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CH4-6
踩著略為沉重的步伐走向柳妍,在她身后一步遠(yuǎn)的位置停下。 柳妍站在崖邊,風(fēng)吹散長發(fā),手上的鐲子折射著陽光,此時她的眼神里沒有絲毫敵意,貨真價實,能做到心平氣和談話。 然而,基本的防備到底還是存在。 便見她別過腦袋,直接切入正題,沒有虛與委蛇的打算。 「老樣子,輪流提問,猜拳,贏的先,不準(zhǔn)說謊?!?/br> 千璜腦中忽然冒出何仁的冬天,極為寒冷的時候,她總是不會讓她提水,不會讓她凍著雙手。 這樣好的一個姊姊,如今,絲毫不在意她。 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心情,她無比順從地回應(yīng),「好。」 兩人同時伸手,剪刀、石頭、布。 ──嚇,我又輸了,我不要啊,拜託,我真的做不了這么多。 ──那你先做一半,剩下的給我。 ──太好了,姊姊最好了! 千璜看著自己的石頭,以及面前柳妍的布。 柳妍甩了甩手,面無表情道,「我先問?!?/br> 每一次毫無疑問的公平,都會讓千璜心頭刺一下。 可她又清楚的知道,不應(yīng)該,柳妍從前的謙讓,是因為對身為meimei的她疼愛有加。 現(xiàn)在,可沒有。 千璜閉了閉眼,同意,「好?!?/br> 柳妍絲毫沒有停頓,「在「內(nèi)側(cè)」,信玖和你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 「他說他知道出口在哪里,他要看我的記憶?!?/br> 這話一點問題也沒有。 柳妍有點懷疑,可又挑不出刺,只能慢吞吞道,「換你?!?/br> 提問權(quán)轉(zhuǎn)移,千璜卻沒有半點愉悅。 她為難很久,也考慮很久,在柳妍同意與她談時就在考慮,考慮利弊,考慮重要性,前前后后無比糾結(jié),最后還是無法克制自己的念頭。 她最想知道的,果然還是這個,但凡面對柳妍,就會讓她無比在意、只此一樣的問題── 「我想看你身后的傷?!?/br> 身后那片,被「父親」拿著鐵棒燙出來的傷口。 簡單幾個字,柳妍完全無法控制表情,直接轉(zhuǎn)頭瞪著她,不敢置信的確認(rèn)。 「你要問這個?」 「對?!?/br> 「這不是一個問題?!?/br> 「那就當(dāng)要求吧,后面幾輪你也可以?!?/br> 柳妍的神態(tài)極其復(fù)雜,好一會兒才勉強吐了一句,「比這個有價值的問題多的是。」 隱隱約約,似乎在勸她回心轉(zhuǎn)意。 千璜沒有猶豫,「就這個。你得坐下,把頭發(fā)拿開?!?/br> 柳妍有點彆扭。 可她還不知曉信玖的全部情況,沒有反悔的馀地。 她只能僵硬地席地而坐,伸手往后腦一捲,柔順烏黑的長發(fā)全都挪到胸前,長痛不如短痛。 頸子后方,一顆別緻的鈕扣。 千璜伸手碰了碰扣子,柳妍微微抖了抖,她假裝沒看到,拇指與食指一抵一扭,憑空將扣子解開,肌膚暴露于荒蕪的空氣中。 柳妍的皮膚很好,千璜第一次在pha的中式庭院見著她,還不知此人何許人也時,就驚艷于她的穿著打扮,還有心情調(diào)侃她是葉醫(yī)生的第二春。 如今印在她瞳孔里的畫面,先是細(xì)嫩光滑的頸項,后面連接著一大片怵目驚心的焦黑死rou,一塊一塊如水蛭突起的膿包黏在上頭,通紅焦黑,火星表面都比這平整光滑。 衣料遮著,看不清邊界到底延伸到哪,看不出當(dāng)時還沒發(fā)育完全的柳妍,究竟吞下多少屈辱。 看著看著,千璜的指尖無法控制地顫抖了起來。 另一邊的柳妍度過最初的不自在,倒是愈發(fā)心平氣和,模樣過于安然,甚至激起千璜的不滿。 她不解道,「「父親」這么對你,你還這么信他?」 柳妍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你為什么知道?」 千璜抿著嘴,盡量控制胸口翻滾的憤怒,靜悄悄地把領(lǐng)口上的鈕扣扣上。 然而壓抑了幾秒,還是無法克制。 「你寧愿接受這些傷,卻不愿意接受我離開何仁,不愿意看到「父親」上法院承擔(dān)自己的罪刑?」 這下柳妍終于醒悟千璜的意思,正因為醒悟了,眼神無法控制地帶著驚奇。 「這是你背叛我們的理由?你這么早就知道了?」 「隨便,怎樣都好,反正我說什么,你也不信?!?/br> 這么破罐破摔發(fā)言,壓根兒不是pha的內(nèi)側(cè)指導(dǎo)員會說的話,這分明就是在何仁育幼院,那有些任性難搞的小傢伙會說的話。 柳妍因此沉默了半晌。 幾番思考后,才悠悠吐了幾個字,「你不懂?!?/br> 這三個字簡直是最爛的搪塞說詞,不僅一點幫助沒有,還直接把聽者當(dāng)成毫無行為能力的小屁孩,無比令人惱怒。 千璜一下就炸了,「我怎么就不懂了?我為什么會不懂?好,就算八歲的我不懂好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難道還會不懂嗎?」 相比她的憤慨,柳妍倒顯得波瀾不興。 「你那時候才八歲,次數(shù)應(yīng)該沒有多到會讓你放在心上的程度,我多希望你慢一點懂,或著,最好永遠(yuǎn)不要懂。」 「什么跟什么?!?/br> 「你忘記你的出生了?何仁是育幼院,我們是孤兒。」 「所以呢?」 「所以,在學(xué)校,就是會被笑沒父沒母沒人愛,就是會被當(dāng)成病菌別人看都不想看你一眼!遠(yuǎn)遠(yuǎn)的就說好臟好臟不要接近他!這種精神折磨跟rou體傷痛,你選哪個?」 這么一個解釋像極了原子彈,炸得千璜翻天覆地。 隱隱約約,有個極為清淡的記憶從腦中飄過。 她那時,只有八歲,是剛上小學(xué)的年紀(jì)。 別的同學(xué)開口閉口就是爸爸mama,一堆我爸說我媽說如何如何的,而她口中說的,是「父親」。 似乎有同學(xué)曾問她問什么是「父親」,她如實已告,說自己是孤兒,沒有爸爸mama,然后,換得了對方一個憐憫的神情外加一句── 「嗄,你好可憐喔,沒有爸爸mama,難怪你不能穿漂亮裙子?!?/br> 那時候的她,聽到這么沒心沒肺的同情,大概也是有點生氣的,可是她沒有放在心上太久。 因為她有姊姊,有信玖,她回到何仁的生活,無比快樂,壓根兒不需要把這點小事記在心上。 可當(dāng)時的姊姊,是十六歲,高中生的年紀(jì)。 再難聽的話,再莫名其奇妙的排擠,想來她早已千倍百倍地承受過。 她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傻傻地忍受「父親」所做的一切。 她不過只是在尚未成年的自己僅有的世界中,勉強選擇一條能夠接受的道路,苦其心志地,承受這一切。 而她,小小年紀(jì)的她,什么也不懂,天真愚傻地接受姊姊給的庇蔭,一轉(zhuǎn)頭,再把姊姊苦心維持的歸宿搞得分崩離析,美滋滋地享受養(yǎng)父給她的新生活。 這怎么能讓人不生氣。 理解的瞬間,千璜啞口無言。 柳妍卻不愿太過糾結(jié)于此,三兩句便把這段過去畫下句點。 「我們跟他們不同,從出生的那刻起,就不同了,這是怎么努力都無法改變的不同,如果父親能為我們打造一個沒有紛爭的「內(nèi)側(cè)世界」,一點痛而已,為什么不能忍耐?」 意識到從前的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千璜無法控制滿腔的罪惡。 精神折磨和rou體傷害,選哪個?誰知道。 她唯一知道的只有,那時自以為是的正義,跟這些年pha口口聲聲說著要保障精神病患權(quán)益而出發(fā)的行為,簡直如出一轍,偽善到了極致。 孤兒院,精神病患,或者其他與尋常人有異的標(biāo)籤,總存在某些隱而不見的歧視,能活活把人逼瘋。 更荒謬的是,瘋了的人,還得心平靜氣地望著那些原罪者高高在上假惺惺的慈悲和施捨。 到底誰才是瘋子? 另一邊,柳妍倒是不在意千璜波洶涌的情緒,她就是整整衣領(lǐng)站了起來。 不過再看向她時,已不再是全副武裝,倒有點想假裝嚴(yán)肅卻不徹底的微妙抽搐。 她按著半張臉,穩(wěn)定聲線,「別想了,我們都改變不了過去?;氐秸},第二輪提問,你的「內(nèi)側(cè)」出口是什么?」 千璜卻沒辦法那個快接上她的思緒。 她知道柳妍說得很有道理,也知道談?wù)撘郧皩ΜF(xiàn)況根本沒有助益,可她沒辦法不去想。 就像方才,都這個節(jié)骨眼了,她還是下意識把柳妍口中那句「你不懂」當(dāng)作年長者的頤指氣使。 原來那也不是什么頤指氣使,不過只是不希望她受傷的保護(hù)傘罷了。 只要想著當(dāng)初的姊姊是如何為她著想,她就無法不在意。 她僅能帶著愧疚,慢吞吞地給了一個答案,「是領(lǐng)養(yǎng)我的人,當(dāng)初他跟我進(jìn)行一個交易,我才會離開何仁。」 「領(lǐng)養(yǎng)你的人?」柳妍忍不住重復(fù)那幾個字,小心翼翼地道,「你都是這么稱呼他的?」 千璜點頭,「我對他沒什么印象,后面是在葉醫(yī)生的診療間治失憶癥。」 失憶癥三字,讓柳妍多抽搐了兩下。 她審視她,良久,到底不想節(jié)外生枝。 「這題結(jié)束,換你。」 千璜很難保持思緒清晰。 可柳妍在等她,她真不想再違逆她的心意,只能揉揉太陽xue,勉強拋出一問。 「為什么姊姊在pha的資料有五年之久?pha將「內(nèi)側(cè)治療法」推到大眾面前不過五年,你是第一批患者?」 這回,聽完問題的柳妍,花了更久的時間看她。 面色五味雜陳,紅脣數(shù)度開闔,她盯著她,想從微表情判斷這問題究竟是真心疑惑,還是純粹只是裝無辜的障眼法。 好片刻,她終于投降,「這都不記得?那藥,有那么厲害嗎?」 藥? 完全不需要考慮,千璜立刻想起信玖也曾對她吃的藥提出疑惑。 ──誰開藥給你的? ──葉醫(yī)生。 ──劉醫(yī)生知道? 這段對話在當(dāng)時聽起來只覺有些莫名其妙,如今竟生出別絲意味。 信玖并不曉得她有服藥,可他親眼目睹過她的頭暈發(fā)作,而柳妍和劉醫(yī)生雖然清楚她時常服藥,不過卻不知曉她的精神狀況到底有多差,畢竟,但凡關(guān)于她的精神問題,向來是葉醫(yī)生負(fù)責(zé)…… 感覺有什么東西即將破繭而出。 柳妍在原地轉(zhuǎn)了半圈,似乎在思考從哪里說起比較好。 最終,她選了個極為奇妙的切入點,「你對「虛空」了解多少?」 千璜壓根兒不知道為什么話題會牽扯到「虛空」,她只能老實回答。 「除了掉入「虛空」會對人體造成的危害之外,其馀完全不知?!?/br> 柳妍繼續(xù)試探,「你曉不曉得,撇除霍哥,在我們所知的范圍之中,還有另一個人曾落入「虛空」?」 霍哥,說的肯定就是霍大叔,柳妍的丈夫。 這次千璜沒有疑慮,「信玖提過?!?/br> 柳妍的表情更加微妙,「信玖跟你提過?」 千璜再傻也知道有什么不對勁,信玖提示她的訊息很多,隱瞞她的事情更多,她和柳妍所擁有的資訊極為不對稱。 正想說點什么打破這鬼打墻的循環(huán),卻不知遠(yuǎn)遠(yuǎn)的便瞧見左泉朝她們跑來,舉手投足間完全是個傻里傻氣天真無邪的小男孩,三步併做兩步,急煞在柳妍身邊,興高彩烈地歪頭詢問。 「姊姊,千璜好不容易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想問一個問題,一個就好,能先讓我打岔一下嗎?」 反正,此時也是個無從解釋的僵局。 柳妍無可無不可地擺擺手,「行,你問?!?/br> 下一秒,就見左泉期待萬分地看向千璜,劈頭就扔了句。 「千璜,五年前我跟你說的話,你還記得,對吧?」 五年? 五年,正巧就是她接觸她的第一個病患,并害對方落入「虛空」的時間點。 據(jù)信玖所說,那人是他們的同伴。 換句話說,她的第一個病人,是左泉? 她急急確認(rèn),「那時落入「虛空」的人是你?」 此話一出,連左泉都茫然了,他呆了半晌,看了柳妍一眼,后者對他聳聳肩,他只能好委屈地解釋。 「千璜,你不記得了啊?那時落入「虛空」的人,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