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第2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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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九坐在廊下打嗝,好好一碗湯飯下肚,偏又吃了孫氏一肚子氣,令他十分膈應(yīng)。 秦寺正已經(jīng)吃完了枇杷,又在吃一個綠橘,酸得齒軟,正捂著臉頰哎呦。 只有江星闊還像個樣,整好以暇翻著手頭的卷宗,淡定的抬眼看向他。 叫這目光一剝,頓時光了腚,既然被看穿了,文豆心中大石也算落定,是死是活都只有一條路能走了,起碼眼前這個江大人感覺比他印象中那些滿腦肥腸的官要精悍多了,說不定能保他太平。 “大人怎么知道我藏著話沒說?” “若是心中無事,便是我不叫你走,你估計也早就溜了。” 文豆自嘲一笑,還真是這樣,他這種靠吃下九流行當(dāng)飯食長大的孩子,與大理寺這種地方天生命數(shù)不合,就好像老鼠進(jìn)了貓籠子一樣。 泉九又罵自己蠢,他也覺得這小子乖得過分,只守著點吃飯,竟是連大門都沒邁出去過一步,就是沒再深入的想一層。 那話怎么說來著,泉九拍拍腦袋,失之毫厘差之千里?。?/br> 秦寺正總算緩了過來,捉了筆道:“我給大人當(dāng)一回筆錄,大人問吧。” “我問什么?他想我出多少力保他,就看他有多老實了?!苯情煵挪毁M那點唾沫。 秦寺正一笑,看向冷汗涔涔的文豆,道:“給他弄張椅子,到底是個孩子,也是嚇壞了?!?/br> 棒子和甜棗一起來,文豆抹了把臉,道:“那個高麗女人不是來問米的,她,她是來打聽黑穩(wěn)婆的,我家仙婆聽她要打聽這個,就知道這肚子里的是孽種,所以讓她再下一道咒術(shù)的,可以咒死那個欺辱了她的男人?!?/br> 泉九閑閑的倚在門邊,看似只是在曬秋日傍晚微涼的陽光,實則張了目,立了耳,正在巡視四周有無來人。 文豆頓了頓,抬眼看江星闊,本以為他會催促,沒想到這家伙居然在吃補湯!也不知吃得是個甚!香得他都沒聞過! 江星闊還真沒想跟個小娃耍什么腔調(diào),只是單純的餓了。岑開致這碗補湯里大約是花膠一類的,但又不似尋?;z味道,半點腥氣都無,十分黏糯鮮美。 江星闊吃相一向斯文,卻不曾想一抬目,一個兩個都目光暗恨的瞧著他。 “咳咳?!鼻厮抡柿丝谀樱瑥娮魍?,“賣什么關(guān)子?!” “那個男人,好像有些來頭,似乎不是漢人?!蔽亩孤暼粑脜鹊恼f。 可秦寺正離得近,聽見了,江星闊耳力好,也聽見了。 文婆子聽出一點味來就后悔了,不肯叫貞姬再說下去,裝得昏死過去,讓文豆趕人走。 貞姬而后又去到黑穩(wěn)婆處落胎,看著時間來看,大約是落了胎沒多久就死了。 文豆交代了黑穩(wěn)婆的住處,泉九帶著阿山阿田連夜去拿她。 黑穩(wěn)婆那屋里黑洞洞的,好濃一股子血腥惡臭,泉九打頭進(jìn)去,臉色慘白,扶著墻推著阿田阿山幾人出來。 “嘔,他娘的,嘔嘔,又死一個!” 黑穩(wěn)婆死了有幾日了,可邊上就是一戶收夜香的,一巷子的人鼻子都被糞味漚爛了,就是熏香擱在鼻子下邊,對他們來說也不過是一只夜香桶。 黑穩(wěn)婆和文婆子都死了,這案子的走勢也就清楚了,想查出真相,只能從中貞姬之死入手。 可黑穩(wěn)婆住在閹雞巷最里邊,這地界混沌的不似人世,貞姬離開時都夜半了,泉九在周遭盤查了一圈,還有些生氣的活人早出晚歸披星戴月的討生活,哪里管得了別人死活。 而賭鬼病鬼一個兩個的黏在墻根上,都是將死未死的行尸走rou,更別提了。 原沒覺得秋短,可出門一陣?yán)滟耐盹L(fēng)打臉,竟裹著粒粒雪子,雖驅(qū)散了鼻端縈繞著的惡心氣味,可也激得泉九連打噴嚏。 “凍死老子了?!比哦叨哙锣碌膿Ьo刀鞘,留下幾個倒霉的小子守夜等仵作,自己要先行回去同江星闊說一聲。 貞姬既是懷遠(yuǎn)驛的婢女,少不得要去懷遠(yuǎn)驛一趟。 秦寺正懂得輕重分寸,在懷遠(yuǎn)驛又有個相熟的友人,原本以為這差事簡單,卻沒想友人翻了翻手上的名錄,道:“這個高麗姬好些月前就調(diào)到都亭驛去了?!?/br> 他生怕秦寺正不信,還將大方的將冊子給遞了過來。秦寺正接了過來,兩人對視一眼,一個松快,一個警覺,心思全然明了,不由得彼此尷尬。 聽到都亭驛這三個字,秦寺正眼皮就是一跳,知道此案麻煩,沒想到會這樣麻煩。都亭驛是臨安最大的驛館,專管金國來使相關(guān)事宜。 本朝接待外國來使沿用北宋制式,以金國來使為例,金使初至,便要賞賜一回,再賜宴于班荊館,次日下榻都亭驛,隨后便是覲見、觀潮、燕射游玩,每日總有不同的賞賜,衣裳被褥,銀錢乳糖,茶葉酒果,綾羅綢緞。 回程時再賜宴班荊館,使團(tuán)全體上下皆受賞,花費不下萬兩,金國遣人來宋一趟,可謂是厚差一份,肥油頗多。 眼下會慶節(jié)1已過,正使雖已經(jīng)在回金國的路上,但是還有一位金國王爺完顏計短居在此,館驛中亦有隨行人員數(shù)百,精兵五十人。 這完顏計在金國眾王爺中顯得平庸,出身不高,文才武略皆是缺缺,只是頗善經(jīng)商之術(shù),故而常年留宋處理兩國貿(mào)易和對金歲供一事。 秦寺正被這消息打得有點懵,一路上皆想著該如何撬開都亭驛這條口子,渾渾噩噩的走到了大理寺門口,就聽見有人喚他:“秦寺正,懷遠(yuǎn)驛有什么消息?” 江星闊正騎在玄馬之上,不知要去哪里,秦寺正皺眉將事情說了,江星闊略一點頭,淡然道:“雪子消融,一地泥濘濕滑,寺正下回可以用我名下的轎攆,反正我是騎馬的?!?/br> 秦寺正心中感動,想起江星闊說話從不婉轉(zhuǎn)融通,便想跟著去,卻不想馬蹄疾馳,哪里還等得了他這副老殘腿。 都亭驛與懷遠(yuǎn)驛相距不遠(yuǎn),卻是差別甚大。比起都亭驛,懷遠(yuǎn)驛就好似麻雀窠臼,破敗老舊。 泉九本以為會被狠晾一遭,卻沒想到通傳的小廝很快就回來了,引二人進(jìn)去至一處花廳,也是清茶香糕,不曾怠慢。 這個月份館驛里就開始燒炭了,炭比大理寺?lián)芟聛淼睦窟€要好,一絲煙氣都無,烘出來的熱氣暖融融的,還有股子花香,仿佛春日一般。 泉九繞著那個掐絲金熏籠看了好一會子,心里不知怎的就涌上一股無名怒火,想一腳蹬翻,叫炭塊都落到錦緞花織的厚毯上,焚個干凈! 江星闊看他繃了個臉,喘氣的時候連火星子都快噴出來了,能把他心里的念頭猜個七七八八,就道:“既不平,吃些回去吧?!?/br> 泉九平了平氣,勉強坐定大口嚼吃起來。 接待江星闊二人的是個姓朱的館驛小官,品級雖在他之下,派頭倒是很足,坐定翹了腳捧茶喝,還道:“今年新制的鳩坑茶,兩位大人品一品。” 他這做派,江星闊也覺甚是可笑,道:“總聽人說都亭驛館是個肥差,實在是百聞不如一見?!?/br> “哪里哪里,哎呀,說起來也不過是個伺候人的活,一個伺候的不妥,那可是捅了天的大罪過啊。個中辛酸,實在不為人知。”他說著還自哀起來,看得泉九拳頭發(fā)癢。 作者有話說: 1宋孝宗生辰 第24章 炙雞和玉扣 江星闊懶得聽他廢話, 便提了貞姬的事,眼見著朱大人面色微滯,張口欲言,卻又被江星闊很不客氣的打斷, “貞姬平日里都伺候誰?” 朱大人張了張口, 道:“她, 額, 呵呵, 江大人,咱們館驛里的婢女每月有一日休憩, 這身孕若是在驛館外頭懷上的,你來這查,豈不是舉措失當(dāng)?這況且, 你也說貞姬是溺水而亡, 若是失足, 你更是白費功夫。大理寺的差俸就那么好拿?” 泉九眼里騰起兩叢火,耳邊卻聽刀在鞘中一震的聲音, 就見江星闊將刀擺在了手邊茶幾上, 面無表情的說:“仵作已經(jīng)復(fù)檢了尸首, 發(fā)現(xiàn)她后頸處有掌痕, 想來是有人一掌劈昏了她, 然后再投入水中。” 朱大人下意識一縮脖子,又強自挺直腰板,道:“可如此,也不能說明這兇手就與我都亭驛有關(guān)吶?!?/br> “有關(guān)無關(guān), 查過便知。我只問你貞姬平日都同誰來往, 都伺候誰, 這個問題很難答嗎?” “我這都亭驛又不是您大理寺的牢獄,貞姬不過一個婢女,平日里同誰往來,我哪里會知道的那么清楚呢。至于這,這侍奉誰么。您要知道,金國王爺貼身伺候哪里會用咱們的人,她是廚上的幫工,至多也就往人家院里送個湯水糕點,您就為這個疑人家,豈不是故意尋事!挑撥兩國的關(guān)系吶!” 好大一頂帽子扣下來,幸好江星闊腦袋硬,并沒被砸暈,反而笑了。 “我何曾說過自己對金國男人有所懷疑?這都亭驛里的男人,莫不是只有金人月夸下有rou?” 泉九剛還火冒三丈,此時又樂得想捂臉,朱大人一身軟泡泡的虛浮rou,不知月夸下分量占了幾許? 朱大人初只以為江星闊是個喜歡動不動拔刀的莽夫,卻也沒想到他也是能詭辯上幾句的。 朱大人抖了抖衣袍,起身道:“既如此,大人愛查就查吧。來人,去把廚下那幾個素日里都與貞姬交好的都叫來?!?/br> “只有交好的,沒有交惡的?”江星闊身高腿長,即便朱大人要跑,他一步就能逮住。 朱大人訕笑著坐下,“貞姬此婢素日寡言少語,沒聽說有什么人與她不對付?!?/br> 廚下幾人皆是女人,只有一個燒灶的老伯。江星闊每問她們一個問題,她們答之前,總是下意識去瞧朱大人。 “看來,問你們和問朱大人也無甚分別,既如此,不如朱大人跟我們走一趟,去大理寺錄一份更為詳盡的口供,簽字畫押,如此才妥帖。” 江星闊立在朱大人跟前,隨意的睨著他。 朱大人中等身量,平素也不覺得自己個子如何矮小,此刻卻有種莫名錯覺,若自己不肯去大理寺,只怕江星闊能把他像個枕頭似得夾在腋下帶走。 正所謂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朱大人自認(rèn)斯文人,不好與這些莽夫計較,只有商定明日一定‘欣然前往’,好快快將這事抹過去。 不過死了一個高麗姬,甚至都不是漢女,真是吃飽了撐的! 查案子總是要東奔西跑的,如周錦錄那般只端坐書案前查案的畢竟少數(shù),就連陳寺卿偶爾也要奉了上諭出行。 如此奔波,錯過餐點乃是常事,飯?zhí)美镏皇O職埜渲?,泉九原是個貪嘴的,只是如今腦子里多了份念想,甘愿去飯?zhí)每欣漯z頭,想攢錢以待將來。 以江星闊的官位來說,他可以開小灶另做,只是掌勺的廚子是北人,做出來飯食總不太合他口味,一月也不曾點個幾次,都是折了銀子的。自認(rèn)識了岑開致后,更是只光顧她家食肆了。 公孫三娘時常往來送飯,大理寺后門守衛(wèi)的差吏都已經(jīng)熟她了,偶爾得幾粒腌梅橘干吃吃,兩廂便利,好端端的何必得罪廚子呢? 不過到了江星闊院里,自是不能那么容易進(jìn)去的,阿田打眼一瞧,笑道:“岑娘子,今個這大風(fēng)天,怎么是您來?” “三娘忙去了還沒回來,怕把你們大人餓瘦,我就來送了?!?/br> 文豆窩在他身旁,鬧他編一個草蟈蟈,見著岑開致也是一愣,道:“怎么是你?” 岑開致見他竟還縮在大理寺,就問:“文婆子的案子還沒頭緒嗎?” 阿田朝屋里努了努嘴,岑開致一出聲江星闊就留意著了,泉九與他說話,他耳朵雖聽著,眼睛直瞧著門口。 腳步聲漸近,他卻垂了眸子再抬起,佯裝隨意一瞥,仿佛并沒有那么殷切期盼。 岑開致裹著了件棠梨色的披風(fēng),兜帽薄軟,叫風(fēng)拂落,一頭青絲翩然起舞,微微有些亂,卻襯得她更靜,像一副隨風(fēng)輕晃的仕女圖,惑人甘愿放棄塵世,隨她入畫中境。 “岑娘子,給大人做了什么?”泉九盼著能望梅止渴。 岑開致每次給江星闊單獨做飯,總是一葷一素一湯。 今日葷的是一道炙雞,脆皮金黃微皺,瞧一眼就令人泛饞,也不知她是使了什么法門,炙得皮酥rou嫩,一口咬下,卻是汁水豐盈無比,香極卻又至簡。 “只用了鹽哦?!贬_致正托腮看著江星闊吃飯,見他咬了一口雞rou便目露驚艷,隱隱有些得意。 江星闊見她嘴角微翹,只覺可愛俏皮惹人憐。 素的是菱角、荸薺炒鮮百合,脆生生的甘和糯實實的甜,又撒了一把綠瑩瑩的豌豆和紅綿綿的蕓豆,秋天的最后一截尾巴全在這了。 湯更是一碗鮮湯,是冬天來臨的氣息,香菇豆腐海米同煮,出鍋時灑一點畫龍點睛的胡椒,喝得人指頭縫都暖和。 泉九默默從懷里拿出半個冷饅頭,可憐巴巴的嚼了一口。 岑開致知道他做戲,掃了一眼故意不理會。 江星闊吃飯看人忙得很,哪有功夫看這張傻臉。 小廝給岑開致奉了茶和果子,官門里伺候的人,便是個天生傻的,也有幾分眼力價。 眼前這雖是個不折不扣的廚娘,卻生得楚楚動人,像春日里落滿桃花柳枝的溪水。江大人還讓她坐自己休憩時才會一靠的搖椅,便是陳寺卿偶爾來時,也沒見他開這個口。 江星闊份例里的茶水只是尋常,但也不算壞,比百姓家拿來解渴牛飲的雜茶渣滓要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