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遣的怨忿仍在胸中翻涌，一直以來不敢問出的種種懷疑終于借此脫口，祝槿連聲質(zhì)問他：“你在君囿里騙我有什么目的？你這樣的身份、本領(lǐng)，根本不用我?guī)愠鋈グ?？所以為什么還要和我糾纏不休？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只是單純地戲耍我嗎？看我被你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這有意思嗎？我是真心待你，可你待我有過半分的真情實(shí)感嗎？”

    常恒神色復(fù)雜，桎梏他的手漸漸放松，祝槿趁機(jī)掙脫，連退了數(shù)步。

    可委屈的情緒并未就此消散，祝槿鼻間一酸，又不愿意在常恒面前落淚，便轉(zhuǎn)過身，大步向河中渡去。

    常恒沉默著跟在他身后。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水中。

    流水冷極、迅極，祝槿的意識漸漸清明了些，又想起常恒在幻境中的幾次相救，他清楚對方應(yīng)該并非是惡意愚弄自己，況且，他們現(xiàn)在仍身處險境之中，稍不小心便會喪命，他實(shí)在不應(yīng)該因?yàn)樽约旱男⌒乃悸淇斩晃缎邜?、任性?/br>
    祝槿隱隱開始為方才的沖動后悔。然而話已經(jīng)出口，再無回轉(zhuǎn)的余地。祝槿又不愿低頭，只能繼續(xù)趟著水向前走。

    東方漸曙，破出魚肚白的微光。

    他們不知行過多久，河源那邊如忿似怨的風(fēng)水聲早已消彌，而回形的河道確如那老魚所說一般，仿佛永遠(yuǎn)也走不到盡頭。

    祝槿想要返程去找參差、容與，卻又不想直面常恒，正糾結(jié)間，身下的流水忽然動蕩起來，緊接著，盤旋的回形河道由內(nèi)向外次第騰起，流水急湍，宛如渦漩。

    下一刻，漩水化作回風(fēng)，將二人卷入其中。

    常恒在旋風(fēng)中握緊祝槿的手腕，隨即他二人一齊被摜向地。

    落地的剎那，祝槿被常恒護(hù)在了懷里，緩沖過后，他從常恒身上爬起，打量向四遭。

    他們身在之處，霎時便已換作了一片鮮紅的梅林。紅梅漫天遍野，簌簌開著，微風(fēng)拂過，木搖枝顫，時而落下一二點(diǎn)纖弱的梅瓣。

    常恒摔得疼了，緩了半刻，才強(qiáng)撐起身子，祝槿念及他方才下意識的保護(hù)，主動伸手拉他。常恒就勢站起，卻沒再松手。

    祝槿心中別扭，想強(qiáng)行掙脫。

    常恒卻道：“這里是悔尤林，你閉上眼，我拉你走。”

    相傳北海雪地冰天之境中，育有一株奇葩，名為“悔尤梅”。梅開九瓣，寓舊有悔，摽落之時，往事重現(xiàn)，使觀者生悵然悔恨之心。天地萬年，方得孕育此一株奇花。然在這合歡鑒造就的幻境里，竟有這樣多的悔尤梅連綴成林！

    祝槿心知此境兇險，不愿在危險時刻與常恒起不必要的爭執(zhí)，遂乖乖閉上眼，由他引領(lǐng)著往前走。

    常恒也閉了閉眼，壓下心頭雜念，牽著祝槿向林淺處行去。

    一朵紅梅在他眼前驚心地凋零，梅花瞬間破裂，散瓣如同血雨。

    ——那人的面龐在亂紅如雨的落梅中浮現(xiàn)出來，他在急速的下落中注視著自己，胸口處正插著一柄鋒刀，鮮血從刀口涌出，亂落如紅瓣。

    他感到眉骨處一片溫?zé)?，抬手摸索，腥紅的血也染上他的指尖。

    倏忽那霎，他渙散的眼眸重新凝聚。常恒感覺自己大張開口，下意識地抖著手拔出了那柄刀，鮮血剎那噴濺開來，讓他的臉上、手上都沾滿了濕淋淋、腥膩膩的血——那人的血，他渾身都驚顫起來。

    刀拔出后，那人的軀體飄葉般下落。赤色水波滟滟翻涌，徹底將他包裹入懷。

    常恒的身體滯在半空，大滴大滴的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

    模糊的視野里，那人嘴唇最后的翕動不斷復(fù)現(xiàn)在他眼前——血將他的臉涂得斑駁，他嘴唇開合，清晰地吞出三個字：“不要恨”。

    不要恨誰？他嗎？他的母親嗎？還是自己？常恒在百許年的迷惑過后，仍不知道一個確切的答案。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面部在不由自主地抽搐著，由于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過分復(fù)雜的情緒——痛苦、怨恨、無力、啼笑皆非……

    每一種情緒都可以理解，對他這位高尚的哥哥那可笑的、可憎惡的、更可痛恨的選擇，他唯獨(dú)不該生出的就是懺悔，他怎么可能對這件事感到后悔？他又有什么能夠后悔的？明明不是他的決定……明明他才是受害者……他那自以為是、不可理喻的哥哥……哥哥……血……濺到他滿手、滿臉……血……

    常恒的身體劇烈地抖動起來，淚水泗流在他痙攣著的臉上，他一時竟忘乎自己正身處于何時、何地。

    “云中君？常恒？”耳畔不斷傳來熟悉而陌生的聲音，他想不起來這個正在喚著他的人是誰，只知道自己迫切地想要回應(yīng)對方，但卻開不了口，他仿佛陷在一層層水波的包裹中，意識朦朧。

    他聽到喚他的聲音漸漸發(fā)生了變化，由清亮變得沙啞，而語調(diào)變得柔緩，像是嘆息的風(fēng)。

    對方仿佛輕輕地?fù)崃艘幌滤膫?cè)臉，那樣若即若離。隨后，停留在他頰邊的指尖散去，那沙啞喚他的聲音也飄散而去。

    他強(qiáng)烈地想要抓住對方，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徹底蘇醒。

    靜默持繼了很久很久。在這樣長久的靜默里，他只偶爾能感到水的流動和魚的擺尾。他不知道那人去了哪里，也無法睜開眼睛，直到——

    直到縱身撲入潭中的人落到他面前，柔軟的長發(fā)浮過他的眉眼，靈魂間的奇異感應(yīng)終于喚醒了他，他得以遲來十八年地睜開眼，看見了那人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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