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約莫幾天后,沉宓光的事情在學校傳了開來。 所謂人多嘴雜,除了害怕的情緒渲染下、而捏照出的幾則毫無根據(jù)的都市傳說以外,其馀的流言蜚語,說的無非都是沉宓光為何會自殺,是情感因素還是課業(yè)壓力,眾說紛紜下有幾句對他的詆毀恰巧被程榆星聽見。 程榆星從桌面撐起身來,含怒的眼神朝眾人撇了過去,其中一位同學對上了她的視線,眸里不難看出她的怒火,最終,所有人如鳥獸散,在程榆星都還沒來的及開口以前。 程榆星望向身后那張桌子,她生命里那宛如盛夏的陽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無法止息的連夜雨,她有時還是會安慰自己,沉宓光只是趁著下課時間去了趟廁所,等到上課鐘響、等到沉宓光回來,一切都會回到原點,沒有任何人的離開,更沒有人需要懷念。 程榆星偏著頭,意識變得模糊,就像是做了一個好長的夢,夢里的第一個畫面,驟然回到了她和沉宓光初識的那一天。 高一下學期,班上抽了新座位,程榆星觀察著其他同學在打開手里的紙條后,個個都露出了截然不同的表情,有人暗自竊喜抽到后排的座位、也有人不滿意重抽的新座位,程榆星低頭看著手里的紙條,第三排的第四個,不好也不壞。 也是因為這個契機,讓她跟沉宓光成了同桌,開學至現(xiàn)在一學期的時間,程榆星從沒跟眼前的這個人說過一句話,她們活像是不同世界的人,由于沉宓光給人的感覺特別難親近,不溫不火,很容易被人遺忘的存在。 那天她搬著一疊作業(yè)從導師辦公室走了出來,嘴上是一陣罵罵咧咧,本只是陪班上的學藝來繳交這次班級海報競賽的參賽名單給班導師,不料剛轉過身準備踏出門口時就被老禿逮了個正著,他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接著用手指了指桌上的作業(yè),雖是沒多說什么,但言下之意程榆星也讀懂了不少,于是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辦公室,一手撐起手里四十幾本的作業(yè)本,嘴上不忘抱怨。 老禿是他們班的國文科老師,由于頭頂中央的那塊是特別引人注目的貧瘠,所以程榆星偷偷為他起了一個綽號叫「老禿」,而事實上程榆星也從沒記得國文老師的本名到底叫什么,所以偶爾還是會不小心在他面前脫口喊了「老禿」二字,但只能說她不光有膽量,也頗有慧根,那個「禿」字還沒完全從她嘴里竄出來時,她便踩了煞車,一個九彎十八拐、彎進森林又回轉至大馬路上的將那個字的發(fā)音硬是改成了「師」,而聽的人沒有發(fā)現(xiàn),她也自然而然把自己口誤的事情當作是理所當然。 想到這里程榆星忽然恍了神,一個不注意就和剛從男廁走出來的沉宓光撞個正著,對方大口喘著粗氣,左盼右顧的神情十分緊張。程榆星手里的作業(yè)本差點撒了一地,她抬眸,視線恰巧對上沉宓光臂膀那不自然的姿勢,他的左手壓著右邊的外套袖子,袖口上是一大片的血漬,她心頭一驚,才剛要開口說句「你沒事吧」,就被對方一臉漠視地堵了回去,他斜睨了她一眼,快步離去。 程榆星沒有喚他,只是搬著手里的作業(yè)跟在他身后回到教室,也因為這個插曲,讓原本已經(jīng)沒什么交集的兩人氣氛更降為冰點,明明是可以假裝視而不見的,但程榆星就連跟沉宓光借支筆都怕會戳中他內(nèi)心敏感的那塊,躊躇許久,最后還是轉頭向后方的同學開口。 一直到這天,老禿前一秒還在講解課本里的注釋,下一秒忽然停下了手里的粉筆,目光掃過臺下的同學,最后停在對著課本傻笑的程榆星,他直接點了她的名字,程榆星嚇得抬頭,課本上的古人像被她加上了兩根辮子,一旁還有用粉紅色原子筆畫上的對話框,總之就是被撇得亂七八糟。 「你來跟我說一下這段怎么翻成白話文?!估隙d開口。 殊不知程榆星連老禿在講哪段都不曉得。 忽然,同桌的沉宓光小心翼翼的把自己桌上的課本推給了她,和她一片空白的課本不同,每一行的課文旁邊都有著沉宓光娟秀的字跡,不管是文言文的翻譯還是重點,一個都沒有少,且每個大段都分別用不同顏色的筆標示。 程榆星差點看傻,但得知全班同學包含老禿都在等著她的回答,她不敢怠慢,于是照著沉宓光課本上的翻譯唸出了聲,語畢,老禿十分滿意,連連夸獎學渣也有熬出頭的一天,程榆星尷尬地笑了笑,小聲的在沉宓光的耳畔說了句謝謝,感謝他替自己化解了當下的窘境。 也因為這樣,兩人搭上了邊,也是后來她才知道,原來那天的沉宓光忍受不了一時的情緒崩潰,偷偷跑到廁所自殘,但由于力道沒有控制好,不小心劃破了血管,又見門口傳來其他同學嬉鬧且要走進來的聲音,他一時慌張才會從男廁跑了出來,正好被程榆星撞見。 和沉宓光漸漸熟起來后,她才明白沉宓光并非是不好相處,而是他不時透露出的冷冽,總讓人走不進他的世界。 除了手上自殘的傷口以外,沉宓光胸口也有大大小小的傷,有深有淺,一個個傷口彷彿都代表著沉宓光在不同階段的痛苦,嘲弄的言語也宛如一把鹽撒在傷口上頭,日積月累的曝曬,重復著,怎么也好不了。 沉宓光出身單親家庭,卻有很多事情不敢讓他母親知道,包括他總是在傷害自己。 他的家庭生活并不美滿,在他放學回家的時候,母親早就工作去了,夜班的生活持續(xù)著的一天,也就代表等待他的永遠只有留在桌上的鈔票,甚至連一張紙條都沒有。 他笑著說自己都快要忘記母親長什么樣了,他用嘴上的自嘲來代替內(nèi)心那塊早已填不滿的空缺。偶爾等到母親休假,面對面坐在餐桌前,卻只有一陣沉默帶過。 「我們這樣真的是家人嗎?」他笑了出來,眼里流淌出的白光恰巧被程榆星捕捉進了眼底,她多想安慰自己那不是沉宓光眼角所泛出的淚光、安慰自己只是一時錯看。 程榆星沒有開口,因為她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是說了什么,都無法感同身受地站在沉宓光的立場上去看待那些對他而言的傷害,一個和家人面對面坐著一起吃飯的簡單心愿,對他來說,卻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