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夠？何尚書從何處可證，已是足夠？在禮法約束女子，甚至再三強調(diào)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有多少女子因非自愿的失節(jié)而自盡或是遭到家人進一步的傷害？”楚岳峙面色冷然，他撐在御案上的手緩緩握成拳，道：“朕的皇后，是自愿入的教坊司？朕在成親之初，每回帶皇后出行，多少人對皇后指指點點；當(dāng)著朕的面不敢明目張膽地議論，背后卻肆無忌憚，真當(dāng)朕不知么？然而，皇后何錯之有，為何就要承受那些流言蜚語？所有無辜的受害女子，她們無罪卻多被輿論逼至絕路，而加害者杖責(zé)與流放，就已經(jīng)足夠？”

    額角有青筋微微凸起，楚岳峙心中有怒火升騰，面上則越發(fā)霜冷，他看向王壬，繼續(xù)說道：“免除女子兵役是保護？難道不是傲慢不是對女子的蔑視，認為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只會拖后腿？你們不是已經(jīng)知道，朕要下旨令皇甫良鈺繼承武將封號并戍守邊疆，朕的旨意還沒下，反對的折子就已經(jīng)遞到了朕的案頭。這算什么保護？”

    他從不反對讓皇甫良鈺繼承武將封號，之所以要對皇甫良鈺進行考驗，是因她想戍守邊疆，他早早就已經(jīng)從衛(wèi)云霄處得知了皇甫良鈺的想法，所以才提前安排好了考驗。邊疆不容絲毫有失，他無論如何都斷不會把一個未曾真正殺過人的女子送上戰(zhàn)場。這不是輕視也不是傲慢，而是因為他經(jīng)歷過，第一次上戰(zhàn)場之后他內(nèi)心受到的沖擊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他給皇甫良鈺的既是考驗也是洗禮，事實上，即便皇甫良鈺最終沒能將那三十名俘虜殺盡，單憑她在練武場的車輪戰(zhàn)，他也已經(jīng)決定會讓她以女將身份入軍營，讓她再多經(jīng)歷一點磨練后再讓她去邊疆。

    但底下的那些大臣，在收到風(fēng)聲后，是如何反應(yīng)的？一個個急著遞折子，內(nèi)容大同小異，無非就是說什么于禮不合，言語間皆是指他應(yīng)給皇甫良鈺擇一良婿，區(qū)區(qū)一女子絕不可入軍營壞了規(guī)矩，更不能去邊疆，甚至還有直言讓皇甫良鈺去邊疆只會讓軍心渙散，讓敵國異族認為大蘅國軟弱可欺。

    簡直可笑！

    “還有所謂的‘三不去’，朕倒是挺好奇，何以盜竊、嫉妒、惡疾都能成為休妻的理由，不能休妻的條例卻只有三條？盜竊為何會是休妻的理由？還有嫉妒，朕與皇后成親之后，斷不能忍旁人對皇后有半分肖想，可反過來皇后卻必須要容忍朕日后朝三暮四后宮佳麗三千？若是皇后重病，朕身為人夫竟然能以此為由休妻，可一旦情況反轉(zhuǎn)，皇后不僅不能和離還要親侍湯藥不離不棄，這到底是何道理？”楚岳峙幾乎可說是咄咄逼人地質(zhì)問王壬，末了，還冷笑著反問道：“王都御史，不如就由你來告訴朕，為何男子能休妻，女子卻不能休夫只能和離？”

    王壬大約也沒想到，自己簡單的一句勸諫，竟會惹來楚岳峙如此不留情的駁詰，然而，在楚岳峙最后的那句反問出來時，王壬還是忍不住梗著脖子回答道：“陛下！女子應(yīng)遵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此乃五經(jīng)《禮記》所載，是天下所有女子都應(yīng)遵從的禮法，又豈能容許有休夫如此荒謬的事發(fā)生！”

    “你們成天只知用禮法來勸誡朕，這禮法說到底也是前人所立，千年傳承固有可取之處，可你們憑何就認定禮法不可改，禮法之規(guī)絕無錯處？”楚岳峙只覺腦后的神經(jīng)都在亂跳，一切都是禮法，禮法不把女子視為人也沒有任何錯，因為所有這些能站上朝堂的，實際上都是禮法約束下的既得利益者，就連他也一樣。

    “陛下，‘禮法’關(guān)乎德行與風(fēng)教，也關(guān)乎于體制?！妒窌ざY法》有記：君臣朝廷尊卑貴賤之序，下及黎庶車輿衣服宮室飲食嫁娶喪祭之分，事有宜適，物有節(jié)文。禮可修身，可齊家，可治國，法在禮之后，正是因為禮為道德，為綱常，為文明。而法家，陛下，秦國終于二世，商鞅變法以失敗告終，足可見法家急功近利，若以酷法治國即便能奏一時之效，也絕非久長之計?！比钚显诔乐棚柡瓪獾哪抗庀麻_口，他很清楚雖楚岳峙看起來仍十分冷靜，但實際上楚岳峙已然動怒，倘若他為自己的仕途著想，此時就該保持沉默，然禮、法于他絕不可破，他信奉自己多年所學(xué)所遵，因此他也必須直言不諱，“陛下，為區(qū)區(qū)女子而變法，并非就只是立一條律例那么簡單，于禮法，此乃動搖國之根本！”

    楚岳峙仍在御案前站著，他沒有再看下面的三位大臣，只是微微低頭將過往背過的《周禮》、《儀禮》和《禮記》在腦中飛快地過著。然而還未過完，他又想起自己在外征戰(zhàn)的所見所聞。

    他是為什么，會認為禮法對女子不公呢？

    大抵，是從明白自己母妃為何總是郁郁寡歡時開始，從看到十三省外那些得不到保護的女子會受到怎樣的迫害開始，從周楫將自己亡母的悲劇告訴他開始，也從司竹溪告知他在教坊司的年月開始。

    他是皇子，生在帝王家無論怎樣總歸身份尊貴，他可以不拿宮人的命當(dāng)回事，也可以如世上大多數(shù)人一般，不把女子視作人只看作是可以把玩隨意拋棄之物，沒有人會責(zé)怪他，也沒有敢說他的不是。其實有許多發(fā)生在女子身上的事，對他來說，應(yīng)當(dāng)是毫無觸動的。

    但他記得，出征時母妃曾對他說：“去宮外看看也好，總歸你是個幸運的人?！?/br>
    于是他明白了，母妃這一生無非就是被囚在籠中的金絲雀，是父皇一時興起的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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