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金龜車駛離快速道路，沿途從雙線道駛?cè)雴涡械?，地上坑坑洼洼的柏油路新舊交疊，震得老爺車一顛一癲。單行道兩側(cè)水溝不設(shè)加蓋，深溝寬口，設(shè)計來灌溉分流，路越來越窄，溝越來越寬。

    她壓身在方向盤上，湊前隨處張望，放眼不是農(nóng)田就是荒地，偶有鐵皮加蓋的畜牧場，能有住人的地方皆看不到什么兩層以上的建筑，轉(zhuǎn)角還看見一座棄置已久的加油站讓李有間不由得深思，一個窮鄉(xiāng)僻野，加油站都得倒掉的鄉(xiāng)下地方，到底在這里執(zhí)業(yè)的工班能接什么活？

    人生中第一次聞到鴨舍的屎味，李有間緊急關(guān)上車窗口，太遲了，生化炸彈的恐怖氣味在車子里久久不散，她想：歷史上第一個將茶葉冠上鴨屎香的人，那嗅覺估計有問題…不對，這還是個人嗎？

    李有間查看地圖，由遠拉近，五洲鄉(xiāng)是個狹長形，由幾個村子組合在一起的小鄉(xiāng)，附近距離二十分鐘車程的地方有一個人口較聚集的小鎮(zhèn)。

    此刻gps顯示她已經(jīng)抵達目的地了。

    這棟約三樓高的水泥建筑背靠山景坐落在交錯的農(nóng)田上，沿著鵝卵石子路走近建筑，李有間將雙手舉在眉間擋住午后熱辣的太陽，抬起頭觀賞外觀似童話故事會出現(xiàn)的高塔。

    環(huán)繞水泥皮生長的植物正是開花的季節(jié)，小黃花點綴青蔥綠油油的樹藤，大面積覆蓋冷色的塔皮。

    像適合度假的獨立民宿，她想。李有間湊前細看植物，注意到藤蔓上有一顆顆小球球像吸盤一樣緊貼墻壁，使它能向上生長又不會破壞建筑表面。

    這種植物能給房舍減少塵土，增加濕氣，并且降低室內(nèi)溫度，有單葉生，有五葉生，有鋸齒邊有圓邊，各有各的名字，但俗稱都一樣叫爬墻虎。

    這爬墻虎長還不錯，要是我栽種一些在我的工作室前門，既能吸引眼球，也能降低沒有騎樓造成的日曬。

    ?不然我就拔一些漂亮點的回去種。李有間盤算起無本生意。

    此時此刻，樓內(nèi)正在電光火石。

    趙地錦伸手關(guān)閉焊接機的開關(guān)，拔下防護面罩，汗水浸濕她的整個胸口，水滴掛在唇珠上欲落未落。她脫下手套，將脖子上的擦汗巾拿到水龍頭下大力沖刷，將吸飽水的冰涼汗巾蓋到發(fā)燙的臉皮上，降下令腦袋昏昏沉沉的灼熱感。

    摘下汗巾，趙地錦抬起的頭顱剛好正對著監(jiān)視器螢幕，畫面上一名衣著飄飄長裙，揹著看起來像裝著什么厚重手提布包的女人，正面朝墻壁，賊頭賊腦地拆她家的爬墻虎。

    〝……〞

    看見趙地錦往大門的方向大步走去，林秀秀也脫下了她的面罩。〝你要去哪？〞

    〝有陌生人在外面。〞

    〝喂！你別這樣子就出門！先套上外套。〞

    趙地錦一低頭，這才注意到白色的無袖背心已經(jīng)濕了大半，里面的運動內(nèi)衣緊緊貼著半透明的背心，伸手取過旁邊的涼感外套，她一邊套上身，一邊推開了大門。

    李有間成功拆下了一條藤蔓，展開雙臂，雙手各抓著爬墻虎的一頭，琢磨著該如何保存。

    后方突如其來的斥喝聲讓李有間渾身一顫，她慌慌張張轉(zhuǎn)過頭，因為身體擺動幅度大，肩膀直接撞上墻壁，她痛得嘴角一抽，不小心就踩著了剛剛從手里落下的那串爬墻虎。

    〝……〞得，也不用勸她還給我了。

    李有間把專注力從疼痛的肩膀移開，這才發(fā)現(xiàn)面前是位具有得天獨厚之資的美女，剪著俐落的短發(fā)，雙頰特別紅潤，唇峰的邱比特之弓閃翹水光，不知怎么李有間看著就覺得有些色氣。

    趙地錦沒說話，指著被踩著的那串爬墻虎。

    李有間急忙從地上撿起來，啪，沒注意腳還踩著另一頭，直接斷成兩半。

    兩人沉默的對視幾秒。

    〝這個不是黃金葛，你要拿，直接摘種子回家就可以了。〞趙地錦不想追究下去。〝提醒你一聲，這里是私人土地，不是郊游踏青的地方。〞

    〝不是的。〞李有間故作鎮(zhèn)定。〝…我是個室內(nèi)設(shè)計師，想找長期合作的工班，想找你們的工班長談?wù)?。〞雖然是談該怎么拒絕你們，但現(xiàn)在我也太丟人了。

    趙地錦端詳著李有間的模樣，她認出了這個人。

    她沒說出來，神態(tài)就像是第一次見到一樣地陌生〝那你跟我進來吧。〞

    這棟建筑內(nèi)部也很有特色，爬墻虎三個字是用螢光燈鑲在水泥壁上，一頭嵌入建筑的旋轉(zhuǎn)樓梯螺旋延伸上頂樓，中空設(shè)計的採光，使頂樓的天窗貫穿三個樓層的採光，看起來很魔幻，李有間很喜歡，她想知道這是誰設(shè)計的，可是當她想問趙地錦，美女根本不太想理採她。

    一樓有個穿工服的女人正在焊接一個大型鏤空的物件，李有間覺得物件看起來像某種動物的頭。

    焊接的女人放下手上的活，面色不善地盯著李有間，問她是誰。

    都說屏東人很熱情，怎么我遇到的這一個兩個臉都臭成這樣，人家說和氣生財，就你們這種態(tài)度是能賺錢的嗎？

    李有間就算是曾經(jīng)作為事務(wù)所的首席室內(nèi)設(shè)計師，不用親自去跟客人做公關(guān)，她還是得學著拍客人的馬屁，畢竟技術(shù)再怎么好，像這種態(tài)度是沒辦法在圈子里活下去的。

    〝我是來找貴班的工班長。〞就你們這種態(tài)度，我就要跟班長打小報告。

    林秀秀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歪著身子一臉看傻子的臉。〝領(lǐng)你進來的就是。〞

    李有間嘴張得像里面塞了顆雞蛋，趕緊跟著美女班長的屁股上二樓。

    有空調(diào)的二樓讓滿頭大汗的李有間飄飄欲仙，迎賓室里面有一大片落地窗，既看得到鄉(xiāng)間遠景，又能巧妙的避過太陽直射的角度，雖然迎賓室設(shè)計得很新潮，迎客方式卻保持的很傳統(tǒng)，趙地錦坐下來泡了一壺普爾奉客。

    李有間看著這位美女班長露出修長的天鵝頸，低頭為她忙里忙出的準備茶具，心里更是飄飄然。

    趙地錦看對方是女的，也就覺得穿著外套很多馀，隨手脫在一旁。

    美女班長鎖骨以下的皮膚白皙又閃著濕漉漉的水光，彎下身子露出引人遐想的角度，李有間腦子轟地亂成一團，她慌慌張張從手提布包里拿出作品集。

    〝這是我的平板，麻煩看一下。〞

    趙地錦盯著眼前的相冊，不發(fā)一語。

    〝我是說…這是我的作品集，當然，我也有帶平板過來，只是比起pdf檔，我更喜歡有溫度的呈現(xiàn)方式，所以我將作品集結(jié)成冊，方便你直接翻閱我的作品。〞

    好好欣賞吧，你們肯定沒見識過。李有間心想，這些作品怕是太刺激鄉(xiāng)下的工班長了。

    趙地錦彎下身，拿起作品集翻閱。

    這個角度讓李有間眼睛不知道該往哪放，只好捂著臉。

    趙地錦瞟了她一眼，雖然覺得李有間通紅著臉，有點古怪，但沒往同志那方面想。她繼續(xù)翻動作品集，直到畫面停在一個小套房改造成一家三口可住的民宿案。〝你以前是卓越設(shè)計聯(lián)合事務(wù)所的首席設(shè)計師，別說設(shè)計業(yè)，就連建筑公司都會搶著跟你簽約，怎么找工班找到我們這樣的鄉(xiāng)下來了？〞

    我懂，你是不是很驚喜？就像新手村里遇大佬。

    李有間恨自己是顏狗，已經(jīng)打消拒絕工班的念頭，要是之后真不行，大家分道揚鑣天各一方，陳咬金那邊也算能交代過去了。

    李有間坐直身子，編了一套試圖不讓趙地錦起疑的理由。〝我準備開個人工作室了，所以才正在到處找可以長期合作的工班團隊，如果工班技術(shù)尚未成熟，我也愿意全程負責監(jiān)工教學。畢竟對每一個想打造個人風格的設(shè)計師，技術(shù)跟團隊契合度是與成果緊密相依的。因為之前看過你們的網(wǎng)站，我對你們很感興趣，如果未來真的能長久合作，應該說，只專屬跟我合作，你們會有更多的市場代表作，你可以看看我的作品，其中有澳洲南十字商城和孟買舊樓改造案，畢竟卓越承包過很多跨國大企業(yè)的建設(shè)案，我基本上裝潢、商業(yè)佈置、建筑全都有涉獵。〞

    美女班長聽完，似乎正在沉思什么。

    〝有什么不懂的，需要我解釋嗎？〞李有間撥了一下長發(fā)，猜想會不會說得太深太難懂。

    〝我在想該如何婉轉(zhuǎn)的拒絕你。〞

    〝……〞李有間想：我有聽錯嗎？

    〝容許我開門見山地說吧.請設(shè)計師本身就很花錢，你的設(shè)計費定價也高于市場，你要我們跟你合作，那少了業(yè)務(wù)跟承包商的幫忙，像你們這種大型事務(wù)所出身的設(shè)計師，沒有人脈的情況也不可能再接到大企業(yè)案，單飛后一年能有幾次簽約的機會？〞趙地錦面無表情地問道。

    〝……〞一畢業(yè)就進入跨國設(shè)計事務(wù)所，不斷在畫圖跟進修考試中爆肝的李有間答不上來。

    〝大型事務(wù)所出身的設(shè)計師通常都有建筑師跟室內(nèi)設(shè)計的雙證照，所以很常自己跑去兼差建筑業(yè)那些只需要圖紙設(shè)計的私活，可是做為你專屬的工班，卻需要以你的工程時間為準，容易打斷大伙們自己點工的機會，大家都要吃飯，而你卻要專屬，那你拿什么養(yǎng)我的工班？〞

    〝……〞李有間囊中羞澀。

    〝你愿意自己監(jiān)工，就表示你時間很多，多到能全程看管工程跟質(zhì)檢。當然，也可能就像你自己講的，你想要有代表作，想要打造個人風格，愿意一年僅靠兩三套裝修案過活。但從你并沒有跟我提出實際的項目，也沒有給我看看你所謂的個人風格草案的圖紙，我猜想，你可能目前手上并沒有案子可以給我們。〞

    〝李小姐，容許我說一句，你這樣的形式比較像來應徵做『我的』設(shè)計師。〞趙地錦壓下身，小聲而謹慎的對李有間說。〝可是不好意思，我目前不需要設(shè)計師。〞

    〝……〞李有間腦袋亂哄哄，最直覺想到的就是：如果陳咬金知道是我被拒絕了.會有什么反應？

    〝所以你一個資深設(shè)計師，千里迢迢到鄉(xiāng)下來跟我們一個小工班合作，到底是為什么？又或者說，圖什么？〞

    其實是你有錢的親戚陳咬金叫我來關(guān)照你的。李有間覺得再說下去，好像自己的一層遮羞布都要給扒下來了。趙地錦字字句句只是分析她剛剛說的話，卻已經(jīng)把謊話連根拔起，此時再多看這美女兩眼，李有間只覺得有些恐怖。

    趙地錦見李有間都啞口無言了，也不想再拆對方的臺階，反正為什么來她早已心知肚明，便改口聊起別的。〝我好像看過這企劃，有上過電視吧？〞趙地錦指著眼前的照片。

    〝是啊，主持人還給我取了很中二的外號，異度空間の設(shè)計師，說我能看得見一般人看不到的空間，100%完善的利用還無中生有。哈哈哈…〞

    趙地錦沒有笑，李有間很尷尬。

    〝嗯，異度空間那什么聽著挺好的。〞趙地錦彈了響指。〝其實我手上正好有一個案子在考慮要不要接手，你也可以考慮要不要參與，如果不嫌棄價錢普通，給你圖紙的抽成也是可以。〞她拿起手機計算器點了幾下，然后把數(shù)字給李有間看。〝大概這個數(shù)。〞

    〝……〞有點少，而且有股施捨的味道。但如果被陳咬金知道她膽敢拒絕合作的機會，她可以直接轉(zhuǎn)行了。〝作為能與貴班首次合作的機會，錢不是問題，重要是有挑戰(zhàn)的價值。〞

    〝好，我剛好現(xiàn)在有空，可以今天就帶你去看看場地，做個實地勘查。〞趙地錦拿起手機寫了一些訊息。

    〝很好！擇日不如撞日，我喜歡你的行動力，是家庭房改造嗎？還是住商合一？我可以先去採訪住戶嗎？〞

    趙地錦指著一旁的落地窗。〝看到遠處那間白色建筑了嗎？〞

    〝看到了。〞

    〝那是一間豬舍，萬丹有賣他家產(chǎn)的豬腳，蠻好吃的。〞

    〝……〞請問你在胡言亂語什么。

    〝這家豬舍的老闆說他殺生太多，想找我修繕一間廟。〞趙地錦喝了一口茶。〝你不是看得見一般人看不到的空間嗎？你認為這算不算住商和一？〞她一本正經(jīng)的問道。

    你他媽當我是陰陽眼嗎？

    〝考慮接案的時候，我提前去實地勘查了，臨時發(fā)現(xiàn)存在一些難以解決的問題，但與其現(xiàn)在口述給你知道，不如直接帶你去比較好。〞

    〝…好。〞

    〝另外，其實你如果跟我們合作的話，可以把重心放在設(shè)計圖紙。〞趙地錦指了旁邊的證照。有一張不起眼的建筑物室內(nèi)裝修工程乙級技術(shù)士的證照就貼在墻壁上，頭像就是美女班長的照片。

    〝因為我通常都自己負責全程監(jiān)工。〞

    趙地錦隱藏在背后的真話，似乎是說：輪不到你。讓李有間渾身不舒服。

    想想陳咬金的嘴臉，李有間的心情立即平靜下來，假笑道。〝那更好，年紀輕輕就那么有管理能力，班長跟工班的未來真是不可限量啊。〞我才是有求于人的那個，我才是有求于人的那個。

    〝李小姐，客氣了，我們只是普通做工的。〞趙地錦喝了一口茶，淡定回覆。〝現(xiàn)場勘查的話，最好是趁著天黑前過去，而且你不是想採訪里面的住戶嗎？正好帶你去看看。〞

    〝…請問『那個』我看得到嗎？〞李有間咬牙切齒的陪笑。

    〝介于看得到跟看不到之間吧。〞

    〝……〞

    〝我是指燈光照射不足，所以晚上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美女班長表情雖然始終一本正經(jīng)，沒崩，李有間覺得自己可能真有陰陽眼，怎么好似能見到她隱藏在后面的邪惡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