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一章
裴韞玉討厭柔弱的身軀,但女子本弱,這是她長久以來相信的事情。 她一直深深地知道自己的體能與男子有差距,卻從未有過女子不如男的想法。因為她確信她有才學(xué)有智量,她受限于女子的身份與卑微的身世,可卻并不自怨自艾。 裴韞玉恃才傲物,她只覺得所有苦難不過是對她才智的挑戰(zhàn)。 “石韞玉而山暉?!?/br> 她一直完美隱藏一個秘密。 “清輝……清輝……”她親昵地低聲哄著,然而面上卻是一片漠然。 裴韞玉想,太冒失了,因為不熟悉沉家宅院的布局,今日竟被姜見月發(fā)現(xiàn)。 她定是要問她的,她該怎么說? 姜見月不是那么好糊弄,她和柳以、沉珺不一樣,她是一個正視女子力量的人。這代表,她無法在她面前以柔弱蒙混過關(guān)。 “裴姑娘,孩子睡了嗎?”是姜見月的聲音,她親自過來,“我們一同去說說話吧?!?/br> 裴韞玉的目光落在姜見月的身上,她難得嫉妒,此刻卻嫉妒她有一個健康的身軀…… 李遲遇見裴韞玉是在沉家宅院的桂花樹下。 將開不開的桂子,寂寞無人的庭院。 “夫人是在做什么?”他看到裴韞玉梳的是已婚婦人發(fā)髻,“桂花還未開,不是折桂的好時機?!?/br> 裴韞玉有些驚訝,隨后輕笑:“正因為沒開,才在這等桂子花開啊?!?/br> 恭親王妃喜桂花,恭親王世子亦愛桂花,曾在民間尋得一棵百年桂樹,耗費許多人力物力運到京城的恭親王府。 一到秋天,王府門客們都會寫一些詠桂的詩篇,目的正是投其所好。 這是蘇謾告訴姜見月的。 一到秋季,李遲連衣擺也繡上了細小的桂花。 “夫人也喜歡桂花嗎?” 裴韞玉如愿聽到這句話。 * 見李遲最近對姜見月頗有興趣,蘇謾十分不解。 “沉夫人如此可憐,我們?yōu)榱擞榔胶罡矐?yīng)當多關(guān)照他一些?!崩钸t說話時沒有看蘇謾的眼睛,“你是她表兄為何這般冷漠。” “畢竟男女有別,我不便幫她太多?!碧K謾冷冷道。 李遲不計較他言辭冷漠:“男女有別,但嫂溺叔援。沉夫人青春年少便寡居后宅,當真可憐。” 蘇謾不語。 李遲卻自顧自地說,他向來是副好心腸,素日救濟窮人,幫助妓女也是常有的事,對姜見月心生憐意并不稀奇。 然而李遲如此悲天憫人卻向來無視,他正是造成這些人苦難的原因之一。貴族與男性的身份,注定了他所享受的一切都是從他人身上汲取而來。在這個意義上,姜見月和他有一半的相似,姜見月也是個貴族,盡管她只是一個貴族女性,作為貴族的附庸存在。 “姜澤給我寄了一封信,他托我關(guān)照沉夫人。”李遲問,“你不是幫他帶信了嗎?為何姜澤還要再給我寄一封。” 他不等蘇謾回答:“姜澤的意思是他要來青州?!?/br> 李遲轉(zhuǎn)身正視蘇謾,向來和氣的面容上漸漸浮現(xiàn)出一種威嚴,無論如何也不應(yīng)當忘記,李遲代表的是皇權(quán)。 “蘇謾,你應(yīng)當多關(guān)心一下你的表妹?!?/br> 皇權(quán)至上,蘇謾高傲的頭顱也要低下:“是。” 在姜澤的書信寄到前,他尚且可以拆穿姜見月的謊言,告訴李遲她不過是侯府的棄子。 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解釋不清了。 他最好的選擇,就是按照姜見月和李遲說的做,他的屈服對象包含著姜見月。 于是他們?nèi)擞志墼诹艘黄?,這次,姜見月坐在那同他們一起品茶。 “夫人不愧是武將之女?!崩钸t笑意盈盈,“等回京城了,我定要永平侯世子帶我去打獵,夫人可定要來,好指點我一二?!?/br> “殿下說笑了,有哥哥在便夠了,何必要我再去添亂。若我去了,哥哥反倒要分心照顧我?!苯娫滤季w惘然,仿佛是陷入回憶。 李遲為她這副表情觸動,面上也帶著傷懷。 蘇謾低著頭,望著白瓷盞中的茶湯。由于他素來情緒寡淡,李遲不曾在意,還以為他是在品茶。 實則蘇謾是在忍耐,他看著茶湯中的漣漪漸漸歸于平靜,而心中的漣漪卻無限放大。 “真是懷念啊……”姜見月還在幽幽嘆息。 她和李遲的交談聲在蘇謾耳中遠去,又或者他的耳朵暫時失聰,從聽覺開始,視覺、嗅覺……都在離他而去,最后全身的只剩一處是有感知的。 那便是他的腿,在姜見月的手下與姜見月所留下的字跡之間。 字跡如今已結(jié)痂,正是癢的時候。蘇謾自制,日常舉止完全讓人看不出來。 姜見月也覺得奇怪,她想蘇謾如此自制力,若用在其他地方,該是多么大的禍患…… 她一面同李遲說話,一面將廣袖鋪開,遮掩著一只手往蘇謾探去。 她的手精準地覆在那字跡所在的皮rou之上,那畢竟是她親手刻下的字,也許蘇謾都不會比姜見月更清楚。 她的手落在上面,指尖勾畫,試圖通過布料感知那字跡的存在。 癢,仿佛從前克制的癢意都只是暫時封存,被封存到他的血rou里,此刻從他的血液里順著姜見月的指尖流出。 她的指尖不斷地晃動,于是越流越多。 蘇謾覺得有什么東西在順著他的腿不斷流淌,他尚存理智,思緒沒有被姜見月的手指一同攪亂,他知道,這是因為傷口的結(jié)痂被姜見月掀開。 疼痛感遲鈍地傳來,他詭異地欣喜于疼痛,疼痛覆蓋了癢,讓他感到一種痛快。 他應(yīng)當記得,姜見月這么一扣弄,傷口痊愈得就更慢了,同時也意味著留下永久疤痕的可能增加。大概率,他的腿上要永遠留下姜見月的印記了。 可蘇謾還在沉浸于痛苦,他在這些細微卻密集的痛苦中體味到一種快樂。那輕飄飄卻刺痛的快樂,像是小蟲在吮吸他的腦子。 他要想到,如果他的腿上永遠留下了姜見月的痕跡…… 那如何,誰會去看蘇公子的腿上有無疤痕,這么隱秘的疤痕沒人會發(fā)現(xiàn)的。 不、是有的。 他未來的妻子會發(fā)現(xiàn),總有一天他的妻子會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隱藏秘密的唯一辦法,唯一辦法就是…… 他的理智在被蠶食。 他自視甚高,至今沒有議親。他對未來的妻子設(shè)下許多想象,無疑要是一個品行高潔的女子,這樣才配得上,但同時她要是柔弱的,或者說這一點上,是要求他的妻子配不上他才行。 他從沒設(shè)想過姜見月,他的記憶里有年少時姜見月穿紅衣的模樣,姜見月品行不端,她配不上他,可除此之外,永遠都是他配不上她。 他討厭這樣的妻子。 然而此刻卻深陷這種想象,想象是安全的。 他無論如何淪陷于想象,現(xiàn)實里姜見月都不會是他的妻子,這代表他很安全,他高高在上。 姜見月沒有看蘇謾,她專注地和李遲聊天,于是手上的動作漫不經(jīng)心又毫無章法,她根本不在意會被李遲發(fā)現(xiàn),如果被發(fā)現(xiàn),褪下褲子腿上正流血的蘇謾更應(yīng)該擔憂。 蘇謾開始想,為什么他們是在戶外品茶,為什么……為什么不是他同姜見月兩個人,既然他才是姜見月的表兄,李遲這個無關(guān)的外人為何又要參與其中。 他的忍耐,不得不以仇恨抒發(fā),他低著頭,實則心里怨恨著李遲。 他最怨的是姜見月,他應(yīng)當恨她才對。 “對了,殿下不知道。”姜見月和李遲說到好笑處,扭頭看向蘇謾,“蘇表哥不會騎馬。唔……也許是會的,但騎得真的恨差,他小時候凡是有我在,便從不騎馬?!?/br> 蘇謾抬頭,慘白的一張臉,李遲大驚,這才意識到蘇謾一言不發(fā)已經(jīng)許久。 “真可笑,好像這樣我就不知道他騎術(shù)很差似的?!?/br> 李遲看著姜見月毫無意識地說完,他忙問:“蘇兄,你可還好?!?/br> 他話音剛落,姜見月的手用力地一扣,指尖下陷到柔軟的細縫,微微濡濕。 “表哥,你還好嗎?”她看向蘇謾,手快速收回,毫無誠意地關(guān)心。 “我還好?!狈路鹚皇帐郑K謾的五感便盡數(shù)回攏。 蘇謾垂眼,瞥見衣裳上的雜亂血絲,像是姜見月指尖留下的刮痕,細細密密、觸目驚心。 “我失陪一下。”他劇烈喘息,轉(zhuǎn)身匆匆離席。 姜見月取了手帕,正慢條斯理地細細擦著手,李遲疑惑,完全沒注意到她。 “表哥怎么了?” “大概是身體不適?!崩钸t對姜見月道,“夫人,我先送你回去?” 李遲雖懷疑蘇謾的反常是由于他對姜見月的不喜,他看得出。但蘇謾的反應(yīng)似乎是真的不適。 “不必了,我自己回。只是,表哥這樣實在讓人擔憂,我便是回去也難以安心?!?/br> “那等蘇兄好了,我差人去夫人宅院告訴夫人可好?!?/br> 姜見月看著李遲溫和的面容,說:“好啊。殿下想必不知我的住處,我要告訴殿下才是。” “蘇兄知道的?!崩钸t緩緩道。 姜見月站起來辭別,她聞到濃郁的桂花香氣:“不,還是先告訴殿下吧,省得打擾表哥?!?/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