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gè)多疑的人，講一句話都得要人好生琢磨一番。不知情的人是以為他不要從三郎君那里拿的雪蓮，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在暗指什么。

    安白記得自己當(dāng)時(shí)據(jù)理力爭地和郎君爭了起來，他道：“郎君從前不要旁人的東西，可不是這種作風(fēng)。郎君不要有主兒的夜鶯，心里想的是把它折磨死；郎君既然不要有了哥哥的meimei，不如也把那個(gè)meimei殺殺掉算了?！?/br>
    他說完還自作聰明地補(bǔ)充一句：“按照奴才看，郎君必然是心里面舍不得姑娘的。郎君這幾日不見她不過是為了吊著她的胃口，想著她對您多些愧疚罷了?！?/br>
    安白一激動(dòng)就說錯(cuò)話，殺去江晚寧本就是他信口胡謅的，殺她哪里是件易事。

    江晚寧的爹爹是國公爺，是隨便說兩句話都能讓朝堂抖三抖的人物；大公子擔(dān)任大理寺卿，這些年翻了不少冤假錯(cuò)案；二公子是承襲國公爺?shù)木粑?，今已掌握不少人脈……

    然而安白這幾句話不知戳到了江愁予哪根筋。他竟熬了一宿沒有睡，足足寫了三千文的刺殺江晚寧的部署書……

    蜘蛛網(wǎng)般的血絲爬在郎君的眼尾，竟夾雜著安白前所未見的瘋態(tài)。安白昨個(gè)兒真的被嚇傻了，忙不迭地跟他認(rèn)了錯(cuò)，主仆之間的這場鬧劇才草草地收了場。

    青青楊柳在墻邊飄搖，一如榻上的郎君這般令人賞心悅目。前人不知費(fèi)了多少筆墨贊頌西子捧心之美，安白打心眼里覺得自家郎君在病中亦有三分之態(tài)。

    經(jīng)過昨日那么一鬧，安白便拿捏了說話的藝術(shù)：“她天天過來也不是個(gè)事兒，郎君何妨找個(gè)時(shí)機(jī)和她說清楚，免得她過來惹郎君心煩。”

    江愁予人還是昏沉著，腦中依舊回蕩著安白昨個(gè)兒和他說的話。

    他只道：“我不要旁人的東西。”

    ——

    “它今后便不再是旁人家的鳥兒了，單是四哥哥一個(gè)人的。”隔日，江晚寧拎著一只裝飾精美的鳥籠子過來。里面的夜鶯看起來被喂養(yǎng)的很好，看起來肥胖了些，沖著安白嬌嬌地叫。

    安白嘴角抽了抽，那日它差點(diǎn)被郎君掐死，可是他親自把它捉住放在郎君的手心的，他可是個(gè)幫兇呀?？粗@只渾身冒傻氣的鳥兒，安白心里面嘀咕著它和姑娘有些許相似，都單純過了頭。

    “它原先的主子怎么……”

    “我派人打聽過了，鶯兒是王將軍的夫人養(yǎng)的。只不過她聽說了鶯兒失了一只翅膀，干脆就不要了?！?/br>
    安白問道：“姑娘怎么想起來送給郎君？”

    “三哥哥的養(yǎng)的鳥太多了，我怕旁人照顧不好它。四哥哥是這只鶯兒的救命恩人，必是待它好的?！苯韺庮H有些害羞地皺皺鼻，“四哥哥有時(shí)候想晚寧了，可以和鶯兒說說話?！?/br>
    安白婉拒道：“郎君喜靜……”

    “四哥哥心善，怎么會嫌棄它吵呢?！苯韺幒芎V定地道，“你莫要自作主張地幫四哥哥拿主意，我的四哥哥這樣好的一個(gè)人……”

    安白無法子，拎著鳥籠進(jìn)去了。

    “姑娘說它以后就是郎君一個(gè)人的了。”安白還不忘記復(fù)述一遍。

    夜鶯從籠子里蹦跳出來，乖乖地縮到了江愁予的手邊。它仿佛對他頗為依戀，用軟和的絨毛不停地蹭他的指尖，使得病中的郎君笑了笑。

    第9章

    午后春光若一盞豐沛鮮盈的桃花釀，不覺讓人身酥無力。冬溫一路打著長長的呵欠，走進(jìn)江晚寧的屋里去喚她起床。

    “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姑娘最近一日比一日起得晚?！倍瑴剞D(zhuǎn)頭跟涼夏說道，“她從前可淘氣得很，睡個(gè)午覺都要人三催四請的，你說她現(xiàn)在是怎么一回事？”

    冬溫是從夏姨娘院子里來的，不知比瑤光院里的丫鬟們機(jī)靈多少。她對上涼夏有些稀里糊涂的眼神，也知道自己白問了，干脆去屋子里親自看看。

    大概是小姑娘白日里愛折騰，睡覺的時(shí)候便規(guī)規(guī)矩矩的。江晚寧紅撲撲的臉頰埋在被褥里，淺淺的呼吸不時(shí)撩起鬢邊碎發(fā)，又乖又惹人憐，叫人怎么看也看不夠。

    “姑娘姑娘，該醒醒了?！倍瑴嘏呐乃澳騼簜€(gè)的繡活還沒完成，等晚些時(shí)候夏姨娘問你要，你拿什么給她呀。”

    其實(shí)江晚寧一刻鐘前才剛從四哥哥那兒跑回來，然而跑得有些疲乏了，躺在榻里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初醒后的朦朧睡意都不用刻意裝，涼夏給她穿衣時(shí)，她還瞇著眼睛打盹。

    涼夏輕手輕腳地拿過榻尾的藕紅衫子，瞧見上面沾了些泥點(diǎn)子，心里面也沒太在意。她去柜里翻出了另外一件衣裳。

    冬溫恰好在旁邊沏茶，見涼夏捧了見新衣裳出來，便隨口問了一聲。

    “也是奇怪的?！睕鱿陌讶箶[的污漬翻給冬溫看，“院子里到處鋪著青磚，且姑娘今兒個(gè)一天都不曾出去過，按理說不該有的?！?/br>
    冬溫看了上面的痕跡，臉色無端地有些發(fā)沉。她趁著姑娘在榻上發(fā)怔的功夫里，拎起她的鞋底看了看。

    鞋底很干凈。

    然而不該是這樣的。春日里柳絮紛飛，即便婢女時(shí)不時(shí)會進(jìn)來打掃，也難做到讓房里纖塵不染。冬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便沾上了點(diǎn)柳絮。

    怪就怪在她的鞋子太干凈了。

    人一旦起了疑心，便根本停不下了。冬溫時(shí)不時(shí)地會看上江晚寧一眼，但凡她打了個(gè)呵欠嚷了一句困，冬溫便會草木皆兵地停下手里的活計(jì)，緊緊地盯住她。

    第三日的傍晚，冬溫匆匆走進(jìn)了夏姨娘的院子。彼時(shí)夏姨娘手里還拿著嬌嬌女兒的繡活兒，一雙妙目之中還噙著若有若無的無奈與責(zé)怪。

    “莫不是腓腓又闖出什么禍了，竟惹得你這樣著急？”

    夏姨娘前不久剛送走杜氏。那杜氏是腓腓的未來婆母，聽她說杜從南還有兩個(gè)月便能回京述職了，興許還會被圣上授個(gè)五品的宣正大夫。照這個(gè)勢頭下去，日后說不準(zhǔn)做上太尉。

    一想到今后腓腓前擁后呼、錦衣玉食的日子，夏姨娘便笑彎了眉眼。她一時(shí)間沒有察覺到冬溫的異樣：“你說說，這會子又出了什么事兒？”

    冬溫低著頭，如實(shí)說了。

    “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么？！”那個(gè)往常溫婉和氣的婦人遽然變了臉色，她扔下手里的刺繡，兩道尖利又猜疑的眼神向冬溫射了過去。

    冬溫顫聲：“奴婢所言，句句為實(shí)?！?/br>
    夏姨娘從椅上站了起來。她在那個(gè)不大的花廳里來回地走動(dòng)著，兩手交叉地按在急促起伏地胸前，失聲道：“他想做什么，他如今回來是想要做什么？！”

    夏姨娘身邊伺候的王嬤嬤飛快地給冬溫使了個(gè)眼色。冬溫心領(lǐng)會神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一屋子的仆從帶了下去。

    “姑娘您靜下來，您聽老奴說！”陳嬤嬤上前攬住夏姨娘，察覺到她在自己手邊瑟瑟地發(fā)抖，安撫道：“姑娘您想想他現(xiàn)在的處境，他如今能能作弄出什么幺子！”

    “嬤嬤你不知道！”夏箏怔怔地盯著某處，喃喃道，“他和他的父親一模一樣！他們兩個(gè)都是畜牲，都是沒人性的——”

    “姑娘莫亂嚷！”陳嬤嬤一把捂住了夏箏的嘴，額頭上已然布著一層汗珠，“您這些年好不容易和國公爺?shù)年P(guān)系緩和了，這話再叫他聽去了可怎么好！”

    夏箏腳下虛浮，被陳嬤嬤攙在椅子上。

    夏箏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陳嬤嬤的rou里，道：“腓腓那么乖，從來沒對我撒過謊。就因?yàn)樗貋砹?，他回來對腓腓做了些什么……?/br>
    她上半身前傾到陳嬤嬤的懷里，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陷入了某種回憶。夏箏一會兒想到自己的夫君，他的頭顱被國公爺提在手里；一會兒想到自己的兒子，年僅五歲卻要掐死襁褓中的嬰孩……一對父子，如此歹毒的心腸！

    夏箏忽然想到了什么，驚慌失措地問道：“當(dāng)年給腓腓接生的產(chǎn)婆，如今都死了罷！”

    “姑娘放心，此事就你我知道。”陳嬤嬤頓了頓，“他如今勢弱，成不了什么氣候。姑娘不如趁機(jī)敲打敲打他，免得日后再做出豬狗不如的行徑……”

    “你說的不錯(cuò)……”夏箏慢慢地安靜下來。她的哆哆嗦嗦地摸了摸滿頭的朱翠，“楚國公毀了我一輩子，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腓腓被他給毀去了……”

    暮色晦暗，殘陽如血。院里一簇簇一落落的草木遮天蔽日，誰也不知道里面藏了道黑色的影子。在天色漸漸隱沒后，黑影也失去了蹤跡。

    ——

    瑕玉軒內(nèi)，一燈如豆。

    孱弱郎君終究還是端起了手邊的瓷碗，將釅釅藥汁送入口中。濃郁澀味在齒間彌漫，這令他不喜地皺眉。

    屋內(nèi)一陣疾風(fēng)掃過，激得幽黃色的燈火顫巍巍一閃。蒙面的黑衣人悄無聲息地立在了房間的角落，等江愁予舉目望來，他才垂首走上了前。

    “蘇朔，可探出什么了？”

    蘇朔乃是大晉第一殺手，也是暗中保護(hù)江愁予的護(hù)衛(wèi)。國公府遍地布滿了這些人，各人執(zhí)守一方，如同一張網(wǎng)密不透風(fēng)地將這座府邸吞沒。

    他如實(shí)轉(zhuǎn)述了浮生苑里的對話。

    蘇朔仰望著面前的郎君，見他喉嚨凸起在一圈圈光暈中翻滾，卻遲遲地不下令。他惡狠狠地撩目，怒道：“郎君不曾害過那婆子，反倒是那婆子慫恿她來找郎君的麻煩。郎君莫不如將此事交給屬下，屬下定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她！”

    江愁予不贊同地蹙眉：“你我潛于府中，所謀為何心知肚明。更何況小半月的羞辱都痛飲而下，何必為了一鄙陋婦人惱火?！?/br>
    蘇朔向來以他為馬首是瞻，聽到此話連忙屈膝認(rèn)錯(cuò)。他不解問道：“屬下見郎君面上似有憂煩，以為郎君心有不忍……”

    話說一半，他急忙止住。

    郎君內(nèi)里是個(gè)什么樣的人，他不能再清楚了。若說他為了個(gè)老婆子心軟，還不讓人啼笑皆非了去。

    江愁予上前虛扶他一把，翩翩衣袂似積雪抖簌。他笑而嘆道：“朔雖不擅謀端，然崇于武力。你是我的左右肱骨，不必因?yàn)檎f錯(cuò)話而自惱?！?/br>
    江愁予微抿激朱之唇，眼中若有若無地飄忽著一層思慮。他又道：“我遲遲不開口，是在想那婦人為何要?dú)⒑由韺幍漠a(chǎn)婆。其中是否有一絲隱情？”

    蘇朔默而不答。他意氣用事，怕說錯(cuò)話。

    “朔，你替我查清此事?！?/br>
    蘇朔念念不忘那個(gè)老婆子：“那屬下何時(shí)親手?jǐn)亓四莻€(gè)老虔婆？前幾日那車夫也是個(gè)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就這么讓他死了實(shí)在可惜！”

    江愁予道：“總會有那一日的。”

    二人說話的間隙，安白煮了茶水進(jìn)來。他道：“郎君，方才浮生苑來了口信兒，要您過去一趟?！?/br>
    ——

    夏姨娘特地?fù)窳嗽豪锏撵籼谩?/br>
    佛龕前的兩樽香爐裊裊騰出霧氣，在一片闃寂的漆黑里，鍍金的觀音掛著一絲微笑。夏箏跪坐在蒲團(tuán)上，一顆心上八下的心終于慢慢地安靜下來。

    木門嘎吱響了一聲。

    斑駁陸離的月光傾瀉在地上，隨之而來的是男子孤瘦的影子。他的目光冷而淡地落在夏箏的后腦，而在夏箏轉(zhuǎn)身的一瞬里，眼波之中已然氤氳著對母親的依戀和思念。

    夏箏冷冷地看著他，覺得這個(gè)兒子和自己想象中的并無什么出入。他和年輕的楚國公并沒有什么不同，亦是個(gè)衣冠楚楚的敗類。

    夏箏冷冷道：“跪下?！?/br>
    江愁予順從地跪在另一只蒲團(tuán)上。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更不必在我面前裝模作樣。”夏箏不屑與他多費(fèi)口舌，“你既認(rèn)我做你母親，你便老實(shí)交代是如何誘拐了meimei，且教她在我這里扯謊的?！?/br>
    “孩兒不曾誘她，更不曾教她扯謊。”

    “佛祖面前你竟還敢胡言！”夏箏厲聲，瞪大雙目道，“腓腓生性單純，若非你有心——”

    “母親似乎在害怕?！苯钣杳嫒莶唤?，露出幾分天真，“母親在怕什么，是怕孩兒對meimei做出當(dāng)年父親對母親做的事情嗎？”

    他茫然道：“父親對母親做了什么事？”

    又追問：“是什么不倫之事？”

    他專戳夏箏的痛處，且將她心里的那道傷疤戳得千瘡百孔。夏箏捂住心口，恨恨道：“你——你——”

    “孩兒索性告訴母親，孩兒一次也不曾找過meimei?！苯钣柚t遜地笑了笑，“倒是meimei日日瞞了母親，一次次往孩兒這里跑呢。meimei整日整日地跟在孩兒身后，舍都舍不掉。”

    江愁予的視線從佛像上擦過，黑不見底的眼睛里又傷心又委屈。他道：“母親何妨教一教meimei，兄妹之間也要講些忌諱，不然落人口舌多不好聽啊。”

    夏箏的嘴唇哆嗦著，她想費(fèi)力地說出點(diǎn)什么，然而最終她還是頹然地放下手道：“當(dāng)年我就不該生下你，不該生下你！”

    江愁予坦然地：“這句話母親在我五歲時(shí)便說過了?！?/br>
    “這么多年不見，孩兒還惹母親難過。”江愁予恭恭敬敬地對著夏箏作揖拜別，“逆子無情甚于毒蝎。母親和孩兒往后還是不要見面了?！?/br>
    他走前，還貼心地替她將門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