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荒涼，暫無躲雨之地，主仆二人共撐一把傘，風一吹，倒是越發(fā)顯得楚楚可憐。

    也不知過了多久，江晨曦連打幾個噴嚏之后，一輛烏木色，四匹烈馬并駕齊驅(qū)的寬大馬車緩緩駛來。

    聽到動靜，映雪扭頭望去，下一刻，她一臉驚喜，“主子！有馬車——”

    姜德一眼尖，一下子捕捉到向他揮手的映雪，定睛一瞧，嘿，巧了不是？

    姜德一勒令駕馬的侍衛(wèi)減速，他鉆進馬車內(nèi)稟告，“啟稟皇上，太子妃的座駕陷在坭坑里，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修不好，老奴沒瞧見她的馬夫，眼下只有太子妃和她的侍女……”

    車內(nèi)寬敞，仿若縮小版的行宮，蕭詢這會兒正歪靠在矮塌上，手握卷宗，隨意翻看。

    他抬眸，朝窗外掠去，姜德一有眼力見，即刻推開一扇車窗，隨后躬身避讓。

    瓢潑大雨下，艷紅色的胡服早已褪去馬場上的風姿，成了霜打的茄子，年輕女郎被她的侍女摟在懷里，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唇色發(fā)白，模樣難堪。

    倒是巧了。

    蕭詢沉思幾息，而后開口示意，“喚她們進來。”

    “喏?！?/br>
    姜德一親自撐傘下車，把江晨曦迎上來，幾番對話之后，他點了馬車后面跟隨的一騎護衛(wèi)，留在此地等候通知江晨曦的馬夫。

    “太子妃娘娘且放寬心，老奴定會派人把您的馬車修好，回頭給您送到府邸。”

    江晨曦謝過姜德一，而后矮身跟在他身后進入車內(nèi)，她低眉順眼，不敢隨意亂瞥。

    映雪自覺留在外面，獨自縮在角落里，不影響駕車的侍衛(wèi)。

    天子座駕寬敞，內(nèi)里陳設(shè)無一不精致淡雅，花紋繁復的地毯隔絕了腳步聲，矮幾上的燭火亮如白晝，堆疊整齊的書卷擺在矮幾一側(cè)，一壺茶，一只杯，一本攤開來的棋譜，昭示著車主心情尚可。

    “臣媳參見皇上——”江晨曦眼角余光只掃到一雙黑靴，視線不敢再往上，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磕頭行禮。

    “免禮。”蕭詢輕飄飄掃了一眼跪趴在地上的女郎，近距離打量之下，她衣服已然全部濕透。

    “怎地就你們主仆二人等在馬車旁？”

    蕭詢隨口一問，江晨曦簡短回話，和蕭詢同處一室，她手足無措地端坐在入口處，腰背挺直，守著宮廷禮儀，車身晃動，她努力穩(wěn)住身體。

    蕭詢不愛用香，車廂里只有清香撲鼻的茶香。

    隨后便是一陣靜默。

    江晨曦稍稍抬眼，表情錯愕，眼下光景，帝王又不是帝王，只見他倚靠在軟枕上，左腿支著，右腿伸直，手里捧著一本殘卷古籍。

    馬車晃蕩，江晨曦瞧不見古籍上的字。

    她心里羨慕，好不悠閑。

    怕打擾蕭詢看書，江晨曦秉持安靜，盡量不發(fā)出聲響，以免惹怒帝王。

    姜德一悄悄瞥了一眼，暗香盈袖，若不是身份非比尋常，端是和美，他內(nèi)心哂笑，暗忖自己多慮。

    近一年，皇上都不愛入后宮，更別提美人在側(cè)。

    須臾，許是察覺到江晨曦的拘謹，蕭詢頗為仁厚地說道：“不必太過害怕，朕又不是老虎?！?/br>
    江晨曦窘迫，話不假，但公爹與兒媳同處一室，確實別扭。即便還有第三人在，眼下場景多少有些于禮不合。

    江晨曦胡服濕透大半，黏在身上極其不舒服，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噴嚏。

    她：“……”

    “臣媳失禮，懇請皇上恕罪——”江晨曦連聲道歉，尷尬地轉(zhuǎn)過身去。

    蕭詢瞥向姜德一，眉峰微蹙，“是挺失禮的?！?/br>
    江晨曦：“……”

    姜德一二話不說跪下，頃刻領(lǐng)會帝王的眼神，伸手扇了自己臉頰一下，“瞧老奴蠢笨，還請?zhí)渝锬镆娬彛@馬車里并未準備女子衣物，倒是有一件圣上去年打獵時留下的鵝毛大氅?！?/br>
    說完也不等江晨曦回話，兀自膝行走至右側(cè)，打開抽屜，取出疊好的大氅。

    “還請?zhí)渝锬飺Q上，千萬別著了涼，否則太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定然要怪罪老奴伺候不當?！苯乱话汛箅┻f到江晨曦面前，之后退出內(nèi)室。

    少了一個人，室內(nèi)氣氛有些怪誕。

    江晨曦依然不敢直視圣顏，只敢把目光落在繡在大氅上的金龍上，言不由衷道：“車內(nèi)暖和，臣媳不冷……”

    她胡服里雖有內(nèi)衫，但在圣上面前更衣，著實不妥。

    “換上。”蕭詢不和她廢話，手指敲了敲矮幾，“太后夸你泡茶手藝高超，朕給你機會，這茶泡的好，這大氅就賜給你了。”

    江晨曦受寵若驚，蕭詢給了她臺階下，她若是再拿喬就不對了。

    她稍抬視線，眸光落在蕭詢的衣襟處，語氣更加謹小慎微，“臣媳謝過皇上?！?/br>
    蕭詢見她像只兔子那樣，一點又一點試探深淺，頗覺好笑，不過也難怪，除卻后宮妃嬪，敢直面圣顏的世家女子鳳毛菱角。

    他偏過身去，“動作利落些?！?/br>
    江晨曦見狀，迅速解開腰間系帶，脫掉胡服，罩上鵝毛大氅。

    她順勢擦干凈手，摸了摸大氅，還別說，確實暖和了不少。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背后響起，蕭詢不由自主記起溫泉山莊浴池苑里那一幕幕，眼神幾變，待聽到斟茶的聲音，他才緩緩轉(zhuǎn)身——

    嚯，好大一株白菇。

    女郎跪坐在矮幾旁，整個人都裹在鵝毛大氅里，她還把長發(fā)綰了髻，用腰間的系帶綁成圓鼓鼓的包，形象委實不好看。

    江晨曦不知蕭詢心中所想，她直起身子，遞茶，“皇上，請用茶?！?/br>
    蕭詢伸手接過，飲了一小口，上品的芽茶搭配溫泉水，喝起來與適才味道確實不同。

    明明矮幾上別無其他配料，奇了怪了。

    他放下杯子，問她，“你在其中添了何物？”

    江晨曦抬眸，對上蕭詢不解的眼神，近距離之下，她察覺到圣上比她想象中還要年輕，年歲瞧著似乎并不大。

    沒道理，圣上他日理萬機，為國事cao勞，合該蒼老憔悴才對！

    江晨曦忙收斂起亂飛的小心思，微微一笑，“回稟皇上，臣媳沒添任何東西，只不過偷懶沒洗茶而已。”

    世人飲茶大都愛洗茶，茶葉洗過幾遍，茶水味道就變了。

    江晨曦偏愛不洗，待浮在水面的物質(zhì)沉淀杯底，第一遍茶水味道著實比第三遍好。

    “江晨宴是你大哥？”

    這話問得稀奇，她先前在御苑已經(jīng)回答過他，轉(zhuǎn)念一想，蕭詢或許在問，她與大哥是否同父同母。

    不好再次直視天子的臉，江晨曦繼續(xù)替蕭詢斟茶，“回稟皇上，我和大哥乃是一母同胞嫡親手足?！?/br>
    蕭詢頷首，夸了一句，“你們兄妹感情甚好?！?/br>
    這可是圣上主動打開這話茬的。

    江晨曦一邊斟茶，一邊敘說她與江晨宴兒時相處的點滴。

    從此地到皇宮，馬車要大半個時辰。

    外面下著大雨，蕭詢也沒打斷她的話茬，兀自端坐一側(cè)，偶爾嗯一聲，表示有在聽。

    “臣媳大哥幼時好南詔話，后來如愿考上清吏司，娘親在世時經(jīng)常念叨大哥憨厚老實，不適合官場，怕被人穿小鞋，父親總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叮囑母親不要管太多……”

    蕭詢聽到這席話，微扯嘴角。

    明面聽著在擠兌江晨宴，實則在替她大哥說好話。

    第9章 反將一軍

    后宮女人常用的話術(shù)。

    本以為她會與后宮女人稍許不同，沒有沾染到市儈，殊不知心里的盤算與那些人別無差異。

    不過，也或許是她故意裝出來的。

    光憑幾面之緣，蕭詢斷然不信自己所見所聞的即是真相，就好比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他們每個人臉上皆戴著面具。

    思及此，蕭詢臉色一沉，故意激她，“江氏，你在朕面前如此‘貶低’你大哥，你就不怕朕革了你大哥的職？治他一個不堪為官的罪！”

    一般人聽見蕭詢的叱喝，早已速速跪地求饒。

    奈何眼下的江晨曦自不是一般人，蕭詢主動拋來的鉤子，她不好好咬住利用一番，對不起今日這番機緣。

    況且，蕭詢沒有動怒，她豈會聽不出他話里的揶揄，他嚇唬她玩呢。

    她裝起膽子再次看向蕭詢，他也正眼也不眨地盯著她，臉色陰沉，再不復先前和煦可親。

    不茍言笑的模樣著實容易嚇唬人。

    扛著他迫人的視線，她不卑不亢道：“回稟皇上，大周三歲小兒都知曉當今圣上英明威武，怎會憑借臣妾一席話就革職查辦官員？”

    “倘若大哥不辨是非，辦砸了差事，自會有人革了他的職，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無法勝任官職的人革了也罷，乃是百姓之福?！?/br>
    這一次，她斷然不會再讓她大哥有機會被扣上通敵叛國的污名，先在蕭詢面前過一下明路，待有機會再托人把她大哥調(diào)任，至于能否達成，盡人事聽天命。

    女子明眸善睞，眼含誠摯，說話時眼尾不由自主微微上翹，清麗可人的長相。

    蕭詢無聲打量她，朝堂上文武百官尚且不敢如此明目張膽拍馬屁，她倒好，借著閑話家常的功夫趁機替她大哥求個恩情，順帶附贈他一頂高帽。

    倒是小瞧了這丫頭，舌燦蓮花、能說會道。

    既然有如此才情，怎會嫁給承翊后把她自個弄得‘寂寂無名’？

    有趣。

    眼前的男子畢竟是一國帝王，即便重生一次，江晨曦也忍不住心底打顫，生怕適才太過張狂，在虎口上拔牙。

    蕭詢跳過此話題，捧起茶杯，品了幾口，夸贊她，“江氏，你今日奉茶手藝著實不錯，朕甚是歡喜，來人——”

    “皇上——”姜德一寸步不離在外間候著，聽到蕭詢喚他，飛速躬身而來，“老奴在。”

    姜德一眼尖，案幾上擱著兩杯用過的茶水，皇上愛屋及烏，對待太子妃可比對后宮一眾妃嬪還要上心。

    江晨曦垂首，暗忖蕭詢會如何吩咐。

    下一剎那，但聽蕭詢開口，“太子妃溫婉賢惠，朕特賜貢茶十斤，此外，太子妃若有閑暇，不妨抽空到宮里走幾趟，也讓朕的那群愛妃好好學一學你泡茶的手藝?！?/br>
    姜德一瞪圓了小眼，乖乖，倒是小覷了這位太子妃，一席話功夫就受了皇上賞賜，那貢茶攏共不過五十斤，乃南方進貢的珍品，后宮諸位嬪妃分到的加起來都不足二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