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慎微停住，握著劍的右手緩緩收緊。

    刀鬼的目光在他握劍的手上停留片刻，心里懷疑更重。

    但凡平常劍客，都是左手拿劍鞘，方便右手拔劍，而這位息眠公子，是右手拿劍鞘，說明他用的是左手劍。

    ——據(jù)他所知，息眠公子慣用的，可不是左手劍。

    一邊給傘鬼比了個手勢，一邊關(guān)切問道：“息眠公子，似乎比之十年前清瘦不少，聲音也不復(fù)從前清朗，是身體不好嗎，還是病了？”

    “……”

    連慎微沉默。

    聲音自然是偽裝。

    他裹在腰部增厚的布料，在換衣服的時候拿出來了，原本是想掩飾身形不讓應(yīng)璟決認(rèn)出來，現(xiàn)在竟成了傘刀鬼懷疑的理由……他和十年前相比，真的已經(jīng)瘦的如此明顯嗎。

    應(yīng)璟決將自己的聲音壓的極低，“……多謝相助，閣下實在不必攪合進(jìn)這趟渾水?！?/br>
    白衣人握著他的那只手仍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語氣平靜：“傘刀鬼，你們的話太多了。”

    “話太多的人，一般死的很早?！?/br>
    傘鬼冷笑：“閣下說的不錯，但是——冒充息眠，打腫臉充胖子的人，死的更早！”

    傘鬼把手里的傘往前一拋，傘面大開，瞬間飛出十道尖銳的鐵鏈。

    與此同時，墜月流的殺手紛紛踩上鐵鏈，當(dāng)成斷層的借力，沖著白衣青年和大盛朝儲君的殺來。

    刀鬼首當(dāng)其沖，毫不掩飾自己的暴虐的殺意，桀桀笑了。

    “裝也不裝的像一點，息眠慣用手乃是右手，你這假冒之人怎的也不打聽打聽？！”

    糟了！

    應(yīng)璟決額角冒出冷汗，后背升起令他毛骨悚然的涼意，顧不得別的了，他一把拉著連慎微往前飛跑。

    連慎微被他拉的一愣，隨即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這小子不會真的把他當(dāng)成假冒的了吧？

    應(yīng)璟決看不見自家小舅舅看傻子一樣的視線，他后背危機(jī)感越來越重，便咬牙松開了這位‘冒充’息眠公子的江湖人士。

    不管怎么樣，他不能牽這個想救他的人。

    應(yīng)璟決推了他一把，喝道：“閣下快走！”

    他把連慎微推遠(yuǎn)，自己一下子脫力摔在地面，少年慌亂間倉促回頭，緊縮的瞳孔里映著眨眼逼近的刀光和暗器，以及傘刀鬼詭異興奮的笑。

    暗衛(wèi)：“太子殿下！”

    躲不開了。

    應(yīng)璟決攥緊了地上的亂石，下意識閉上了眼。

    “一劍蒼山?！?/br>
    有人輕聲道。

    云雪走蒼山，千仞勢如削。

    是劍出鞘的聲音。

    強(qiáng)悍無比的內(nèi)息瞬間席卷了整個斷谷，縹緲的雨霧下落的速度，在某一瞬間變得極其緩慢，緊接著被震成更細(xì)微的水珠。

    劍意陣陣，山林低伏。

    ……

    那股藏著劍意的氣息被風(fēng)吹走。

    一個于竹林間牽著馬，緩步走著的人影遽然頓住。

    仇澈倏地握住了自己的劍。

    青翠的竹葉沾了雨，落在他肩頭。

    下一秒，他毫不猶豫地翻身上馬，馬蹄濺起地面的雨水，循著劍氣掃過來方向全速趕去。

    是那家伙的劍氣，而且——

    離他不遠(yuǎn)！

    ……

    塵封了十年的蒼山劍，再次嗅到了鮮血的味道。

    羃籬遮面的青年一劍揮出，身上的氣勢眨眼變了，修長的手穩(wěn)穩(wěn)握著劍柄，磅礴的劍氣在周遭石壁上劃下一道道劍痕。

    “你真是息眠？！”刀鬼驚叫，“息眠怎么會用左手劍？?。　?/br>
    臉可以變，身材可以變，但是一個劍客的劍意乃是刻入骨髓里的東西，永遠(yuǎn)不會變。

    青年笑了笑：“蒼山許久未飲血，你們既讓它出鞘了，便也不能虧待了它。”

    他心底自打看見應(yīng)璟決受傷時就壓著的怒氣和殺意，此時全都釋放了出來，原本想直接離開的，既然把他留下了，那他也就不必再忍了。

    墜月流的殺手，死的再干凈都不為過。

    傘鬼咬牙：“走！”

    ——他們當(dāng)然沒走成。

    劍芒把他們的路斷的干干凈凈，墜月流來的這么多殺手，竟被息眠一個人攔下，逃都逃不出去。

    應(yīng)璟決緩了好半天，看著那抹執(zhí)劍的背影，喃喃道：“好強(qiáng)……”

    他莫名想起來，之前接風(fēng)宴的時候，連慎微曾經(jīng)揮出的那一劍。

    滿堂花醉三千客。

    老師那一劍，劍氣凜冽，風(fēng)姿卓絕，當(dāng)?shù)皿@艷二字。

    可卻不及息眠手握蒼山劍時，一招一式之間，盡顯俠義與灑脫之氣，這個人，連流露出來的劍意都是恣肆?xí)晨斓摹?/br>
    應(yīng)璟決眼底一點點亮起光，他切身體會到了，為什么每次厲寧封談起江湖風(fēng)云榜第一的這位息眠公子之時，眼睛都發(fā)亮。

    他被暗衛(wèi)扶起來。

    不到兩刻鐘的時間，墜月流的殺手就只剩下了傘刀鬼，他們兄妹二人最后死的時候，眼珠子瞪的極大。

    被削斷的頭顱滾到石頭縫里，血留滿地。

    蒼山劍劍身雪亮，滴血不沾，微末的血腥氣也被雨水沖去。

    連慎微收劍靜默。

    許久不碰，還是生疏了。

    他喉間一癢，抵唇輕輕咳了咳，毫無預(yù)兆地咳出了一口血，暗紅的顏色沾在蒼白的手指上，格外怵目。

    連慎微頓了頓，不動聲色把手背在后面。

    “息眠閣下?！?/br>
    應(yīng)璟決走近，朝他行了一個大禮：“多謝閣下救命之恩，璟決無以為報?！?/br>
    “先離開這里再說?！?/br>
    應(yīng)璟決：“好?！?/br>
    他們快速穿過了這片斷谷，前面的路就寬闊起來了，再往前幾千米就是船?？康哪菞l河。

    這個時間，明燭引開殺手，御船那邊應(yīng)該已經(jīng)沒事了，大部分的皇室暗衛(wèi)也不是飯桶。

    應(yīng)璟決也明顯松了口氣：“早就聽聞閣下大名，不知為何出手相助？”

    “順眼。”

    應(yīng)璟決：“……”

    應(yīng)璟決忍不住笑道：“江湖人士果真灑脫，實不相瞞，我見閣下第一眼就覺得親切，閣下十年未曾出現(xiàn)，這次現(xiàn)身卻施以援手，應(yīng)該也算有緣。”

    他畢竟年少，忍不住好奇問了一句：“不知閣下這十年都去哪了？練功嗎？”一直練，所以才這么厲害。

    青年劍客似乎是無聲笑了，道：“和三兩知己好友浪跡江湖，縱酒竹林的閑散人罷了?？煲舛鞒穑樠鄣娜司途认聛?，不順眼的便落井下石。稱不上好人，也算不得壞人?！?/br>
    應(yīng)璟決：“聽起來很不錯?！?/br>
    青年劍客：“此生所求?！?/br>
    他停下來，看著應(yīng)璟決：“我不管你身份有多尊貴，如果你真的想謝謝我，就代我去金陵，做一件事吧。”

    應(yīng)璟決當(dāng)即點頭，認(rèn)真道：“閣下請講?！?/br>
    劍客來時穿的的白衣被血染紅，洗不干凈了，經(jīng)脈里的迅速加深的刺痛，和喉間不住涌上來的腥甜，無聲提醒著這具身體現(xiàn)如今的狀況。

    他安靜了片刻，垂落在身側(cè)的左手抬起來，落在少年儲君的肩膀上。

    如長輩般，輕拍了兩下。

    “代我去金陵的浮渡山莊，給老莊主、老夫人，還有少莊主，在六月二日的當(dāng)天，給他們燒點紙錢，上柱香?！?/br>
    第95章

    落在應(yīng)璟決肩膀上的那只手因為沾了血, 已經(jīng)看不太清原本的模樣了。

    少年儲君從這兩下的輕拍里回過神來，他有些疑惑為什么是這樣一個請求。不過順路即可完成的事情他沒有必要推脫，鄭重應(yīng)下。

    “恩人所托, 赴湯蹈火?！?/br>
    離近了看，眼前這位江湖俠義之士更顯消瘦，且之前對墜月流出手, 似乎也是逼不得已。

    他視線不經(jīng)意一瞥，忽的頓住。

    白衣劍客垂在身側(cè)，拿著劍的右手正在輕微的發(fā)顫，和脫力后的顫抖并不相同。

    厲寧封曾經(jīng)和他說起過, 說他那位老師曾在信中教導(dǎo)他, 成為一名劍客的基礎(chǔ)，是要先把劍握穩(wěn)。

    論起用劍, 風(fēng)云榜榜首的息眠公子自然是個中翹楚, 出神入化, 怎會有連劍都握不住的時候。

    還有剛才傘刀鬼口中所言，息眠公子十年前，慣用的乃是右手劍，可他之前出劍, 用的是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