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碧從那只比他臉更大的面碗中抬起頭來，對祝槿奇道：“你不點(diǎn)酒喝嗎？”他很機(jī)靈地記著祝槿的吩咐，不再叫他的名字，二人相處之時倒真有了幾分兄友弟恭的模樣。

    祝槿放下筷子，道：“我從不飲酒?！?/br>
    沈碧聞言愣了一下，又眨了眨眼睛，問道：“為何？”

    祝槿笑道：“自然是因?yàn)椴幌矚g?！?/br>
    沈碧哦了聲，沒再多話，又埋頭吃了起來。

    祝槿的目光從他身上略過，向門口投去。那里，正有一個拄杖的老嫗跨過門檻，用蒙著白翳的眼艱難環(huán)顧廳中，最后蹣跚著向祝槿這桌走來。

    那桌的議聲仍在繼續(xù)，只聽一人略帶諂媚道：“那依張大哥之見，這旨酒宴是怎么回事？”

    那老嫗慢吞吞踱到了祝槿與沈碧桌前，向祝槿伸出了一雙焦黃的枯手。

    祝槿與那張大哥幾乎同時開了口，祝槿道：“婆婆有何事？”

    那位掃地叟的“貴戚”則抑揚(yáng)頓挫道：“形勢所迫，不得不開。”

    老嫗從嗓子眼里噴出兩個字：“摸，摸……”

    店小二見狀，急步上前，對祝槿道：“客官，這是住在附近的趙阿婆，她眼睛看不清楚，家中又沒有旁人了，就靠摸骨為生，您……”他沒有說下去，魁城之中，除了復(fù)來樓，一般的酒家店鋪通常不會阻擋一些售賣零嘴雜碎的小販與說吉利話討賞的乞客。

    祝槿寬諒地笑笑，剛想將手遞與那老嫗，就聽一旁的沈碧道：“我來試試?！?/br>
    他不知何時停了筷，笑盈盈地將自己的左手放入了老嫗手中。

    老嫗仔細(xì)捏著沈碧的手骨，忽地，她那張溝壑縱橫的臉顫抖起來，像在恐懼，像在不可置信。

    祝槿眉頭輕蹙，剛想出言打斷，就聽老嫗顫顫道：“早夭……六歲……”

    第15章 商謎語

    “……亡命……”

    那老嫗每從喉嚨里噴出一個詞，祝槿的臉色就更沉一分。

    沈碧倒是無所謂的樣子，一直笑盈盈地聽著。

    一旁的伙計(jì)見祝槿臉色實(shí)在難看，忙不迭點(diǎn)頭哈腰地賠禮，邊向外推搡那嫗，邊罵道：“你這老婆子真是老糊涂了，人家小郎君明明健健康康，身體好得很咧，你胡說八道什么！”

    祝槿的臉色緩和了些，見那伙計(jì)幾乎要將老嫗搡倒在地，到底不忍，取出幾個銅板道：“給她吧?！?/br>
    伙計(jì)拿了錢，塞給那嫗后，又將她往外推，動作雖輕了幾分，聲色卻仍厲，喝斥著：“老貨，人家郎君好心腸可憐你，你還不長點(diǎn)眼色，拿了錢快滾?！?/br>
    祝槿沒再睬他們，見沈碧碗中的湯面已所剩無幾，便道：“吃飽了？吃飽了就走吧?！?/br>
    二人起身離店，旁桌的張大哥還在大論天下局勢?；镉?jì)追上來道：“客官是初來小店吧？吃得可還滿意？這回真是趕巧兒，”他搓了搓手，不好意思著：“要不，您帶碗酒回去吧？算是小店給您的賠禮?！?/br>
    祝槿搖頭：“下次吧?！?/br>
    伙計(jì)聽了還有“下次”，立時喜上眉梢，剛想轉(zhuǎn)頭再夸那位被斷早夭的小郎君幾句，就正對上了沈碧的眼，那雙漂亮得如春池淥波的眼睛里，無喜亦無悲、無愛也無憎。

    慣常迎來送往、巧舌如簧的人精突地就忘記了自己想說的話，只維持著恭身的姿勢，怔怔目送他們離去。

    酒樓中僅剩的一桌忽地爆發(fā)出陣哄笑，緊接著，又是不絕于耳的推杯換盞聲。

    一男一女二人越過他朝店里走，那伙計(jì)驀地回過神來，趕忙招呼道：“二位客官要吃兒什么？小店有招牌羊rou羹……”

    祝槿與沈碧沿著熙熙攘攘的街市北行。陽光正頂在頭上扎眼，街市上的人聲如煮沸般嘈雜，錦繡街仿佛正被置在干柴烈火之上，熱鬧得竟有些嚇人。

    沈碧在被無端由地撞開第三次后，眨了眨眼，牽住祝槿的衣袂，整個人都貼近了他。

    祝槿錯身躲過一個婦人向后的肘擊，又牽著沈碧繞開幾個被人包圍住的攤點(diǎn)，對沈碧笑道：“熱鬧吧，祈安節(jié)前的魁城，要這樣熱鬧個幾天幾夜?！?/br>
    祈安節(jié)，便是祈君安節(jié)，更明確地說，就是鬼君的祭日——凡人過生辰，死鬼慶祭日——每年的祈安節(jié)，都是魁城最為盛大的節(jié)慶。家家戶戶都趕著置菜買酒，共度佳節(jié)。

    而祈安節(jié)前幾日的錦繡街，更是通宵達(dá)旦地?zé)狒[，沿街的小攤首尾相接、綿延百里，吃、喝、玩、耍一應(yīng)俱全。

    魁城之內(nèi)，恐怕再沒有地方比這摩肩接踵的市集更適合隱藏逃匿者了。

    祝槿低頭看著伏在他身邊的小沈碧，道：“有什么想吃、想玩的，都與我說，”他頓了頓，又笑道：“以后便難見了?！?/br>
    一旦離開了魁城，便再難回頭，這些熟悉的鄉(xiāng)景，怕是一生都不得重見。

    聞言，沈碧突然撲到他身上，緊緊纏住了祝槿的腰，抬起臉來，淚眼漣漣地望著他。

    祝槿一愣，就見沈碧咬了咬唇，才下定決心般道：“阿槿，你無須因我背井離鄉(xiāng)，我……”之后的話，他囁嚅著，說不下去，好半晌，才小心覷著祝槿神色，含含糊糊道：“我，總有去處的。”

    祝槿屈起指節(jié)，敲了敲沈碧額頭，又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背，低聲道：“大街上，這樣撒嬌，像什么樣子?！?/br>
    沈碧垂頭，松開了纏著祝槿腰的臂，瞟瞟四周，果見幾個少女正頻頻往他們這邊覷視，神色帶著些異于常人的羞怯與亢奮，不時小聲地交頭接耳，察覺到沈碧的注意，她們立馬哄地散開，若無其事地朝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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