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易和后背、側(cè)腹均是在水中暈染開的血，瓊卻發(fā)現(xiàn)對方還是不要命的把他往下方拖，分明就是要拚一把誰在水下更耐得住氣。

    瘋了！

    水中阻力大，兩人的動作都亂了章法。分不清是誰的唇齒溢出氣泡，瓊的指甲在程易和臉上割出道血痕，程易和便用匕首狠狠劃過他的手腕。

    這是場以傷換傷的較勁。

    在陸地上，瓊很習(xí)慣這種打法，但在水里，就變成程易和贏面較大。

    兩人身上傷勢以驚人速度在積累，程易和看準(zhǔn)水底泅游的魚逐漸靠近，又一次硬吃瓊的攻擊。他抓準(zhǔn)兩人近身一刻，扣住瓊的喉頸，用體重壓著兩人往更深處沉去。

    瓊被勒得仰頭，珍貴的空氣自他喉中溢出，往上漂浮。

    他伸手想往水面抓些什么，五指在眼前揮舞，像是想握住誰的手，但毫無所得。

    魚群游了上來。

    牠們嗜咬著兩人血rou，大部分的魚卻是都聚集在瓊身上。程易和的血味不太一樣，這是因為苗可人在他后背用異法刺了那朵牡丹。連同貼近他身時會聞到的異香，也是這瑰麗刺青所致。

    程易和忍著痛，放任少數(shù)的魚張狂咬掉自己的rou，腹部、腿部都是碎爛的缺口。

    直到確定瓊幾乎已經(jīng)不再有多馀力氣，程易和才稍微放松禁錮。他叫出無怨，憋著氣，大范圍的往四周揮了一圈，驅(qū)趕聚集而來的魚。

    他開始拖著瓊往上游，前祭還需要他的尸身。

    程易和在水底的時間抓得很緊，再多待一刻，就會連他都栽在這群怪魚手上。他游到岸邊，踉蹌的拉著瓊出水，一把將他甩到潭邊泥沙。

    瓊的呼吸微弱，臉色因為缺氧而發(fā)白，金發(fā)披散在前額。

    「宿、救我??」意識不清的瓊身上還吊著幾隻死咬不放的魚，他咳出水，喃喃：「宿桑，救我??」

    「桑??」

    低語模糊不清，程易和得側(cè)耳細(xì)聽，才能聽懂瓊直至死前都還唸著宿桑的名。

    關(guān)于瓊說宿桑曾救過他的事，程易和其實有個猜測。

    那時——搞不好那時，出手救瓊是親臨人間的神，而非宿桑本人。

    他們倆樣貌相同，氣質(zhì)也像，雖說神要干涉人間有諸多限制，但七四樓本就是專門祭拜祂的地點，神能否鑽到什么漏洞下凡是不得而知。

    如果真是這樣，那瓊就是一輩子都活在神的算盤下。他成了神牽制宿桑的棋。

    程易和垂眸，儘管瓊大概已經(jīng)聽不見了，他還是說：「你該問問宿桑是怎么想的?！?/br>
    他終究沒對這個曾將他抽經(jīng)拔骨的人說，他一生追隨，不過是神的一場騙局。

    程易和下手很迅速，無怨劃開瓊的喉嚨。瓊沒多掙扎幾下就安靜了。

    他拉著瓊的尸體，朝這條岔路出口走。走沒幾步，就聽到隔壁廊道傳來打斗聲。

    隔壁盡頭是那顆巨大眼球。程易和當(dāng)年后祭上的最后一眼，就是盯著那顆眼球攝人心魂的注視，然后活活被瓊剜出雙眸。他中計了，和眼球?qū)σ曌屗a(chǎn)生幻覺，瓊的樣貌和宿桑的身影重疊，程易和心知肚明那只是幻覺，卻仍該死的下不去手。

    當(dāng)時慘況歷歷在目，程易和心臟一緊，拔腿往隔壁廊道奔去。

    程易和知道他甫見到過去的自己時，是有些悵然的。在那個當(dāng)下，他想起了神所說的話。

    ——程易和死而復(fù)生時曾問神，什么是命？

    神樂于解答人的疑惑，祂鴉羽般長睫半斂，說：即使重來，仍不可改之事稱為命。

    ——他又再問，如果堅持逆命，那會如何？

    祂食指抵在下巴思索。不單單只是臉，祂當(dāng)下神韻和動作，都讓程易和想起宿桑。

    「神才有逆命的資格。很遺憾，你問了個不可能發(fā)生的『如果』。」

    神說，程易和的命，休止符就是劃在那場后祭上。

    祂還說，往后十年，都是借來的。既言借，就是得還，不可能無限延長。

    程易和當(dāng)時不信。他想，后祭再重來一次，他總不會又栽在同個坑里。

    但如果??如果命運真的存在，如果這十年來，畫里重復(fù)的都是他當(dāng)年那個結(jié)果——

    那會不會，就真的只是他不想相信而已？

    程易和總認(rèn)為，要是真的就此放棄，向神低頭，那就什么都沒有了。所以他不敢認(rèn)輸，不敢相信神的話。

    但當(dāng)他看到年少的自己倒臥血灘，模樣和以前幾無二致時，程易和才知道什么叫命。

    命是彎彎繞繞，千兜百轉(zhuǎn)后仍會回到的同個終點，才稱之為命。

    「程易和？」小易和出聲詢問，得到一陣沉默后露出舒緩的笑：「??你終于來了?！?/br>
    他看不見，也動不了，膝蓋以下空空蕩蕩。雙眼是小易和自己弄瞎的，他留著視力就是會因為各種巧合中幻覺，贏不了瓊，這雙眼也是會廢。注定要廢，他還不如自己動手。

    瓊的尸體躺在眼球面前，廊道盡頭的眼球被轉(zhuǎn)了面向埋進(jìn)土里，程易和沒受影響。

    小易和得不到回應(yīng)，再次出聲：「??程易和？」

    「我在。」

    「你能不能說點話？」他抱怨：「我們兩個都贏了，你就不能先說聲恭喜嗎？」

    程易和不知道要恭喜什么。他苦笑，恭喜神一語成讖，他果真活不過后祭？

    他知道這樣問沒意義，但依舊會忍不住想確定：「這十年來，你有活下來過嗎？」

    「這什么問題？」小易和皺眉，心想長大的自己變笨了。

    「當(dāng)然沒有。有強制清場在，無論輸贏，我和瓊都是得死的。」

    「??也是?！?/br>
    程易和不曉得自己怎么還存有僥倖心態(tài)，十年前的后祭，本來就只有宿桑活下來而已。

    「不是。程易和，你又不是我，是在低落什么？」小易和聽他又不說話，主動開口，話里難得顯露不悅：「現(xiàn)在又不是你躺在地上。你要這樣，我就不會把出畫機會給你了?！?/br>
    程易和一怔。

    是啊。這得來不易的出畫機會，建立在過去的他必須犧牲。

    片晌，小易和嘆氣：「你靠譜點，至少要讓我相信你會贏過宿桑吧。」

    「算了，反正都是你要煩惱的事了?！剐∫缀涂瘸鲅?，話越說越輕：「提醒你一下，別把我的尸體帶出去。」

    穠艷的紅，淅淅瀝瀝從小易和的斷肢流出，廉價得很不真實。

    「??別讓宿桑又看到我這個樣子?！?/br>
    小易和笑容細(xì)索，像過葉篩的陽光：「他會生氣的?！?/br>
    后來，程易和又陪了他一陣，這才送年少的自己上路。

    他最后沒帶走小易和尸身，只收了他一段話。

    ——你要忠于承諾，你要相信。你要連著我的份，活出不一樣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