、火刑架？”一個標準的應對女巫等墮落者的答案。

    希爾雅嘆了口氣，“她傷害過你嗎？她誘惑過你墮落嗎？”

    “沒有……但是、但是她墮落了?！碧K珊有些掙扎。

    希爾雅按住蘇珊的肩膀，讓她不得不與自己對視，“她治療了你，還記得嗎？阿曼達·柯拉科斯女士只是身體多了一些小問題。她究竟需不需要上火刑架，或者，庇護地里任何人需不需要被懲罰，都得看有沒有犯過錯，而不是僅僅以身體變化、他們的職業(yè)來判斷。謝謝你的提醒，回去吧?！?/br>
    有很多話在嘴邊，又被希爾雅咽了回去。

    被迫被污染的人、在教廷之下走向另一條路的人，是無辜委屈的。但普通人對污染墮落的恐懼也不完全是他們的錯。

    玩家們的聽力不如希爾雅強，在救援那天，她從玩家們的視角里聽到了玩家抵達前不遠處飄來的零碎聲音，包括蘇珊的祈禱和管事三人組的污蔑。

    普通人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所以可以在威脅污蔑時祈禱哪怕污染墮落也要活下去，所以在明顯來自森林的“墮落者”威脅下，可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繼續(xù)活下去。

    只是……希爾雅并不喜歡這樣。

    今天可以認為一個人是異端，明天可以指認另一個人是女巫，證據(jù)可能是身體的異樣、一句話、一個表情、甚至什么都沒有。

    這樣的規(guī)則和傾向都讓她不適，但希爾雅過去不明白這是為什么。直到她在藍星世界的知識里，由于好奇沒有特殊力量的藍星為什么存在女巫，多找了找相關知識，卻看到了“獵巫”。

    向來帶著淡淡微笑的少女臉色微冷，快步走進殿堂。不遠處的塞里納斯注視著她的背影，在她氣息變化的瞬間皺起了眉，目光逐漸挪向人群中，鎖定了剛剛和她對話過的蘇珊。

    希爾雅沒有進自己的房間，站在阿曼達門口敲了敲門。

    門內(nèi)安靜極了，希爾雅耐心等待了幾秒，門吱呀一聲打開，拉著門的陰影腕足浮在空中，極其顯眼地彰顯著它的存在感。

    希爾雅垂眼看了看最近已經(jīng)不常出現(xiàn)的觸手，和平?？桃馐掌饋?、最多只有一兩根的觸手不同，陰影幾乎爬滿了整個房間，乍看相當有恐怖效果。

    希爾雅捏了捏觸手尖，“你在生氣嗎？”

    “沒有！”觸手唰地收了回去。

    阿曼達頭也不抬地坐在小鍋前，研磨著底部看不出本體的碎末，好像剛剛并不是她把希爾雅堵在門口。

    希爾雅關上門，坐在阿曼達對面的地上，庇護地人手不夠，像桌椅床這樣的非必需品，優(yōu)先級在不斷往后排。希爾雅沒有立刻開口，阿曼達也沒問，屋子里一時只能碎末被繼續(xù)碾碎的聲音。

    過了一會，阿曼達憤憤放下手里不知不覺碾碎過頭的粉末小鍋，發(fā)出當啷一聲。“希爾雅閣下，今天這么有空嗎？”

    “我看過一個故事?！毕栄磐兄此坝袀€地方有人忽然研究出了一種工具，能達到水鏡之術(shù)記錄影像效果，但其他人從未見過。他宣傳著自己的工具，用留下一片片小水鏡換取金錢。然而，大家從未見過這樣的工具，看到自己的身影出現(xiàn)在小水鏡里，認為這個人是偷走靈魂的墮落者，一起將他送到了裁判所?！?/br>
    希爾雅平鋪直敘地講著故事，她沒有用任何技巧，故事聽起來干巴巴的，阿曼達卻聽得入神，在她停下后，追問道，“后來呢？他證明了自己，被國王接見，得到了獎勵嗎？”

    阿曼達隱約能猜到答案，但她并不想要那個答案。

    如果故事里沒有“墮落者”，結(jié)局大概率是圓滿的，但這個“墮落者”，本來就不曾墮落?。∷踔翛]有被污染，只是運氣好研究出了一種能造成法術(shù)效果的工具！

    希爾雅搖搖頭，“他死了?！?/br>
    阿曼達冷笑，“這些愚笨、無知、無可救藥的家伙！”

    阿曼達還想繼續(xù)罵，卻被希爾雅打斷，“不，他們并不是無可救藥，只是缺少知識?！?/br>
    知識不是萬能的，但希爾雅讀到過一句話“讀書使人明智”，以她的自身經(jīng)歷體會，知識確實會帶來改變。

    在高壓下造成的群體異化和派別分割同樣是希爾雅難受的事，但現(xiàn)在暫時還不適合解決、點出這個問題。

    阿曼達盯著她，深深吸了幾口氣，一直張牙舞爪張在房間里的觸手慢慢收了回去，但并沒有完全消失，只是被約束在阿曼達身下，變成一團陰影。

    “所以，希爾雅閣下，你想做什么？”

    希爾雅坦然道，“我想請你來一起教導大家。庇護地里所有人不一定需要學會制作藥劑、乃至成為煉金術(shù)師，但森林里太過危險，需要學會辨認常見、常用的植物，知道哪些有用、哪些有毒?！?/br>
    阿曼達愣了一會，發(fā)現(xiàn)這個愚蠢、無聊、白費力氣的答案雖然出乎意料，但被希爾雅說出來，卻好像變得合情合理、理所應當了。

    “你……大郎吃藥先生向你說過霍格沃沃嗎？”

    希爾雅疑惑地看著她，阿曼達不自在地簡單解釋了一下什么叫“霍格沃沃”。希爾雅把之前概括看過的小巫師們的故事和這個詞聯(lián)系到了一起，她搖搖頭。

    “他們沒有向我提起過，這只是因為我想這樣做?！?/br>
    阿曼達咬著牙，“你以為你教了他們就有用嗎？”

    希爾雅聲音淡淡，“貴族子女從小聘請家庭教師，身份和收入高一些的人的孩子可以討好神父或懂得的人學習只言片語，困在農(nóng)場里什么都不會的佃農(nóng)孩子知道學習有用但沒有機會，馬棚里、貧民窟里和流浪街頭的孩子甚至可能不知道還可以學習。但只要做了有可能發(fā)生改變，為什么不做呢？”

    “你太天真了，別以為哪里都是你們神學院里的少爺小姐。”阿曼達忍不住皺眉刺了一句，說出口，才有些后悔。

    她從玩家們的只言片語，和趕回來后佃農(nóng)們的零星議論中，知道了“平民圣女”希爾雅的孤兒身份。孤兒，當然是比不上貴族的。但想想，希爾雅過于強大的天賦足夠她過上不錯的生活，沒有吃過苦頭的少女大概最大的挫折就是被誣陷差點被處死吧？

    “天真嗎？”希爾雅歪了歪頭，顯得無辜又俏皮，“霍格沃沃的建議確實有點天真超前，但很有趣，也許我們之后可以這樣做，但現(xiàn)在得先從認字開始?！?/br>
    阿曼達被她好像沒聽懂一樣的回答噎住了，但也發(fā)現(xiàn)希爾雅并不想跟她糾纏“庇護地要不要這樣做”這個問題，希爾雅已經(jīng)決定要做，她可以選擇的只有參不參與、怎么參與。

    阿曼達挫敗地嘆了口氣，再次重復自己說過許多次的判斷，“你真的不像是教廷培養(yǎng)出的圣女候選?！?/br>
    她第一次見面乃至第一次意識到希爾雅擁有全系元素親和時，還以為是她進入森林后，教廷找到了方法，培養(yǎng)出了許多個全系神術(shù)師，差點被嚇到心跳停止。但這次出門接應讓她意識到，外面的世界似乎變化并不大。

    她以前以為只有那些吵鬧的混蛋不正常，但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實際上，大概最不正常的是希爾雅。

    也對，正常人哪會容忍那些混蛋，哪會被追殺進森林后還想著救人，哪會建立異想天開般的庇護地。

    阿曼達心情復雜地看著她，“那為什么是我？顛沛流離、處處躲藏的墮落者煉金術(shù)師傳承知識，哪里比得上教廷的收藏？是不怕變成怪物，還是能拿出我沒見過的煉金思路的你知道的不夠多？”

    希爾雅攤手，“我只有一個人，建設庇護地需要所有人的智慧。”

    希爾雅在神學院里學習神術(shù)，也了解過各種奇奇怪怪的知識，來到庇護地后，也在日夜不歇地了解著藍星世界和庇護地傳承里的知識。但她很清楚，她不是什么都能做的。她知道、了解、學習，卻并不會做完所有的事。

    有孤兒打野和毛嘟嘟兩人先后的建議，希爾雅對似乎什么都會的玩家們也有了更多期待。玩家們終將回到他們的世界，但他們留下的變化將永遠留在這里。她謹慎保護一無所知來到這個世界的朋友們，但并不希望他們將這個世界變成第二個藍星世界。

    她的同胞們將一起建設新的家園。

    阿曼達：“你就不怕他們學習完，還是一樣的愚蠢？”

    阿曼達自己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語氣已經(jīng)平和了許多。

    希爾雅笑笑，“我不知道結(jié)果怎么樣，無論他們有沒有天分、是什么身份、能夠走到哪一步。但我知道要一直尊重知識、保存知識、傳播知識。女士，要一起嗎？”

    少女只是坐著，向她伸出的手卻像來自云端。

    許多年前第一次被老師指引著踏入超凡大門的那一刻，老師與她共同念誦的誓言，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清晰。

    阿曼達忽然覺得自己的質(zhì)疑和糾結(jié)都變得可笑起來，她握住希爾雅的手，“當然。煉金術(shù)師傳承，從一開始就是為此誕生。”

    正如阿曼達曾經(jīng)說的那樣，煉金術(shù)師，本就是沒有別的選擇的普通人的職業(yè)。沒有足夠的元素親和，沒有足夠的體力和資源，沒有更好的、能獲得其他指引的地位，但依然想以凡人之身，感受魔法的魅力，享受魔法的力量，讓魔法的光芒照耀到更遠的地方。

    她曾一直這樣做著，也曾陷入迷?；煦玳_始搖擺，直到希爾雅擦掉眼前的浮塵，以一個非煉金術(shù)師的身份提出改變。

    希爾雅松開她的手，從袍子里摸出一沓樹葉，放在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掌心，“我從大郎吃藥他們那里拿到了之前你交給他們的示意圖和標本，再改一改，就有教材了。對了，我覺得應該再加一節(jié)認字和學習算術(shù)的課程，你覺得呢？”

    阿曼達下意識回答，“我也學過數(shù)學……”她看著樹葉上添加了修改意見的小字，忽然覺得哪里不對。

    希爾雅是不是準備得太充分了點？！

    希爾雅緊跟著點頭，“那就拜托你了，我們輪流上課，先認數(shù)字然后加課程、排課表，暫定學習時間在晚上結(jié)束工作后?！?/br>
    獲得老師x1√

    希爾雅拋開上一個話題，“對了，你那張地圖上的聚集地里，有一位精靈嗎？”

    從憤憤到心潮澎湃再到一臉懵逼的煉金術(shù)師，下意識點頭，然后猛地反應過來。阿曼達撞翻了自己的小鍋，粉末灑了一地一身，她顧不上管，急急追問，“你找到了？！真的嗎？是不是灰色皮膚尖耳朵，長得很高的精靈？她怎么樣了？其他人呢？”

    “嗯……那位精靈，狀態(tài)不太好?！毕栄盼竦卣f，看到阿曼達的表情黯淡下去，有些不忍。

    擁有聚集地地圖，說明起碼去過那里。但在充滿污染的森林里，誰也不知道下次能不能見面、下次見面熟悉的人會變成什么樣子。

    阿曼達勉強笑了一下，“其他人，不在了對吧？閣下，您可以告訴我，我有過準備的?！?/br>
    希爾雅感知著她波動的精神力，簡單描述了一下看到的樹人和土包上枯死的樹苗。阿曼達眼睛有些紅，但看起來反而平靜了許多。

    “她曾經(jīng)告訴過我們，精靈族習慣死后埋在土里，在土包上種下一棵樹，來年小樹長大，就是曾存在過的生命的新生，過很多年后，會再次來到這個世界?！?/br>
    “我那時路過聚集地，聚集地附近有一群蜘蛛魔獸威脅著大家的生命，我想讓她和其他人跟我一起離開，但我也沒有找到更好的地方，除了那里，附近沒有別的地方有可以躲避的洞xue。瑟琳娜說她有辦法解決，但我下次經(jīng)過時，那里已經(jīng)被蜘蛛圍堵，見到我就追了上來。還好，我改變方向時總會記得添一筆那里的記錄，不然真的找不到他們了?！?/br>
    希爾雅總算知道，為什么地圖畫得那么奇怪復雜甚至多了幾條錯路了。

    “精靈會變成樹嗎？”希爾雅問出了自己最好奇的事。

    阿曼達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精靈族和植物有著密切關系，她既然還能說話，可能是精靈法術(shù)也可能是像我一樣的異化?！彼聹y，希爾雅這次去沒有遇到蜘蛛，可能是瑟琳娜想辦法限制了蜘蛛的出現(xiàn)。

    希爾雅點點頭，“她不愿意跟我離開，不過我們的朋友們應該很快就有辦法找到那里，到時候可以請她來做導師?！?/br>
    阿曼達想起自己和雷羅被“請”回來的過程，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但和默默死在森林里相比……算了，她還是去整理需要教的材料吧。

    “收到一份玩家規(guī)劃建議?！?/br>
    系統(tǒng)忽然響起，希爾雅在翻閱過玩家們之前提出的或簡短、或玩笑的建議后，就放棄了每收到一份建議就讓系統(tǒng)提示一次的打算，改成了出現(xiàn)字數(shù)多或繪圖完整的建議再提醒她。畢竟相比之下，這種規(guī)劃建議更可能有思考、有實行性。

    沒想到，這么快就有人達到了標準？

    希爾雅和阿曼達告別，準備回自己房間查看，走到門口，忽然想起來一件事。

    “你這里的木置物架……”

    阿曼達快速打斷，“那群家伙總是纏著我發(fā)任務，我就叫他們?nèi)プ鲆粋€。你說過，只要和我有關、能發(fā)出任務獎勵，就不限制我發(fā)什么樣的任務?！?/br>
    “和任務無關?！毕栄艙u搖頭，“我只是想告訴你，蘇珊本來在做夯實土方的工作，聽說是你需要這個，才轉(zhuǎn)去制作區(qū)了一段時間。我剛剛看過了，魔化樹的木板被打磨得很好?！?/br>
    希爾雅開門出去，就聽到外面一如既往的鬧哄哄，中間混雜著“好臭”之類的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