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常會調(diào)侃夢里什么都有、夢里能實(shí)現(xiàn)一切，但事實(shí)呢？那是不盡如此，可她卻希望如此。

    時值初春，枝椏從樹梢冒出根兒來，小心翼翼的探頭探腦地觀察世界，末了又一溜煙的蜷縮起來，在春風(fēng)的輕撫下輕輕顫抖。

    江雨霏抬頭，及肩秀發(fā)微微揚(yáng)起，她瞇了瞇眼，看著公園邊綠芽初出的香絲樹，裹起外套向著公園對面的社區(qū)樓走去，單薄的身影在夕陽馀暉下照映出一個長長的影子。

    寒風(fēng)凜冽，在這個時間點(diǎn)人本該在街上行行走走的，但她選擇走了一個人較少的路徑，此時此刻她只想寧靜些，太熱鬧??她暫且沒心情。

    看著莫約16、17歲的少女緊緊的把自己縮在寬大的外套里，一雙深棕的眸子靜如湖面，沒有光也沒有波瀾，在綠燈開始瘋狂閃動時加快步伐小跑到對面的人行道上，面無表情的理好外套便走進(jìn)了社區(qū)樓大廳。

    「晚安?！?/br>
    一進(jìn)門就可以看到的保安大叔笑著朝她打招呼，都市的小型社區(qū)樓人少，一來二去倒是和這位和善的保安熟了，甚至說她還是這位保安大叔看著長大的。

    「王衍叔晚安?！菇牿c(diǎn)了點(diǎn)頭，說完便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樓梯間，徒留門口的保安大叔王衍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中年保安喃喃：「那孩子真是??」

    這樣的表情，已經(jīng)持續(xù)好幾天了吧？王衍想到，心中不免有些憂慮，明明是那樣一個活潑的女孩，怎么??？

    唉，這年頭——

    王衍抬頭望著昏暗的樓梯間，透過微弱燈光他好似看見了一抹影子被拉的又長又直，隨著少女的步伐愈拉愈長。

    「——越來越亂啦?！雇跹茏匝宰哉Z幾句，嘆息聲又長又遠(yuǎn)，似是對著影子又像是對著空氣在低語。

    唉——

    這時，已經(jīng)到達(dá)家中的江雨霏眨了眨眼，正在脫外套的動作頓了一下，轉(zhuǎn)頭左右查看。

    是不是有什么聲音？

    江雨霏眉頭微皺，把外套掛在椅子上后便轉(zhuǎn)身向著一旁的房門走去，「碰」一聲的把房門給關(guān)上了，有沒有理會那若有似無的聲響。

    她本不信這種事，但此時此刻她倒是希望真的存在這種事。

    假日傍晚身為醫(yī)生和護(hù)士的父母還在上班，而江雨霏在結(jié)束一天的行程后就回到家中，打算稍作休息。

    在外面待了一整天說不累是假的，即便她是無比迫切的希冀她不會感覺到累。

    或許只有如此，她才能好好的祈禱吧。

    江雨霏眼眸暗了一瞬，也沒有換衣物就直接掀開棉被躺上床去了，整個人蜷縮在床中，用棉被將自己裹了起來，只留一個縫呼吸。

    呼——

    她閉上眼，幾縷發(fā)絲露出了棉被，隨著不穩(wěn)定的呼吸上癲下顫。

    房里沒有光線，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黑，十分適合在想要進(jìn)行深度睡眠時待著。

    江雨霏累了，她想睡了。

    人終有一死。她的朋友是這么安慰她的，他們說人總有一天會死，不過是時間上的區(qū)別而已。

    可是即便是時間上的差別，還是——不公平吶。

    非常、非常不公平。

    或許世界本無公不公平的問題，因?yàn)槭澜绫緛砭褪遣还降摹?/br>
    善有善報，哼、就是個屁！她不信這套了。

    做善事又怎樣了，還不是——

    江雨霏輕輕抖了一下，隱隱約約的似乎看見了棉被上暗了一小塊地方。

    好累。她想，心底深處的海洋是波濤洶涌、起伏不平的，時時刻刻都在沖刷著本該堅(jiān)硬無比的礁巖，衝著衝著、她都覺得那防線好像都破了，徒留充滿劃痕的巖石仍佇立著，勉強(qiáng)撐住了最后的那點(diǎn)底線，不讓巨浪沖到后方的茵茵青草。

    她始終謹(jǐn)記著沉眠后是入夢，當(dāng)然她也曾數(shù)次抱有期待，可最終——還是空無一物不是嗎？

    大慨，今天也會是如此。

    不知過了多久，輕輕的鼾聲響起——那是不太穩(wěn)定的，時不時顫抖一下，說：嘿，我心情不好，別過來！

    可惜，有些人并不會管那么多——或者說有絕對的自信。

    虛影在空中蕩漾起波紋，像蕩起水紋一樣，湖面從平瀾不驚轉(zhuǎn)為波影宣揚(yáng)，又在下一瞬再次變得毫無波動。

    對不起——

    朦朦朧朧中，似乎有一道聲音末了，帶有纏綿婉轉(zhuǎn)的旖旎。

    然后，重回黑暗。

    當(dāng)然，黑暗也沒什么不好，不過是陰暗了些、引人省思了些、也使人彷彿每天都活在深淵，除此之外那寧靜倒也讓耳根子清靜了些。

    因?yàn)樗喇?dāng)深陷黑暗時，除非主動去化解它，不然——

    無解。

    她在寫數(shù)學(xué)題時最討厭無解的題目了，當(dāng)化簡數(shù)字用了半天最后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名為「無解」的答案時，那無力感讓她深深的厭惡。

    有始有終，努力獲得回報。她是這樣想的。

    眼前是一片朦朧的白。那是霧嗎？她不太清楚，但這里確實(shí)美麗——美的不像是人間，光絲是肆意的、遍佈在整片白中，讓清淺的光耀處更明亮了。她想看清些，但當(dāng)她左右環(huán)顧四周時，她出乎意料的看見了——

    『你說，這題怎么解？』

    『老師不是有說嗎？哎呦——上課沒專心——』

    『哎哎，誰說我上課沒專心了！這是在、在探索有沒有其他種解法！』

    『狡辯沒用啦！不專心就是不專心——』

    『欸你——』

    正午當(dāng)中的教室里，少男少女盡情討論他們的問題，他們臉上都帶著歡笑，在那還可以享樂的年紀(jì)，他們還是天真無邪的、他們還是青春洋溢的，沒有苦痛，更遑論積年累月的壓力。

    或許是過往的影子，又或許是曾經(jīng)的美好重現(xiàn)。

    多美好啊。

    『欸欸，假日要約去哪里看電影？』

    『我都行——看你怎么樣方便?！?/br>
    『嗯——那還是找個比較好玩的地方好了！』

    『我爸媽好不容易才讓我放行，不然他們都要直接把我關(guān)在家里永無止盡的念書了！當(dāng)然要好好玩玩啦！』

    『唉唉，你真可憐??既然如此要不我們?nèi)ビ螛穲@？』

    『聽起來不錯！』

    夕陽馀暉的騎樓里，少男少女嬉笑著臉打鬧，金光混雜著白投射進(jìn)來，流光轉(zhuǎn)竄，將他們的影子拉的長長的，與滿天橙橘相映。

    『啊啊啊啊——為什么高中的考試這里多啦——』

    『害呀！就認(rèn)命吧不然還能怎樣？撐過這三年我們不就解放了？一起加油就是了！』

    『話是這么說沒錯——但感覺好累喔——假日又要被關(guān)家里念書了嗚嗚——』

    『沒辦法嘛，你家問題就是這么多！』

    『嗚嗚嗚好討厭——』

    『哼哼，反正上大學(xué)就自由了！到時候我們再去浪也不遲！』

    『——說得好！』

    日正當(dāng)中，涼風(fēng)徐徐吹過，刮起了少男少女的幾縷發(fā)絲，也夾帶著近乎是哀嚎傳遞上了高空，或許連飛過的鳥兒聽了都會從天空之上摔下來吧？

    『歐買尬??為什么??數(shù)學(xué)??這么難??』

    『呃、別提了吧??再說別人都認(rèn)為我們是在假謙虛了??』

    『到底是誰說學(xué)霸不用唸書的——我們明明很認(rèn)真了好嗎！自己不認(rèn)真還怪別人??』

    『世界上總是會有這種人嘛，一群檸檬精！』

    『真是的、我也是熬夜讀才拼到這種成績的好嗎??』

    『哎呦，別熬夜了！你看看你黑眼圈多重！』

    『這可不行，不熬夜成績上不去??』

    『——這不是重點(diǎn)！身體才是本錢好嗎？你先把身體顧好才讀也不遲！』

    『但成績上不去又要被罵欸，沒法啊??』

    落陽西下，少男少女行走在街上，一驚一咋的聲音響徹云霄，天邊的白云似乎都散了些。

    少女說：行行行，總之身體一定要顧好！

    少男說：好好好，我知道了！

    然后，靜了。

    兩道烏墨影子長長的間隔著不到一公尺的距離，一同走向云霧繚繞后的夕陽。

    『哈啊——好想睡覺??』

    『嗯哼，又想睡覺！又熬夜了對不對！』

    『對對對??就稍微晚睡一點(diǎn)而已??』

    『哼，然后“一點(diǎn)”的“一”是“一億”的“億”！』

    『別亂說！哪有??真的只是晚一點(diǎn)而??已??』

    『??這就倒了？』

    太陽高掛高天，少女眨著眼，彎腰盯著已經(jīng)倒在桌上呼呼大睡、眼圈一片烏青的少男好一片刻。

    少女抿了抿唇，腳步一轉(zhuǎn)便離去了，短發(fā)在空中飛揚(yáng)，徒留一道黑影漸行漸遠(yuǎn)。

    『抱歉，剛剛不小心睡著了??筆記可以借一下嗎？』

    『行啊，這里——話說你怎么又睡著了？』

    『沒什么，熬夜有點(diǎn)累而已，休息一下就好了。』

    『??你自己注意身體，太長熬夜對身體不好?！?/br>
    『知道知道。筆記謝了，等會兒還你。』

    『??嗯。』

    陽光從教室窗邊傾洩而下，少男坐在窗邊、平瀾不驚的眼神專注的看著桌上的兩本筆記。

    少女正收拾書籍的手頓了一下。

    西邊的陽光將教室門口的影子拉的像蛇一般的纖細(xì)，然后一扭腰，離開了。

    『不好、不好了！你們有聽說了嗎！』

    『怎么了？發(fā)生什么嗎？』

    『我們班、我們班，哈、哈??』

    『你先等喘完再說話吧，不然說什么都聽不清楚了。』

    『哈、就是、就是——』

    『我剛、剛剛從老師那里聽到的，班上那、那個——』

    『——班上那個林明霽學(xué)霸、他、他早上被猝死了！』

    一語激起千層浪，那一瞬間所有人瞪大了眼睛。

    然后，耳邊的聲音爆炸了開來，熱浪撲面而來，直直讓她全身著了火。

    而她也什么都聽不見了。

    手上的書砸到了地上，發(fā)出一聲巨大的聲響，也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

    江雨霏愣愣的坐在位子上，旁邊原本屬于名為林明霽的少男的座位空蕩蕩的，一陣風(fēng)吹過，捲起了她的發(fā)絲。

    忽然地，一陣靜默，所有人似乎都不敢說話了，只能用眼神開始交頭接耳。

    “江雨霏和林明霽關(guān)係最好了，難怪會是那種反應(yīng)??”

    “不過話說林明霽學(xué)霸怎么會猝死？是發(fā)生什么了？”

    “誰知道，但我覺得應(yīng)該是讀書讀到過勞死??”

    “欸，感覺好像沒錯！看林明霽平常那拼勁會過勞死也不意外??”

    “是吧是吧！”

    ??什么？

    江雨霏的手在顫抖，那個當(dāng)下她連移動的影子都在不停抖動，跌跌撞撞的衝上樓梯。

    『??很、很抱歉。』

    『??是真的。』

    噹啷。

    有什么東西落了下來，直直的砸在心頭上。

    江雨霏緩緩瞪大了眼睛，扶著墻轟然感到一陣眩暈、就好像她在沾沾自喜的旋風(fēng)中自顧自的跳著芭蕾，最后在歡天喜地中暈然跌坐在地上一樣。

    她看到老師正一抽一抽的拿著衛(wèi)生紙抹淚，依稀中她好像也聽到了哽咽聲——那是誰的？她不太清楚，但周圍似乎都充滿的四散的淚水，或許，也有她的吧。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明霽才——』

    一身ol裝的年輕女人哭得上接不接下氣，最后只能轉(zhuǎn)身靠在西裝男的肩上微微抽泣。

    ??啊啊，原來是這樣啊。

    江雨霏渾渾噩噩的從女人身旁擦肩而過，踉蹌著腳步走到了披著白布的病床前。

    她??在做夢嗎？

    她很想伸手碰一下，可她沒有動，只能在滿面淚水中摀住嘴，蓄滿眼淚的眼看著病床上熟悉又陌生的少男，以及上面白蒼蒼的白布。

    她多希望她在做夢啊。

    可惜，不是。

    也永遠(yuǎn)不可能是。

    北極圈的白光落下，將白色影子映在墻上。

    她沒有移動。

    畫面定格了，眼前彷彿是一張照片、一張敘述了前些天的照片。

    醫(yī)院，殯儀館，滿天火光。

    江雨霏輕輕閉上眼，呼出一口氣。

    她的心好疼，好疼好疼好疼——

    而她也沒有止痛藥可以服用。

    從來都沒有。

    那天很多人來哀弔，很多人來表示失去這么一位未來人才而感到惋惜，畢竟身為出名的高成績私校的校排第一怎么可能會差？

    江雨霏知道，在那些大人眼里也就僅此而已。

    校排第一所以惋惜？呵，就是那校排第一才把人逼死的！

    自從從殯儀館回來的那天，她每天晚上都會呆呆的看著天花板，刺眼的光直直刺進(jìn)眼里，亮的讓她幾乎睜不開眼。

    江雨霏不語，把自己縮進(jìn)床里。

    她恨她的緘默，她恨她為什么不把話好好的說出來？

    如果她在對勸勸林明霽——是不是他就不會死了？

    天天熬夜天天讀到腦袋當(dāng)機(jī)??那個笨蛋才會過勞死的??

    話語梗在了喉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打轉(zhuǎn)著想鑽出來，但無論如何卻找不到出口，只能永無止盡的在迷宮里迷失路途了。

    她茫茫望著遠(yuǎn)方，這里的白不再美麗了，她看到了太多太多——有好的，也有壞的？

    夢里什么都有，這下真的是什么都有了。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還是深陷于回憶里無法自拔??

    呵——說好的要放下過去，她、她——

    ——她做不到，江雨霏真的做不到。

    少年人的情感都是脆弱而珍貴的，碰到珍視的事物都會像奇幻小說里的龍一樣緊緊的盤據(jù)在寶藏之上，并對那些對寶藏虎視眈眈的人發(fā)出了必死的嘶吼。

    她難道不是嗎？

    江雨霏知道她在做夢，此時她置身于這白中——是想提醒她什么？還是想對她說什么？

    ——會是他嗎？

    她多希望是他啊。

    人都要等到失去后才知道擁有，她也不例外。

    直到林明霽去了她才發(fā)覺她還有好多好多話沒說，她還有一件最最最重要的事還沒說。

    可早就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江雨霏望著一片白，還有上面顯映的各種喜怒哀樂的畫面——很想放聲大哭。

    ——為什么！

    ——到底、為什么！

    她的內(nèi)心是歇斯底里的，叫囂著想好好的嘶吼一番，但她壓著了，她沒有資格這么做，因?yàn)樗彩峭撇ㄖ鸀懙膬词种弧?/br>
    她沒有做到她誰為「好朋友」的責(zé)任，不是嗎？

    她作為「好朋友」應(yīng)該要多多關(guān)心林明霽的，她在林明霽死前做了什么？噢，她都不太和林明霽說話了，她——

    她真的、真的好冷漠??

    江雨霏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閉上眼向前走，撥開了那白。

    她想醒來了。

    夢里一點(diǎn)都不美好。

    現(xiàn)在、此時此刻，還是醒來更好吧——

    『——雨霏，對不起?！?/br>
    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隱隱約約中好像有人說了這樣一句話，模模糊糊的，可她聽的很清楚。

    白里的光似乎綻放了，綻放出了艷美的花兒，把一切用花團(tuán)錦簇給抱住了。

    ——啊。

    聽到了呢。

    炫光中，淚水潰堤。

    輕擺的花兒微微搖曳，露水滴下，使得花瓣輕輕地抖了一下。

    故人相見，分外眼紅。

    ——『少年人的情感都是真摯的。』

    ——『他說他不想死，他說他很后悔，他說他應(yīng)該聽她的話的?！?/br>
    ——『她說她崩潰了，她說她很后悔，她說她應(yīng)該多勸勸他?！?/br>
    ——『唉——』

    ——『為那，還未說出口的愛戀祭奠?！?/br>
    一切都是命，不是嗎？

    現(xiàn)在他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