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拖黃魚是用極鮮嫩的小黃魚裹了面衣下油鍋炸成，炸得面殼金黃酥脆，內(nèi)里魚rou火候恰好，吃不出過了油，嫩像是等在在灶臺邊掐著火候蒸出來的。

    江星闊倒是變得愈發(fā)會吃，還要了一份苔菜，細(xì)細(xì)苔菜落在上頭，絨絨像春雨后驟然生出來的嫩草，鮮上加鮮。

    他們二人下榻的客棧在明州繁華熱鬧的街道上，白日里去岑父的衣冠冢前祭拜，因那山勢很高，上行之路頗累人。

    兩人在墓前待了很久，下山時已經(jīng)天黑，匆匆吃了碗面睡下，夜里生生被餓醒，推開窗子望出去，一盞燈籠一種美味，雖說客棧也供宵夜，到底不及這些小攤煙火香濃。

    明州臨海，吹來的風(fēng)中若有似無的含著一點咸鮮氣。

    晨起，岑開致和江星闊賃了一輛馬車，攜了禮物去岑家的舊宅。

    柳氏到底沒做的太叫人不恥，岑家的舊宅還是岑家，門庭依舊，岑開致心中稍定，叩開了門，老仆驚喜交加的看著她，混沌發(fā)黃的眸中竟還能迸發(fā)出光芒來。

    “真是沒想著，小人死前還能見到您?！贬疁I漣漣的說。

    他眼神已經(jīng)很差，努力瞇著眼看了看江星闊，只覺五官很深邃，身量高大，十足的英武男兒氣。

    “好，好?！彼靡陆遣亮瞬翜I，笑道：“小人便是明日去就下去陪老爺，也無憾了?！?/br>
    “岑伯，怎么句句話不吉利?！贬_致故作不快的說。

    岑伯笑道：“年歲大了自然是要死的，死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那叫善終。”

    岑伯倒還存著香茶，給他們沏了兩杯，又去屋里摸索一番，拿出幾張銀票來。

    “您托商行送回來的銀子我用不著，當(dāng)年夫人，呃，”岑伯在柳氏的稱呼上為難，只能含糊過去，“鄒、佘家?guī)臀覡幜诵B(yǎng)老錢，逢年過節(jié)的，他們兩家總派人來看我，您可要去拜訪一番？”

    岑開致看向庭院里那株葉片油綠的花櫚木，道：“自是要的?！?/br>
    觀這兩家故交待岑開致的熱絡(luò)周到，可以想象岑父在時，實打?qū)嵤墙缓玫摹?/br>
    鄒家的老太太和岑家的老太爺是親姐弟，兩家是正經(jīng)有親的，故而同佘家比起來，江星闊覺得他家?guī)孜皇宀珠L含笑看過來的目光，多有審視意味。

    “江大人是大理寺……

    “江大人家中長輩可……

    “不知江大人可好文還是好……

    岑開致被女眷圍到后院去了，江星闊孤身奮戰(zhàn)，倒也應(yīng)對如流。

    “江大人可能喝上幾杯？”

    鄒家果然執(zhí)意留飯，看那架勢，若是不許，只怕江星闊和岑開致也走不了，難怪岑開致要先去佘家再來鄒家了。

    幾杯下肚，總要提一提當(dāng)年往事，鄒夫人深諳夫君的脾性，屋里伺候的下人都被打發(fā)了。

    鄒世伯真是個妙人，據(jù)他所說根本沒讀過幾天書，可言辭卻異常靈活，雖沒提柳氏，也沒說你娘，那是字字句句都繞不開去。

    “說起來，我那侄女年前也改嫁了，也是孝期就找好下家了，其實誰不知？樣子裝夠了，等個一年再嫁，誰還說你不是？侄孫女還未及笄，她也不守著，直接寄養(yǎng)到舅家去，嫁妝也一應(yīng)留下，請個女師教養(yǎng)，再多給些田產(chǎn)傍身，彌補一下孩子無父缺母不好說親的境遇，面子上撐撐住，誰都曉得這事兒不該，也不至于鬧得這樣難看！”

    江星闊給他斟酒，被岑開致拍了一下，那意思，還喝？

    岑開致剛才與鄒夫人在后邊說話，自也繞不開柳氏，鄒夫人未語先羞，倒是她那兒媳是個嘴皮子快的，只說自己生下頭胎后一直下紅不斷，打聽了一個專看女人病的大夫，結(jié)果在醫(yī)館門前遇上了柳氏。

    “一碰上眼，她也知道臊，馬上就躲開了。”鄒夫人說著，又頓了頓，才道：“我使了些銀子同那抓藥的小童打聽，只說她的方子是安胎用的。”

    岑開致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輕輕一笑，無限悵然。

    “你此番回來，可要去見她？”見岑開致猶豫，鄒夫人捧了茶又?jǐn)R下，道：“原本她做了初一，咱們也好做十五，不去就不去吧。只是你的郎婿年紀(jì)輕輕就登上少卿之位。這般就要為他的前程計，不好落人口舌，白擔(dān)一個不孝之名?！?/br>
    鄒夫人的父兄皆在朝中，雖不是京官，但都是地方上有實權(quán)的，并非閑職，故而能想到這一層。

    岑開致旋即改了主意，道：“那就聽伯娘的，全了面子吧?！?/br>
    “好，這事兒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硬著頭皮走一遭。她是官家夫人，人前要臉面，我猜也不會做的太難看，明州女婿上門有些講究，雖未定親，免得叫她挑刺，禮兒我?guī)湍阒棉k，你歇一日，兩人好好玩一玩?！?/br>
    來了明州，自然是要好好玩。玩，總也離不開吃。雖說入口吃食不過就是五谷雜糧，魚蝦rou雞，清蔬小菜，但各地的風(fēng)味自有不同之處。

    街邊巷尾，賣糕團的老嫗已經(jīng)過世，她的兒子依舊擺著那個笸籮叫賣。

    灰汁團小小一丸，涼著吃的時候，嚼起來很有韌勁，有淡淡的草木氣，甜后是微微苦澀，江星闊出奇的喜歡吃這個。

    小金團上撒了一層松花粉，咬開是黃豆餡，香極，外皮軟糯的捏都捏不起來。

    “等天兒熱一些，還有艾草麻糍，我覺得那個味道你也會喜歡?！?/br>
    岑開致說著，未聞江星闊回話，側(cè)眸看去，見他正專心聽著攤主同一位主顧說話。

    那人要買結(jié)親用的龍鳳金團，正在商議價錢，龍鳳金團就是小金團換了個龍鳳囍模子。

    “咱們結(jié)親也好用這個？”他捏起一只小金團軟糯的皮子，沖岑開致?lián)u一搖。

    “你就是累死快馬，行船乘風(fēng)破浪也趕不及啊?！贬_致無奈將他推走，見他頻頻回頭，似依依不舍，只好打聽了做模子的師傅，去他那兒訂了一套。做糕餅花模也是風(fēng)雅事，邊上都是些文玩筆墨鋪子。

    因多付了銀子，師傅拍著胸脯說明日就能來拿，保管誤不了，還十分嘴甜的祝他們夫妻百年好合，三年抱倆什么的，聽得岑開致耳紅。

    第79章 墨魚和珠簾

    江星闊和岑開致在明州嗅到了一絲春意, 枝頭點點嫩芽，紅梅未謝，綠梅依舊，楊柳依依拂碧波, 站在高塔上遠(yuǎn)望, 那岸碼頭貨船碩大如樓, 役夫打著赤膊齊齊喊著口號, 把勁兒都往一處使去。

    由小板車一趟趟推到船上去的, 可能是或清雅或華貴的綢緞棉布，也可能是矜貴易碎的名窯瓷器。

    江星闊望著那艘吹響號角要遠(yuǎn)行的貨船, 不知是北上去往倭國，還是東行去往南洋。明州碼頭像一根粗壯的血脈，源源不斷的將新鮮活絡(luò)的金漿銀汁注入到這個偏安一隅的繁華國度中。

    這是王朝最強盛的一面, 江星闊心中卻莫名騰升起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

    塔樓下方的街市因靠近碼頭, 飲食自有一番風(fēng)味。

    “原為了方便碼頭役夫的填肚子, 后來越聚越多，越做越好, 漸成了街, 從前阿爹偶爾會帶我來吃?！?/br>
    盆般大的墨魚被竹片抻平, 一扇扇從后廚拿到前頭來叫賣, 店家不住抖弄著, 觸須上油醬滴落，滿條街都是這種來自深海的氣味，同魚蝦蟹蚌是不一樣的鮮味，別具一種發(fā)韌耐嚼的厚重。

    江星闊也算開了眼界, 扯下一條長須遞給岑開致, 道：“竟有如此大的墨魚?！?/br>
    “這是佘家的鋪子, 他家有遠(yuǎn)洋捕撈的漁船，也只有如此才供得起這鋪子的耗用?！贬_致道。

    除了這種現(xiàn)煎的鮮墨魚外，店里還賣著一種曬干烤制的墨魚片，吃時能撕扯成一縷一縷的細(xì)絲，是一道很能消磨時間的小食，且能存放很久，倒很適合帶回去分給親朋好友。

    兩個水缸那么大的烤桶立在外邊，圍著桶的幾個婦人手就沒停過，面團用拇指一窩，揪著凹處扯成一張圓餅，再轉(zhuǎn)手給下一人，滿滿一勺餡料，咸齏蝦米雜魚，狠狠的塞進去那一點大的面餅里，竟是絲毫不露餡的，委實要點本事，手也不知是怎么一轉(zhuǎn)，飛成一張白泡泡的餅子，兩面沾了水，貼進烤桶里邊去。

    烤爐的熱浪烘得人臉都有些扭曲，那婦人縮了手出來，面色不改。眼下還未轉(zhuǎn)暖，夏日里照舊要受火灼之苦，可哪又如何？也得掙銀子，過日子。

    出爐時，餅更發(fā)的有娃娃臉盤子那么大，厚如壯漢的手掌，可價錢卻很實惠，好多人在買，江星闊瞧著有趣，問：“要不要吃？”

    岑開致語氣微沉，含著一點不易覺察的悲憫，道：“這餅面粗，冬日里餡是咸齏，夏日里有了鮮蔬多是剁碎了豇豆做餡，雖然餡有不同，但都極香且咸。役夫日日勞苦，出汗多又口重，買了餅子，再去邊上點一碗咸餾，吃著也是有滋有味的?？v然沒有油葷，他們也能想法子做得好味。只是咱們，怕是吃不慣。”

    江星闊靜靜看著岑開致恬淡的面孔，岑家家宅地段不錯，鄒佘兩家更是明州大戶，以他們對岑父的敬重之意來看，若不是岑父壯年逝世，柳氏攜財另嫁，如今岑家的積累定不輸給他們。

    岑開致從小衣食不缺，家里的日子節(jié)節(jié)攀高，卻也不懼腳踩泥地，雙眸就見過流云華彩，也看過碼頭河岸上被纖繩磨出的溝壑，所以縱使遇人不淑，驟然墜落，依舊有勇氣再掙起來。

    施家人比岑開致想象的熱絡(luò)很多，尤其是柳氏如今的夫君，施明依的爹，明州通判施綸，笑得尤其親和。

    施綸不過中等身量，又是尋常面孔，只是待人接物圓滑周到，岑開致心中想，若夫妻只求互補契合，那柳氏倒是嫁對人了。

    施綸瞧出江星闊不喜歡與人過分親近，與他正對面坐了，不坐上首逞威風(fēng)，更不敢擺什么小岳父，長輩的假架子，言語處處擺低，唯有下官待上官的敬重。

    聽得柳氏要岑開致到后邊去說話，江星闊有些介意的看了她一眼。

    施綸訕笑幾聲，不好解釋。

    其實不是柳氏要趁機訓(xùn)誡岑開致，而是她月份大了，肚子十分明顯，老蚌生珠，不好意思出現(xiàn)在江星闊跟前。

    來都來了，那就去吧。岑開致如是想著。

    柳氏與她母女緣薄，可到底托生在她腹中，若有個什么不順耳的，忍了吧。

    岑開致打定主意，依著引路仆婦一直往里走，施家的院子中規(guī)中矩，回廊朱漆，花窗假山，呆呆板板的。樹木草植也偷懶得很，都是些終年常翠，鮮少落葉的。

    岑家比施家小一些，卻是個前朝大文豪留下的舊宅，粗一看簡素古樸，細(xì)一看有情有趣。

    岑開致胡思亂想著，聽見仆婦提點她小心門檻，下意識抬腿邁了進去，一抬眼看見坐在珠簾后的柳氏。

    “來了?！彼恼Z氣帶著幾分微妙的不知所措，“坐吧?！?/br>
    岑開致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就近坐下了，一間屋子也就兩丈長，兩人間就隔了一丈，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苦藥氣。

    珠簾是岑家從前的舊物，夏日里常掛在柳氏內(nèi)室，水晶珠依著從大至小的次序串起來的，仿佛冰凌漸融，水落成線，望之，眼睛都覺得發(fā)涼。

    岑開致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總愛把玩這副珠簾，只是……

    “如今天還冷，娘把這珠簾掛出來做什么？”

    柳氏避而不答，只問：“你真要嫁那個，那個刑官？”

    “嗯?！贬_致道。

    柳氏默了半晌，岑開致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聽她又絮絮道：“我生得你這樣一張臉，還是有些用的。他，瞧著是駭人了些，不過身份說出來也還算體面，其實我原先給你在臨安瞧定的人家也不錯，是你施叔父的表親，祖祖輩輩造宣紙的，那家的兒郎規(guī)規(guī)矩矩，你太有主意了些，嫁與他豈不更好拿捏？”

    岑開致聽了一會，問：“臨安造宣紙的，可是陸家紙坊？”

    “是啊，是啊?！绷嫌行┤杠S，“你知道？”

    岑開致知道，因為李氏給備下的禮單里有這家的宣紙，那日李氏還隨口閑話了幾句陸家的事。

    “那倒真是好人家，不過，是他家的大郎，還是二郎？”岑開致靜靜地問。

    柳氏摸了摸脖子，道：“他家的大郎長得也是齊整一個人，就是，就是有些口吃，撐不起陸家的生意。”

    口吃事小，再不濟，啞巴也能看賬寫字，可用李氏的話來說，“生得像一團麻糍，軟綿綿立不住，白白扁扁的，一臉肥癡?！?/br>
    這樣一個郎婿！

    岑開致沒說什么，只道：“娘費心了，我與星闊很好，陸家的事不必再說。”

    又勉強說了幾句，岑開致想告辭了。

    “糕點，糕點還沒上?！绷纤坪跏遣畔肫饋?，道：“阿娘還要給你添妝呢?！?/br>
    岑開致有些驚訝，看著柳氏讓人送上一個匣子。

    她心里隱隱有幾分期待，掀開一看，虛飄飄的紙讓她一喜，再看，卻只是銀票。

    “什么都比不得銀子好?！绷虾苁歉锌?/br>
    見岑開致不接，那仆婦就把匣子擱到了一旁茶幾上，正與個來送糕點的丫鬟一碰，糕點跌了幾塊在地上。

    “怎么做事的！”那仆婦仗著年資老些，先發(fā)制人。

    岑開致看了那丫鬟一眼，卻是一愣，這張臉有些熟悉，縱然長開了幾分，眉眼清秀，好似一個嫩生生的馮氏。

    “阿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