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更甫，這是一個鄭襄元從小惦記到大，四處拜訪，到處打聽的人。

    是一個即便她刻意注意了多方面消息，依舊在二十五歲時，才知道的名字。

    在這之前，她只是別人口中的mama，沒有名，也沒有姓。

    自從鄭襄元知道這個名字后，便開始去認(rèn)識這個名字，去尋找她的曾經(jīng)，去追逐她的背影，好不容易，才拼湊出一個充滿學(xué)識，漂亮精彩，有憧憬有夢想，更能勇敢實(shí)踐的女人。

    她明明是她的mama。

    她明明為她損耗了生命。

    卻沒人跟她說過曾經(jīng)美麗的她。

    這樣無聲無息，這樣沒沒無聞。

    跟不知道過了幾年，還能在學(xué)術(shù)引擎上搜尋到的、任何與她八竿子打不著邊的名字，還要讓她陌生，還要讓她害怕。

    為什么就變成這樣了呢？

    癥結(jié)點(diǎn)，難道不是她嗎？

    一個大女孩，哭得像個小娃娃似的。

    卓更甫乾脆再次關(guān)掉瓦斯?fàn)t，把她拉到椅子旁，將她按下，不知從哪兒摸來一個橡皮圈，綁好一邊的頭發(fā)，再拉起另一邊。

    「來，坐，眼淚擦一擦?！?/br>
    鄭襄元無意識地照做。

    半晌，才聽到卓更甫說，「你不是在讀研嗎？哪里不優(yōu)秀？」

    「不能這樣算，你跟爸爸都是領(lǐng)域開拓者，我不過就是在復(fù)製而已，沒有那么大的貢獻(xiàn)?！?/br>
    身旁的椅子被挪動了一下，卓更甫彎腰落坐，此時此刻，她的神情依舊安穩(wěn)，聲音不慢不緊的，很能安撫人心。

    「不過就是做研究寫論文，意義是一樣的。」

    鄭襄元反駁，「貢獻(xiàn)程度是不一樣的！」

    卓更甫聳聳肩，「貢獻(xiàn)也有很多種，為名為利，為領(lǐng)域興旺，為流芳后世，哪個貢獻(xiàn)度比較大？」

    這回鄭襄元不說話了，只是看著她。

    她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指尖的動作依然細(xì)緻，「寫論文的人很多，想做出建樹的人也很多。這些人之中，有狡詐者勝，有投機(jī)者勝，有無賴者勝，有自私自利到你都懶得看一眼的，你會經(jīng)常覺得自己很渺小，很無助，成天瞎忙打轉(zhuǎn)都不知道為的是什么?！?/br>
    「你夙夜匪懈投盡心力創(chuàng)造的事物，很有可能在一瞬間就遭受擊毀。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努力呢？」

    鄭襄元想到那一疊被打回票的報告書，想到爸爸說，與其讓她憋著一口氣目睹她辛苦耕耘的領(lǐng)域頹敗到如今的局面，那時候離開了，也好。

    可卓更甫不僅不憂傷，反倒轉(zhuǎn)頭對她微微一笑，「理由很簡單的?！?/br>
    「我們?nèi)紵诤诎抵悬c(diǎn)了一盞燈，照亮的路不是為我們自己，是為后面每一個能因這盞燈受惠的人。」

    「我們得讓他們走得平坦，走得舒適，積攢實(shí)力，從中找到有志之士，把我們的油燈傳下去，激勵他們擔(dān)起領(lǐng)域的責(zé)任心，交棒后繼續(xù)前往下一個黑漆漆的路口?！?/br>
    「我們要不停的傳，不停的走，走到累了，走不動了，就換下一個我們曾提燈照亮的人繼續(xù)往前。甭管他們是什么心態(tài)，只要人多了，路就亮了，路亮了，就會有更多的人被吸引過來。不停地傳承，不斷地更替，物換星移，就能，生生不息。」

    「所以，小襄元，沒有優(yōu)劣之分，沒有高下立判。你只要堅守本分，只要胸懷大志，給世界最好的你，這樣，就夠了?！?/br>
    套上第二個橡皮圈，卓更甫撫著鄭襄元的額頭，審視著她的面容，滿意地笑著。

    「好女孩，真漂亮，不愧是我，基因好?！?/br>
    留在臉頰上的淚痕些微風(fēng)乾，就連鄭襄元也承受不住這么自戀的發(fā)言，不由笑出聲。

    卓更甫按著她的雙手，「別著急，記得嗎？我說過要有耐心。就算不攻學(xué)術(shù)也無所謂，不管你是什么樣子，對我來說都非常有意義?！?/br>
    鄭襄元有點(diǎn)懷疑，「是嗎？」

    「是啊?！棺扛Φ奈⑿σ琅f爽朗，「你不優(yōu)秀又如何？追不上我們又如何？目標(biāo)是自己設(shè)的，你不需要以我們?yōu)槟繕?biāo)?！?/br>
    「你只要知道，我會先你一步長大，替你看過前方風(fēng)景，為你扛下所有風(fēng)雨。哪兒有小石頭，我會記得，哪兒有分岔路，我會告訴你。我會不厭其煩地回答你的每一個問題，我會教你人情世故，我會護(hù)你周全，我會陪伴著你，你要在滾滾紅塵中，為自己導(dǎo)航?！?/br>
    「你不需要顧忌我，不要回頭看我，你只須要往前，不停往前。直到你一稜一角打磨成熠熠的光，能夠不慌不忙，照亮別人的生命?！?/br>
    鄭襄元有些呆愣地看著眼前的人。

    理論上，她是沒有聽過這些話的，可是不知怎么，卻非常熟悉，彷彿從來沒有離開過似的。

    她垂下腦袋，看著卓更甫細(xì)嫩勻稱的手指，神思有些渙散。

    那時候，還好小好小的她，被爸爸牽到醫(yī)院里，牽到mama的病床前，看著點(diǎn)滴里的液體一串一串輸進(jìn)mama的手腕里。

    她謹(jǐn)慎地趴在mama身邊，問她，「會痛嗎？」

    那時的mama戴著毛帽，頂著一張蒼白的面容揉著她的腦袋，笑得有些勉強(qiáng)，聲音很沙啞，「有一點(diǎn)?！?/br>
    「那就別打了，跟我和爸爸一起回家吧?！?/br>
    「可是我想陪你，也想再陪爸爸久一點(diǎn)。所以可以忍一忍?！?/br>
    小小年紀(jì)的鄭襄元拿著活像甜不辣的小手指，小心翼翼地戳著透氣膠帶下的針頭，擰起眉頭嘟囔著，「這樣你要很勇敢，勇敢很累的?！?/br>
    病床前的人不由一笑，「那又不難，可以唱歌啊?！?/br>
    「唱歌？」

    「對啊，莎莉熊的歌，小襄元想聽嗎？」

    小小鄭襄元歪著腦袋，看著眼前的人瘦削的身子，擔(dān)憂地問，「唱歌會很累嗎？」

    「不累的。在你還沒出生時，我就想唱給你聽了。」

    「那好呀?！顾康芈冻鰝€大大的笑容，「我想聽，謝謝mama?！?/br>
    縱然模樣不盡相同，可那時候那張蒼白瘦削的臉蛋，與現(xiàn)在的淡淡的容顏終于重疊在一塊兒。

    那原來是一首，老早就寄託著期待與陪伴的歌。

    ──我會先你一步長大，替你看過前方風(fēng)景，為你扛下所有風(fēng)雨。

    「森林里有一隻小熊，她喜歡蝴蝶蜜蜂，她的名字叫做莎，啊啊啊莉。

    莎莉掃地打掃櫥窗，擦玻璃煮好午餐，她想要學(xué)如何飛，欸欸欸翔。

    飛起來吧，飛起來吧，逃離這，危險的，黑森林。

    啦啦啦啦……」

    ──哪兒有小石頭，我會記得，哪兒有分岔路，我會告訴你。

    「翻山越嶺渡河溯溪，狂風(fēng)暴雨飢餓難耐，跌倒了也不要怕，啊啊啊他。

    毒蛇猛獸荊棘藤蔓，無數(shù)關(guān)卡等著你闖，請你千萬不要退，欸欸欸縮。

    飛起來吧，飛起來吧，誰說的，小熊不，能飛呢。

    啦啦啦啦……」

    ──我會護(hù)你周全，我會陪伴著你，你要在滾滾紅塵中，為自己導(dǎo)航。

    「就像小鳥一樣自由，就像白鴿嚮往和平，請你永遠(yuǎn)懂得慷，啊啊啊慨。

    相信自己可以找到，屬于你的容身之處，你要學(xué)會治癒悲，欸欸欸傷。

    永遠(yuǎn)相信，永遠(yuǎn)相信，小熊她，能完成，夢想的。

    啦啦啦啦……」

    ──不要回頭看我，你只須要往前，直到你能夠不慌不忙，照亮別人的生命。

    「終有一天你會長大，你會漂亮你會堅強(qiáng)，記得要去幫助他，啊啊啊人。

    永遠(yuǎn)向前永不停歇，開開心心結(jié)伴同行，珍惜一溜煙的美，欸欸欸好。

    愿你幸福，愿你健康，好好的，快樂的，長大吧。

    啦啦啦啦……」

    病床上，那張枯瘦的臉蛋撐著最后一點(diǎn)力氣，對她扯出一抹笑容。

    「快點(diǎn)學(xué)會吧，小襄元。」

    餐桌前，她面色紅潤，笑靨如花，雙眼里全是光亮的星星，全是她。

    「我一直很期待你來見我，我一直在等你長大，小襄元?！?/br>
    見與不見，我都會拿我的一生陪著你，你是我窮盡生命細(xì)心呵護(hù)的夢，我永遠(yuǎn)以你為榮。

    只要你抬頭，只要你開始唱歌。

    只要你偶爾，想起我。

    所以，當(dāng)她說著，你來了，替我拿桌上的東西的時候。

    當(dāng)她莫名其妙說著那些乍聽之下亂七八糟的感情觀。

    那樣的面容，那樣的語調(diào)，重新詮釋了鄭襄元的腦內(nèi)認(rèn)知，再不是隨隨便便自然而然，反倒換上了一張截然不同的，珍重憐惜。

    好不容易清明的雙眼，又再次被霧氣渲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