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無疾而終的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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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來找我?!惯@是珍·阿爾伯特對他講的第一句話。她是個看上去五十多歲,一頭棕色的頭發(fā)配上一雙棕色眼睛的拉美裔女人,她從狹長的走廊拐出來,身后跟著前臺剛剛接見他的學(xué)生接待員。 「我已經(jīng)通知校警了,有什么進展的話,我會聯(lián)系你的?!?/br> 林鶴洋看著那女人憂心忡忡的臉,稍微平靜了些,只是那一下子放大了他的心跳聲,讓他差點喘不過氣。「所以……」他深呼吸了一下,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到底發(fā)生什么了?」 珍·阿爾伯特是蘇瑞入學(xué)時被設(shè)計學(xué)院指派給他的學(xué)院顧問,雖說是學(xué)校職工與學(xué)生的關(guān)系,但林鶴洋明白蘇瑞的為人,他待人真誠,總能和同樣真誠的人成為朋友。林鶴洋看得出這位阿爾伯特女士發(fā)自內(nèi)心地關(guān)切著蘇瑞,這讓他感到心安。珍·阿爾伯特問他,你知道蘇瑞和他這位藝術(shù)課老師之間發(fā)生過什么嗎?林鶴洋胸口一沉,心跳漏了一拍。 珍嘆了口氣。 她說,「我以為這件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因為蘇瑞這學(xué)期不用再上他的課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跟你講過。舒爾曼教授——蘇瑞去年開始上那門課起,就一直遭受著來自他的sao擾……并不是身體上的、舒爾曼一直試圖在精神上控製他。蘇瑞去年來找過我投訴,但我們做不了什么,只是給了舒爾曼一份警告……我很后悔那時沒有更盡力地幫助他。舒爾曼在設(shè)計系一直是個相當(dāng)?shù)赂咄氐睦蠋?,領(lǐng)域內(nèi)人脈也很廣。我們學(xué)院職工都知道有多少學(xué)生想上他的課。我想,他大概是利用了這一點去威脅蘇瑞。他很精明,從不在郵件或是短信中說私事,也沒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那時,林鶴洋打斷了她的話。他沒有忍住直接吼出聲來,連他原本磕絆的英文都在憤怒中變得絲滑起來,沒做「出格」的事?那到底到了哪一步才算出格?! 女人沉默了幾秒,磕磕絆絆對他說了抱歉,但抱歉又有什么用呢?林鶴洋只覺得眼前泛黑,那就像是他與蘇瑞相識之前的世界。他同其他十八九歲的孩子一樣,只覺得這世界是圍著自己轉(zhuǎn)的,但在那之前呢?在他來到這個學(xué)校的一年前的蘇瑞呢?他到底交了什么樣的朋友,上過什么樣的課,有怎樣的故事,又經(jīng)歷過哪些快樂和傷痛呢?他見過雅各布·舒爾曼,窺探到一絲那男人與蘇瑞經(jīng)的過結(jié),但他轉(zhuǎn)口將這些變?yōu)樽约嚎跓o遮攔的談資。 「蘇瑞是個好孩子?!拐湔f,「他上學(xué)期期末的時候跟我講,如果下學(xué)期他還和舒爾曼有所接觸的話,那大概就不是他自愿所為了?!顾艽舐暤貒@了口氣,「所以你過來告訴我他去見舒爾曼,我立刻覺得還是報警比較穩(wěn)妥一些……」 從走廊的窗戶能看到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那些雪花簌簌落到玻璃上,又因為屋內(nèi)十足的暖氣被融成透明色。 「我、其實我原來見過他,jacobshulman這個人。」林鶴洋緩緩開口道,「在我剛認(rèn)識蘇瑞的時候,我和他一起去了他們那門課的派對,然后我看到這個人,對蘇瑞的行為很是奇怪——」 珍·阿爾伯特那張本就沉穩(wěn)的臉變得更加凝重?!肝覀冃枰屝>肋@個?!顾卮?,呼吸很急促。她催促他把隨身物品放到辦公室,說如果校警聯(lián)系她的話他也要同去,把這個情況跟校警講清楚。 他們一直等到下午三點多,珍·阿爾伯特才收到了校警的回電。那通電話很長,十幾分鐘后珍才從辦公室走出來。在前往警局的路上,珍·阿爾伯特給他轉(zhuǎn)述了事發(fā)的經(jīng)過。 「他在圖書館遇到了舒爾曼和一個學(xué)生。」珍說,「一個中國學(xué)生,剛剛來到這邊,第一次上舒爾曼的課,我想,他是從那男生身上看到了自己剛來時的樣子——」 一個年輕,天真,遠離家人,初來乍到的孩子。 一只完美的獵物。 「他預(yù)感不對,找去舒爾曼的辦公室和他對峙,他開了手機錄音,從舒爾曼的嘴里套了不少話。他們應(yīng)該是起了些爭執(zhí),幸好校警也在那時候趕到了……」珍繼續(xù)說道。 「蘇瑞呢?他沒事吧?」林鶴洋卻不太關(guān)心這件事的具體經(jīng)過,他只希望蘇瑞一個人莽撞跑去和那變態(tài)對峙沒有被傷到。 「他沒什么事,好像是和舒爾曼先生起了點沖突,校警沒有跟我講具體的情況?!拐溆行├⒕蔚卣f,「如果我能再更上心地幫助這孩子就好了?!?/br> 「這、這不是你的錯?!沽助Q洋僵硬地回答。 ——這又是誰的錯呢? 筆錄是在校警局一層一間小教室里做的,設(shè)施很是簡陋,為了做筆錄,他們將教室內(nèi)的幾把培訓(xùn)椅挪開了,搬了張桌子在中間,一側(cè)放了兩張培訓(xùn)椅,坐著兩名校警,一名黑人一名白人,另一側(cè)放了一張,坐著蘇瑞,在比林鶴洋都高了半個頭的壯碩校警的襯托下,顯得有些過于瘦小了。 對于這樣的情景,林鶴洋很睏惑。他在電影里看到的,和現(xiàn)在做筆錄的場景大相徑庭。他們難道不應(yīng)該在一個封閉的陰暗房間里,門口有警衛(wèi)把守,還有攝像頭和錄像機,所有人面色凝重到好像世界末日來臨? 只有十九歲的林鶴洋并不明白一件事,他們這個年紀(jì)總是把自己想象得太重要了。他覺得自己手中好像握著雅各布·舒爾曼性sao擾學(xué)生的關(guān)鍵證據(jù),甚至已經(jīng)暗下決心,如果之后他們要上法庭的話,自己一定要作為重要目擊證人出庭作證,徹底將雅各布·舒爾曼這樣的人渣繩之以法。 雅各布·舒爾曼是可惡的,毋庸置疑。這個中年男人利用職務(wù)之便凌駕在這些遠離家鄉(xiāng)內(nèi)心孤獨的青少年之上。在林鶴洋內(nèi)心的法庭里,雅各布·舒爾曼早已被判處了三年的有期徒刑——對,他理智的很呢,畢竟性sao擾這件事不好定論,他當(dāng)然不認(rèn)為舒爾曼會因為這件事徹底斷送后半生,他還沒有天真到這種地步,拜託了。 只是,這個在小教室里草草了事的筆錄和蘇瑞手機里的錄音最后只會被轉(zhuǎn)交到哥倫布市屬警局,才能被決定是否進行下一步調(diào)查,單是學(xué)校警局根本沒有權(quán)力做任何上訴決定。他們當(dāng)然不知道每年學(xué)校里投訴老師的學(xué)生寥寥數(shù)幾,或真或假,雙方又都是成年人,想要真的給這類事件下一個定論根本就是阻力重重。 這些不會被十九歲的林鶴洋所知道,也同樣不會被作為受害者的蘇瑞知道。他們那時還年輕,還滿腔熱情,還能壯著膽子跑去與歹人對峙,還信奉著熱忱的正義,還沒有被社會的規(guī)則打磨。 那時,蘇瑞就在教室中央。他們走進去的時候蘇瑞扭過頭來看著他,左側(cè)的額角還貼著紗布,眼里全是震驚,像是根本沒意識到他會來似的。林鶴洋本想要跟他搭句話,校警卻先他一步問起了問題。直到筆錄結(jié)束他們離開,他都再沒有機會與蘇瑞對話。 林鶴洋對校警的問題盡量做到了知無不言,只是他講話時蘇瑞有些坐立難安。他所知道的并不多,就如實描述了他唯一一次見到雅各布·舒爾曼的情況,比如他在酒吧中是如何一直糾纏跟蹤著蘇瑞,或是他如何趁人之危強吻了蘇瑞。他甚至補充道,那時候蘇瑞還沒有到二十一歲卻喝了酒,他很懷疑是舒爾曼買的。他話音剛落,白人校警便將目光轉(zhuǎn)向蘇瑞。 「為什么沒告訴我們他給你買酒還親過你?」那校警問道,語氣柔和,但蘇瑞的側(cè)面卻很僵硬。他才意識到,蘇瑞并沒有把酒吧的事情告訴校警。 他忘記那天發(fā)生的事情了嗎?林鶴洋問自己,但他并不信。蘇瑞怎么可能把那天的事情忘記呢?即便已經(jīng)過了大半年,林鶴洋卻記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記得從未去過酒吧的自己,在煙霧繚繞的昏暗燈光中,在震耳欲聾的蹦迪電音里,他坐在角落,看著桌子上放著的只剩小半杯的烈酒,杯子邊緣被凌亂的唇印弄臟了。 然后林鶴洋記得他哭了,緩緩地、半夢半醒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孩子,你不該對我們隱瞞這么重要的事情?!购谌诵>釉挼溃咐蠈嵵v,以現(xiàn)在的狀況,如果市警局能立案調(diào)查的話,大概會以恐嚇罪的名義進行,更好一點則是故意傷害罪,但如果他有其他行為的話,就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蘇瑞卻沒有立刻回答校警的話。他扭過頭來瞥了一眼林鶴洋,眼神復(fù)雜。 「就像他說的那樣?!棺罱K蘇瑞看著坐在他對面的校警,開口說道。林鶴洋第一次聽到蘇瑞長篇大論地講英文,語速不快,發(fā)音圓滑,像個牙牙學(xué)語的孩子,又像個講故事的老人?!改鞘侨ツ昃旁路莸氖铝?。開學(xué)之前jacob帶我們班去波溫克酒吧聚餐?!埂€管那個老師叫「jacob」,林鶴洋苦澀地注意到。 「那天晚上他一直在糾纏我,連我去衛(wèi)生間他都跟著我,所幸——」蘇瑞停頓了一下,扭過頭看了看林鶴洋,抬起手來朝他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那時候他也在?!?/br> 林鶴洋被他突然的點名嚇到,立刻坐直了身子,臉上不由自主爬上一些奇怪的驕傲表情。 「他救了我。」蘇瑞繼續(xù)說。兩名校警看向他,白人校警回應(yīng)道,「幸好如此?!?/br> 「抱歉,我今天中午看到j(luò)acob帶著的那個男生……我只看了一眼就覺得,」蘇瑞短促地磕絆了一下,「很像去年的我,所以我才打算去他的辦公室找他,還惹了麻煩,抱歉?!?/br> 「你沒有錯?!购谌司瘑T說道,「你這樣做很勇敢。」 蘇瑞點點頭,表情依舊很難看,「我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是什么地步——不知道他有沒有給這個男生講他以前給我講的故事。」蘇瑞又說道,聲音突然抬高了,「他跟我提過一個男孩,是幾年前來這里唸書的。他來自akron旁邊的一個小村莊,學(xué)費都交不起。jacob跟我提過幾次,說那孩子第一年就跟他睡了,但他也對那男生有所回報,給他經(jīng)濟支持,又給他安排工作?!?/br> 蘇瑞停了下來,似乎是想等他們有什么回應(yīng),但誰也沒說話,他便繼續(xù)說道,「我不知道他只是為了騙我上鉤,還是真的有這么一段故事。我很擔(dān)心除了我和現(xiàn)在他身邊的那個中國學(xué)生,一直以來都還有其他的受害者?!?/br> 兩名校警點了點頭。他們又一次肯定了蘇瑞的行為。「你很勇敢,很少有人能這樣站出來」之類無關(guān)痛癢的話。他們最后問了幾個例行公事的問題,結(jié)束了這場一個多小時的筆錄。那時,林鶴洋已經(jīng)被校警無視了,坐在一旁摳手指,直到蘇瑞站起身來,指尖碰到他的肩膀。 因為珍·阿爾伯特留在警局辦理其他手續(xù),他們兩人先離開了。走出警局時,外面還下著雪。臨近傍晚,氣溫冷下來,直逼零下十度,那些雪花逐漸結(jié)成冰,完全不似中午時候那樣輕飄飄的。蘇瑞走在他身邊,像雪一樣安靜。 「……所以這件事是不是塵埃落定了?」最終他開口道,一不小心似乎讓姿態(tài)過于放松,因為他看到蘇瑞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改銥槭裁磿X得這件事塵埃落定了?」他咄咄逼人道,「這件事才不會塵埃落定,連結(jié)果都不會有的?!?/br> 「喂、干嘛這么悲觀啊。」他回答。 「可不是?你當(dāng)然不會悲觀了,這世界上所有的事從來都是順著你的意思來,對吧?」 蘇瑞的話語如此諷刺,讓他忽略了這個人說的實際上完全正確這一點。他忿忿不平地反駁,「我可是救了你哎,這是你自己講的!」即便這句話和那個人說的驢唇不對馬嘴。 「你說得對?!棺屗喈?dāng)詫異的是,蘇瑞很快肯定了這句話,眼神晃動到四面八方然后又定到他身上。在飄雪之中那雙黑珍珠一樣的眼睛更加靈動而耀眼了?!改闶且驗槲议L得像曉柔才決定認(rèn)識我的嗎?」他想起來寒假在三藩的時候蘇瑞這樣問他?,F(xiàn)在他混亂的思緒終于逐漸清晰,他應(yīng)該可以給出答案。 就是這一刻,他想,他可以給出答案了。 答案當(dāng)然是否定的。 「你這里沒關(guān)係吧?」林鶴洋問道,指了指蘇瑞額角貼著的紗布。蘇瑞搖了搖頭,于是下一秒林鶴洋抬起手來。他的指尖在雪中好像粘上熠熠生輝的燈火,一點點朝著蘇瑞的臉頰移動過去。那個年長男人的臉上慢慢爬上一股不可思議和惶恐,而這個表情在林鶴洋的眼中像野兔一樣分外可愛。 「你要干嘛?」最終蘇瑞喊出聲來。 他的手觸電一般縮回去,掌心已經(jīng)滲出一層薄汗?!浮瓫]什么。」他回答,又趕忙補充一句,「抱歉?!?/br> 蘇瑞沉默了很久。與此同時,他們便深一腳淺一腳在路上艱難前行,在積雪上踩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你不需要這樣?!谷缓?,那個人終于說。 又是這樣。林鶴洋有點惱火?!改悴恍枰@樣」、「你沒必要這樣」,諸如此類?!改阋膊恍枰嫖易鲂┦裁雌婀值臎Q定。」他冷冷答道,「輪不到你來告訴我我需要做什么、不需要做什么?!?/br> 「可這件事牽扯到我,我總有發(fā)言權(quán)的嘛?!固K瑞的用詞卻突然很理智,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好像真的打算認(rèn)真給他講人生大道理似的,語氣里又帶著一些奇怪的黏膩,他發(fā)誓他人生中所認(rèn)識的所有男性,上到爺爺下到他年僅八歲的遠房表弟,無論是哪個傢伙用這種語氣跟他講話他都能當(dāng)場嘔吐,但在蘇瑞身上好像就沒什么。 不僅僅是「沒什么」,甚至是「悅耳動聽」。 那一時間竟讓他有點語塞,慌亂之中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姿態(tài)反駁。 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fù)鲁鰜怼!改阒皢栁沂遣皇且驗闀匀岵胚x擇認(rèn)識你?!顾f,「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答案。我并不是——也許一開始是這樣的,但早就不是了?!?/br> 「鶴洋……」 「我是說真的!」 蘇瑞的嘴角翹起來,那是個非常溫暖的微笑?!肝也皇钦f不相信你。」他聳聳肩,「我沒打算質(zhì)疑你或者怎樣?!?/br> 「我覺得,你之前的生活挺好的?!?/br> 林鶴洋皺起眉,「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沒別的意思,你不要老是一副別人冒犯你的樣子。」蘇瑞由下自上瞪了他一眼,「我是說寒假和你們在加州的時候,我覺得很好?!?/br> ——「我總想如果我是你們之中的一員就好了?!?/br> 「你的確是我們的一員啊?!?/br> 「我不是?!固K瑞很快搖搖頭,「你也知道這一點?!顾哪_步慢下來,那時候他們剛好路過一處教學(xué)樓前的草坪,那里被蓋滿的積雪沒有人踩踏過,平滑得像櫥窗里未被售賣的蛋糕,「我下學(xué)期就要畢業(yè)了?!?/br> 「不是還有一年嗎?」 「我這兩年都修滿了學(xué)分,下學(xué)期只剩下三門課,可以提前畢業(yè)了。」蘇瑞說罷,停頓了很久,再張口時聲音卻顫抖了,「而且我下個學(xué)期很有可能會申請線上,因為我爸受傷了,我大概需要提前回國了?!?/br> 林鶴洋剛張口,連一個詞都沒說完,只發(fā)出了一個音節(jié)喉嚨就好像噎住。他一時間亂了心智,故意抬高了聲音喊道,喊聲在空曠的道路上回蕩,「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我干嘛要知道這些?」 蘇瑞很快冷淡地回答,「抱歉,你如果不想知道就最好了?!?/br> 他們走到校車站的時候一輛西校區(qū)線路的巴士緩緩從他們身后駛?cè)胲囌尽!高€是搭校車吧?!固K瑞提議道,而林鶴洋發(fā)誓這將是他這輩子聽過的最棒的人生提議。 ——沒錯,還是搭校車吧。 校車?yán)锱瘹夂茏?,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在他的眉毛和牙齒上結(jié)了水汽。他們搖搖晃晃地走上校車,車?yán)镏挥械谒呐抛粋€穿著猩紅色校衣的學(xué)生,帽簷壓得很低,偏過頭去看著窗外,胸前印著他們學(xué)校標(biāo)志性的巨大字母「o」。 蘇瑞深一腳淺一腳、似乎還沒有從雪地里走路的狀態(tài)下脫離出來似的走向校車最后一排。他們跌跌撞撞坐下。然后蘇瑞曲起胳膊,手托著臉向窗外看去,好像立誓要保持沉默。 「……你剛才說,你爸爸受傷了?」 蘇瑞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在校車前進的嗡鳴中不著痕跡地「嗯」了一聲。 「他還好吧?」林鶴洋愈發(fā)覺得自己在沒話找話。 「還好。」蘇瑞簡短地回答,「腿上受了些傷,大概要幾個月才能好,我媽一個人沒法照顧?!?/br> 林鶴洋有點如坐針氈,他抬起手又放下,像個小丑?!改莻€、……」他最后說,「那你回國之后還會回來嗎?」 蘇瑞斜著眼睛看他,從飛挑著的眼角。「不會了吧?!?/br> 「可是……!」 可是…… 「你當(dāng)初不是因為想離開那個家才來到這邊的嗎?」 和他一樣。 ——雖然、是的,林鶴洋心里清楚得很,他和蘇瑞是完全兩個世界的人,但從某些角度講,他就是覺得他們兩個遭遇相同,又或者是他過于一廂情愿了。 蘇瑞的表情在他話音落罷的時候垮下來。那個人把手臂放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差不多就快要趴在那上面?!父改钢?,我總不能拋下我爸媽不管?!?/br> 「所以你就要這樣拋下所有努力,拋下所有未來了嗎?」 蘇瑞的情緒好像更加低落了。他的聲音悶在臂彎里,「大概是吧。」 「你之前還說我是我爸那個不會違抗命令的乖兒子呢。」林鶴洋憤憤道,「現(xiàn)在看來實際上我才是那個反抗的人吶?!?/br> 蘇瑞終于認(rèn)真地望向他,「那希望你繼續(xù)保持。」 「你爸爸沒關(guān)係吧?他怎么會突然受傷?」 「你不知道吧,我爸是警察,在派出所做了一輩子一線的民警呢?!?/br> 這種事他確實不知道。他應(yīng)該知道嗎?他明明和蘇瑞沒有熟悉到對彼此家庭知根知底的地步。即便他們相識半年,還一起去三藩旅行,但好像看上去他們之間就是隔著一層紙,不是隨意就可以捅破的那種,而是鋼筋鐵板做成的紙。 ——直接說是鋼筋鐵板就好了。他暗自破罐破摔地想。 「那他的工作應(yīng)該蠻危險的吧?」 「派出所能有什么危險的?」蘇瑞回答,「大部分不過是老公打老婆,兒子打老媽,走在路上因為一些雞毛蒜皮打起來之類的。也有過危險的,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有個人拿著菜刀在十字路口要砍人,被我爸制服了,事兒了了之后我還跟著去了表彰會,連學(xué)校都點名表揚了我爸。我那時候可自豪了……」 林鶴洋很用力地點點頭。他想,他也曾因為擁有過那樣一個高大威嚴(yán)、一錘定音的父親而自豪過。 「這次倒不是什么危險的事兒。他非要追個小偷,其實就是個孩子,但他歲數(shù)大了,被絆了一跤,腿摔斷了。」蘇瑞繼續(xù)說,聲音逐漸低沉下去,「要我說,他是活該。在他眼里工作比什么都重要,任務(wù)來了他就立刻可以拋下我和我媽。我這二十年……所有的重要時刻都沒有他。他這么拼命有什么用?他不會搞什么人情世故,最后在派出所做民警做了半輩子?!?/br> 林鶴洋一時語塞,沉默片刻才勉強說道,「不過、對于他救的那些人來講,他一定是很偉大的?!顾拇_是這樣想的。他認(rèn)為比起他那位為了賺錢能毫不猶豫把良心餵狗吃的老爸,蘇瑞的父親應(yīng)該是一個可敬的人。 即便真是如此,林鶴洋還是被上了一課,那就是不合時宜的發(fā)表自己的見解永遠是個錯誤。他眼睜睜看著蘇瑞的眼眶變紅了,在溫暖的車廂里被窗外一片銀裝素裹的景象襯得更像一團晚霞?!改亲屗J(rèn)他救過的那些人做兒子吧?!固K瑞惡狠狠地回答。他抬起手來遮住眼睛,然后乾脆趴在胳膊上。渾身上下卻一動不動,但林鶴洋知道他在安靜地落淚。 最終,這個叫林鶴洋的傢伙做了——他愿意稱之為他這一生最勇敢的行為。他抬起胳膊,比起同齡人來說過于袖長的手臂繞過蘇瑞的肩膀,然后他摟住了他。 幾秒鐘后蘇瑞的身子靠過來,隨著距離縮短而加快的是他的心跳。那個年長的男人最終靠進他的懷里,那讓他難以自持地回到了上一個秋天,他們在昏暗的酒吧地下。當(dāng)他和蘇瑞第一次獨處,他們第一次距離那么近的時候。 當(dāng)然遠不止這些。他很想抱緊他,捧住他的臉,他們接吻、牽手、擁抱或是更多。 ——打住吧。 校車晃動把他們分開,而他需要讓自己冷靜下來。 「喂。」于是他低聲說,「這個給你的?!?/br> 他從書包里掏出一個迪士尼的袋子,那里面裝著一個唐老鴨掛飾。蘇瑞抬起頭來,有點驚訝地望向他。 「寒假我們不是去迪士尼了嗎?我?guī)Я诵┌槭侄Y回來。」他若無其事道,試圖在不經(jīng)意間擺出一副自己給所有的朋友都帶了伴手禮的姿態(tài)。 「你天天帶著這些東西嗎?」蘇瑞揚起眉毛。 「我今天本來就是要去找你?!顾f,「我從威廉那里問出你的打工時間,你以為咱們這么有緣能在圖書館偶遇???」 蘇瑞眨了眨眼,嗤笑了一聲。「我不喜歡唐老鴨。」 他回答,「隨便你,反正我給你禮物了?!?/br> ——『你當(dāng)初是怎么發(fā)現(xiàn)自己是gay的?』『怎么?你也有這樣的苦惱了?』 他想,他是有這樣的苦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