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還有一件事情。 在最后一次穿越前,還有一個人,得好好面對。 * 鄭襄元算準時間,風(fēng)塵僕僕地返回老家。 熟悉的大樓,老舊的電梯,推開時帶著吱啞聲的大門。 在漫長的歲月中,這里,這個地方,乘載著父母的過去,開啟她的起點,還有見證之后分崩離析的一切。 好多人來來往往,好多事風(fēng)起云涌,再怎么絢爛輝煌,再怎么登高望遠,最終不過也只剩凋零窒息的老舊碎屑,與這棟建筑物綁在一塊兒凌遲灼燒的,從來不是她,從來只有一個人。 那個人,一直都像一座山,鎮(zhèn)定著紛雜的一切,叫人不敢仰望。 二十五歲的鄭襄元與十歲的鄭襄元相比,似乎只有身體長大了,其他的還是留在那里,在那里,她依舊揹著沉甸甸的書包,依舊小心翼翼捏著家里鑰匙,一次一次,一步一步,鼓足了勇氣,才能從那個被人群包圍的喧嘩學(xué)校,走進無人問津的家里。 指尖不知何時生出汗津,阻礙著扭轉(zhuǎn)大門的鑰匙。 這是最后一次。鄭襄元心想,不管怎么說,都最后一次了,得好好說出口才行。 隨后心一橫,用力推開大門。 屋內(nèi)一片靜默。 一如往昔,令人窒息。 鄭襄元瞧了一眼掛在墻上的時鐘,卸下包包,將提袋拿進廚房,開火,烹煮。 她已經(jīng)習(xí)慣在這個家無聲無息,即便拿個鍋用個杓也不好發(fā)出太大的聲音,那樣太吵鬧,爸爸的研究太復(fù)雜,會打擾他的思緒,也會打擾他的休息,雖然爸爸從不會多說什么,但她不樂意成為爸爸的負擔。 自從那一年,久臥病床的mama離開后,她一直,一直不愿意讓爸爸太過cao心。 受了傷不想說,與朋友吵架不想說,來自四面的壓力更是不想說,她唯一期待的,只有在拿到第一名的成績單得給家長簽名的時候,每當那些時候,她都想告訴爸爸,瞧,你這個女兒,沒有白養(yǎng)。 可惜,現(xiàn)實是殘酷的,她并沒有優(yōu)秀到能證明自己的程度。 她考不上第一志愿,研究也頂多只能搞到普通程度,一點天賦也沒有。 她根本,就沒辦法像她的父親母親一樣的優(yōu)秀。 她根本,就不值得讓他們賠進曾經(jīng)輝煌的年紀。 學(xué)術(shù)是一條非常寂寞的路,沒有人可以為你照亮前方的風(fēng)景,沒有人知道該怎么走,你得摸爬滾打開天闢地,就算受了挫折也得自己抹乾眼淚好好站起來往前走。 大概,人生也是一樣的。 而她,不管在哪一條路上,都已經(jīng)看不到前方了。 鄭襄元關(guān)掉瓦斯爐,將甜湯端上桌,傻傻看著漂浮而起的熱煙。 ──朗之不吃甜食,你在才多買的。 忽然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咖答接著咖答響,她深吸一口氣,捏著微微顫抖的手指,走上前,開門。 一張被歲月洗刷的容顏印入眼簾。 外頭的人似乎有些意外,屋內(nèi)的人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開口。 「爸,能跟我一起吃宵夜嗎?」 * 一老一少安靜地坐在桌邊,拿著碗碟,相對無語。 鄭襄元垂著腦袋,看著面前的人不知何時滿是皺褶的手背,看著他慢慢喝著甜湯,眉頭不自覺皺起。 小時候總以為這種吃甜點相互犒賞的舉動只屬于爸爸的那些研究生,根本不會有她的份,如今這么一齣,鄭襄元忽然有點想哭。 原來爸爸是愿意跟她一起用餐的。 原來爸爸真的不喜歡甜食。 原來那些甜點,真的是給她的。 真可惜,她到現(xiàn)在才知道。 她緩緩放下餐碗。 瓷器輕輕敲在桌上的聲音引得對面的人注意。 可即便注意到了,爸爸還是一如往昔,什么也不會說。 鄭襄元按捺著躁動,制住就要衝出喉嚨的心臟,謹小慎微地張口,慢慢的,緊緊地,如蚊蚋般,細碎地吐出幾個字。 「爸,你討厭我嗎?」 聲音比她預(yù)想的還要細微,還要虛弱。 鄭朗之的動作稍稍一頓,甜湯的霧氣燻花他的眼鏡。 好久之后,他才張口,聲音很輕很淡。 「怎么那樣想?」 「因為,從小到大,不管我做得好或不好,你都沒有說過我什么。」 就像小學(xué)有一次她打同學(xué),還囂張地逃學(xué),還有她好幾次讓趙雅呈替她揹黑鍋,又或是她沒考上第一志愿,甚至考上研究所找不到指導(dǎo)教授的時候。 每一次每一次,那些值得挨罵的時候,爸爸總是輕描淡寫,當然還包括了每一次,她希望得到爸爸鼓勵的時候。 不稱讚,不謾罵,就像從來就沒有這個女兒一般,視若無睹,毫不在意。 如果這不是討厭,那這是什么? 鄭朗之垂著眼眸,久久沒有說出半個字,氣息很沉,一片死寂,彷彿默認一般,這樣不動如山的反應(yīng)一點一點,度秒如年地耗光了鄭襄元所有的勇氣。 她深吸了一口氣,挺起腰桿,推開椅子站起身,把湯碗拿到流理檯下沖洗,指尖用力搓著碗里的痕跡。 早知道就不要問了。 早知道就不要問了! 這么明顯的事實擺在眼前,她干嘛還要自尋其辱呢? 她早該知道,她是爸爸心頭的一根刺,如果沒有她,爸爸還可以好好跟mama相處好一陣子,他們可以一塊兒談天說地搞研究,他們可以暢談未來實現(xiàn)理想,她的出現(xiàn),就像橫插的一腳完全打亂他們的生活,她活該被爸爸討厭??! 水龍頭下的水柱喧嘩了她的耳朵,也暈染她的雙眼。 當水流順著排水孔繞成一圈小漩渦,緩緩地吸納進深不見底的下水道時,一道細碎的嗓音毫無徵兆地,混著水花鑽入她耳里。 「就算是罵你嗎?」 鄭襄元動作一頓,關(guān)掉水龍頭,轉(zhuǎn)身皺緊眉看著鄭朗之,「什么?」 鄭朗之不知何時放下碗,靜靜瞧著里頭的殘羹,「就算被罵,你也沒關(guān)係嗎?」 「對……對啊,如果我做得不好,被罵不是應(yīng)該的嗎。」 聽聞此言,鄭朗之不明所以的嘆了一口氣。 這是鄭襄元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見到那個總是無所不知的爸爸撫著下巴,聲音竟帶著一絲困擾。 他皺著眉問,「這樣不勉強嗎?」 「……什么意思?」 「你媽離開前交代我,千萬不要勉強你,說你個性太差,勉強你你早晚去混幫派?!?/br> 「……」 「當然有浮夸成分,不過,每個人耐受度不同,勉強二字很難定義。所以挨罵對你來說,不勉強?」 「……倒也不是,如果用字遣詞太激烈,就是,我,可能還是,會挺難過的?」 這回鄭朗之眼里帶上一絲無奈,就像每一次研究生答了個模稜兩可的答案,他總會蹙眉,擺明是在問,所以這挨罵的份量,到底要如何? 鄭襄元莫名就懂了爸爸長久以來的煩惱。 話說重了怕她難過腎上腺素過剩做傻事,說輕了又怕她馬耳東風(fēng)不當一回事,一次兩次說不出口,就乾脆不說了。 ……這是什么?還勉強的額度呢,真要定義單位又是什么,牛頓嗎? 這種事是可以搞得這么理工這么學(xué)術(shù)的嗎? 好嚴謹啊,鄭院士。 心頭有個封塵已久的東西緩緩暈開。 鄭朗之研究之所以做得好,除了擅長除錯外,還包括他從來不會無視自己的失誤,即便學(xué)生當眾與他爭辯,他也不曾囿于顏面惱羞成怒,整個人教學(xué)相長得很。 如今就算面對的是自家女兒,稍嫌不自在了些,也不至于讓他性情大變。 他扯扯嘴角,不動聲色地疏導(dǎo),「別多想,研究做不出來或拿不到學(xué)位,也沒關(guān)係,你還小,還有時間能犯錯,我們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養(yǎng)一個女兒還是綽綽有馀的?!?/br> ……爸爸誤會了。 她并不是,對現(xiàn)在的生活感到不順心。 她只是覺得自己一無四處,她覺得自己不夠有資格,享受這樣幸福的待遇。 而那話語中,明顯愿意承擔她未來的篤定,讓鄭襄元的心臟一跳一跳的,有什么東西猝不及防地涌進她的鼻腔,她甚至無法抑制眼眶的熱度,很難說明那是什么感覺,大概是又安心,又,心懷愧疚。 她從小到大都欽佩著父親。 她真怕有一天爸爸跟mama一樣,不動聲色地,離她而去。 自從mama離開后,她更是有自覺得擔起什么,才不會讓爸爸太累。 這樣的父親面對她,原來不是討厭,原來她一直是被這么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原來只是她不理解。 可是此時此刻,比起這樣無條件的寬慰,她更希望爸爸可以臭罵她一頓,而不是像現(xiàn)在毫無理由毫無底線的,承擔她的一切。 她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鄭朗之于是放下餐具,雙目一抬,瞧著她,「莊紹仁有為難你嗎?」 「……沒、沒有?!?/br> 「隔壁的小傢伙對你好嗎?」 「挺、挺好的?!?/br> 「還有其他事嗎?」 鄭襄元這才慢半拍地反應(yīng)過來,爸爸的語氣雖然一如往常的死板,害她又下意識地把這些問答當作面試,然而事實是,他確實是在關(guān)心她。 她趕緊把滿腔的情緒嚥下,慢吞吞說道,「……爸,自從mama去世后,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她?!?/br> 「是嗎?」 當然是,她甚至都沒在家里看到mama的照片,她一直害怕爸爸是觸景傷情,所以乾脆不要提,也不要看。 如今這樣不冷不熱的回答,完全聽不出任何訊息。 她只能抿著嘴,再提起一些勇氣,「那你……會想念mama嗎?」 有那么一瞬間,橫跨近三十年的歲月似乎在鄭朗之的面容上凝結(jié)成一片霜,鄭襄元又想起在陳教授面前的爸爸,那個對著卓更甫說,會永遠對她好的爸爸。 那樣義無反顧,那樣赤誠真心,與現(xiàn)在的模樣重疊在一塊兒,形成一張鮮活的面孔,讓三十年的歲月變得這般真實,觸手可及。 然而與此同時,也是這般的,殘忍不堪。 好久過后,稍嫌困倦的聲音劃破空氣。 「這個問題沒有意義。」 「你就告訴我,想還是不想?」 但見鄭朗之閉了閉雙眼,眉目疲憊。 「與其讓她憋著一口氣目睹她辛苦耕耘的領(lǐng)域頹敗到如今的局面,那時候離開了,倒也好,心不煩?!?/br> 雖沒有正面回答,此刻的鄭襄元卻是啞口無言。 如果沒有穿越,沒有遇見卓更甫,她大概,不知道爸爸在說什么。 可她遇見了卓更甫了,所以更是曉得,爸爸此刻的思緒有多么混亂。 他是理工人,說話有邏輯講求實證的理工人,不可能,沒頭沒尾地,把一串有因有果的敘述,只截取一段說給她聽。 秒針喀答一動,指向十二,整點,清脆的聲響空靈地轉(zhuǎn)在整個室內(nèi),冷冷清清。 鄭朗之按按太陽xue,擺擺手,「別說這些了,早點休息吧?!?/br> 午夜十二點。 一天,又過去了。 鄭襄元聽著秒針滴答,數(shù)著心跳,乖巧回應(yīng),「……那爸,晚安?!?/br> 「嗯?!?/br> 背對忽明忽滅的燈光走向房間,在餐廳的身影始終沒有移動。 回到房間闔上房門的鄭襄元沒有錯過,爸爸在那樣的燈光中的喃喃自語。 「挺好的,我又離她更近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