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尊冷酷無情 第52節(jié)
茶棚老板露出一個惡劣的笑:“你猜啊?!?/br> 猜猜看,是你的哪個朋友背叛了你?是溫和善良臨行前還為他擔心的季姑娘?是扛住這柄劍的蠱惑不肯殺他的聶正?還是其他哪一個深受他信任的朋友? 年輕人閉了一下眼,他拔出劍來:“你們還是得動一下手?!?/br> 朗擎云默然地看著這一幕。 哈。哈哈。 他突然大笑起來,笑得從口中嘔出血來,笑得渾身傷口崩裂。 他從夢中笑到醒來,躺在樹下邊咳邊笑。 看啊,看啊。我是為了抑制道種不得不拿這一柄劍,你又是為什么死不放手? 值嗎?值嗎?! 道種的寒意一遍又一遍沖刷他的身體,將傷口凝結,又一次崩裂。 它在他胸中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散發(fā)出高曠漠然的意蘊,就像它曾經(jīng)每一次指引他修行一樣。 我并不一定要你殺。那意蘊如是說。我只是要你放下。當你能夠對他們拔出劍的時候,也就不必劈下劍了。 道種要他斬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他心中對這些人的情。 朗擎云的傷在道種的沖刷下開始愈合。 高曠漠然的意蘊遍淌。 告訴他他所攥緊的自以為珍貴的東西,只是隨形去變的流沙。 白子的形貌在他面前浮現(xiàn),轉眼又化成了大jiejie的模樣。 大jiejie死了。 她靠賣身養(yǎng)活他們。他常常能隔著墻聽到她痛苦的呻|吟。他拼命地干活、賺錢,想要她再也不用去接客??墒撬肋h也賺不到足夠的錢,大jiejie總會撿回來新的孩子。 他們每一個人都知道她是靠什么養(yǎng)活他們的。他們每一個人都留在這個“家”里! 他有一次聽到她房間里的悶響,猶豫許久打開門,看見她爬在地上,想要去夠桌子上的水,像云一樣潔白的身體上滿是傷痕。 他想把她抱起來,她想推開他,囁喏著說“臟”。 臟。 朗擎云躺在樹下,遮著眼睛嘶啞地笑,指縫里淌出血水。 拿錢來的客人臟,他們這些花錢的人也臟。 大jiejie是世界上最干凈的云。 他想讓她干干凈凈、自在悠閑地飄在天上。 大jiejie死了。 她喜歡在春天的傍晚坐在院墻底下,那時候的光不太刺眼,隔壁院子里種著的梨花柔軟潔白,她就仰著頭去看梨花。她喜歡哼一支不知名的小調,在撿來的孩子生病時哼給他們聽。 那天他回家的時候,看見她坐在院墻底下,落了滿身的梨花。她白得像梨花一樣。 他們是吸附在她身上的蛭蟲,他們都靠吸她的血活著。他也喝過她的血,他也骯臟又惡心!他在剛被她撿回來的時候,就聽見了隔壁的動靜。他還是留下了,好像他不知道自己是花著什么錢活下來的一樣。 大jiejie沒有私心,所以她也看不見他們有多骯臟的私心。 他想做一個像大jiejie一樣的人,他去養(yǎng)活這個家、去做所有人可靠的二哥哥、遇到能幫的人都幫一把、扛著道種和血銹刀的拉扯不肯松手。 但他永遠也做不成她那樣的人,他看到被拋棄的幼兒只會扭頭走掉。有時候他會忍不住恨她,她為什么就不能停一停?為什么不能不要再撿那么多人回來?假如她不撿那么多人回來,他可以養(yǎng)活她,可以讓她不必再去做那種營生,可以……她就可以不必死了。 大jiejie已經(jīng)死了。 道種的力量像清涼的泉水,愈合了朗擎云所有的傷口,將空蕩蕩的丹田里積蓄滿法力。 你愛的不是你的家人,是你心中家人的幻影。你恨的不是我的指引,是你心中的恐懼。道種還在對他說。天地無愛、無憎、無欲、無求。故而,蒼天不會殺傷眾生,卻也不會在乎眾生的苦樂。 你看,它生出草木來,給兔子吃;生出兔子來,給野狗吃;生出野狗來,給老虎吃。草木、兔子、野狗、老虎,皆是天地所生,皆由天地之理而亡。既無憎恨,亦無偏愛。 你看遂州的苦。弱小的人也苦,弱小的妖也苦,自古如此,天地何曾救度? 你看血銹刀的亂。那些名門大派,那些厲害修士,有誰出手止息? 沒有遂州,也會有“遼州”、“遷州”;沒有血銹刀,也會有“血銹劍”、“血銹戟”。 識海之中,層層冰霜增長,蓋了劍痕水波。 第41章 遂州,憑劍樓。 這里是劍閣在遂州的駐地。謝鏡飛手中翻轉著一封信,英挺的眉結著。 虞夢坐在他對面,見他這愁眉不展的模樣,笑道:“什么事把你難為成這樣?” 謝鏡飛嘆了口氣:“這是遂州牧送來的信?!?/br> 邱書峰發(fā)信來是為了求助。 遂州現(xiàn)在越鬧越厲害,本地潛藏的妖魔鬼怪幾乎都聞風而動,外來的修士也越來越多。不止為了血銹刀,這些魚龍混雜的修士們本身之間就產生了重重矛盾。被他們戰(zhàn)斗余波波及至死的普通人越來越多,許多商隊已不敢出行。不止在野外,甚至有些陣法不固的小村鎮(zhèn)中的陣法都破碎了。 邱書峰已經(jīng)請來了昭國供奉的修士,但他不知道這件事還得鬧多久。血銹刀一日沒有落定歸屬,遂州就一日不得安歇。 這已經(jīng)不是憑劍樓第一次收到邱書峰的來信,在秋收過后,邱書峰一直在為這件事奔忙。謝鏡飛對他很有好感,這是個真正哀民生之艱、秉性堅韌的官員。 “你若不想出手,就在這里待著好了。他難道還能把你怎么樣嗎?”虞夢故意道。 謝鏡飛更加愁眉苦臉了。 虞夢笑了:“你想幫他,那就幫他去呀。怎么猶豫來猶豫去?這可不像你?!?/br> 謝鏡飛道:“若是往常,我也沒什么可猶豫的??墒亲鎺熅驮谒熘荨K@么久也沒有管血銹刀的事,我怕我亂插手,影響了祖師的計劃?!?/br> 虞夢陪他嘆氣:“哎呀,這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她嘆完氣,起身就要走。 謝鏡飛問道:“你干什么去?” 虞夢道:“我去幫遂州牧呀。反正我們水月坊主也沒有來遂州。” 謝鏡飛氣結:“你搗什么亂?”又道,“花坊主雖然沒有來遂州,卻也沒有管血銹刀的事。” “是呀,她沒有管,也沒有下令讓我們不要管。我為什么不能去?”虞夢擺擺手,竟真的就這么去了。 謝鏡飛愣在那里。她說得對,花坊主并沒有下令不讓他們幫助遂州,劍尊也沒有下令不讓他們參與血銹刀的事。都是他自己在這兒糾結。 可是……謝鏡飛又結起眉。話雖如此說,但他身為劍閣弟子,明知道雙祖師就在遂州,很有可能對血銹刀有所安排。他怎么能當做不知道,自顧自去插手? 謝鏡飛正在這低頭糾結著,忽見對面伸過來一只手,拎走茶壺徑自倒了一杯。虞夢已經(jīng)走了,這人是誰? 謝鏡飛心里一驚,抬頭一看:“……祖師?!” 他慌忙起身行禮。 雙文律自在地端著茶杯:“坐?!?/br> 謝鏡飛啪一下乖乖坐回椅子上。 “你在遂州作執(zhí)事,對這里的規(guī)章和自己的職責都很清楚吧?”雙文律一邊喝茶一邊問道,很是悠閑的談天模樣。 謝鏡飛雖然還不知道祖師為何會來到憑劍樓,但在這樣悠閑的氣氛當中,他不自覺就把諸多思緒都放下了,隨著氣氛放松下來,道:“是,弟子一直牢記在心?!?/br> “你主修得是月鏡劍意?”雙文律問道。 “是?!敝x鏡飛點頭。他找到了被師父考校功課的感受。有點緊張,還有點期待。 “這種劍意很好,能夠照見本心?!彪p文律語調慢悠悠的,又問道,“你在峻極峰登上第幾階了?” “第六階。”謝鏡飛全當那前半句是在夸他,很有些自豪地答道。 峻極峰的臺階越往上越難登,他能在七百年間登上第六階,已是不錯了。 “第六階,不錯?!彪p文律贊許道,“既然已經(jīng)到了第六階,那應當已經(jīng)過了明心見性的檻?!?/br> “是。”謝鏡飛道。 “既然如此,你糾結什么?”雙文律問道。 謝鏡飛漸漸明白過來雙文律的意思了,但他心中仍有障礙:“可是,您在遂州,難道不是對血銹刀有所安排嗎?” “你七百年前入劍閣,那時我已閉關二百年?!彪p文律悠悠道,“幾個月前我們才見過一面,這么在意我做什么?” “可是,您是祖師,是劍尊,您的所作所為,必然有您的道理?!敝x鏡飛道。 雙文律端著茶笑道:“我是劍尊,與你何干?你知道我手中的茶是冷是熱?” “可是……可是……”可是了半天,也沒可是出來。謝鏡飛愣了。 他一次次在心中提出反駁來,又一次次自己推翻了自己的反駁,追問到最后,竟發(fā)現(xiàn)好像真的沒辦法找出一個牢不可破的“有干”來。他是修行人,知曉世間生死輪回。這世上大部分看似牢不可破的關聯(lián),一次生死輪回也就了斷了。 謝鏡飛沒有辦法回答,也沒有辦法提問,陷入迷惘當中。 “你修得是道,還是修得我?”雙文律再問道。 謝鏡飛恍然明朗。 他的道只能自己修,他的路只能自己走。這是沒有“可是”的。他的修行與劍尊無關,只與自己有關。 修行,就是不斷產生心障、不斷覺察心障、不斷打破心障。等到再無可問,再無可答之后,也就成了。 謝鏡飛起身,恭敬行禮,道:“弟子請教祖師:弟子問心,欲襄助遂州牧,亦不愿好心辦錯事,請您指點?!?/br> 在謝鏡飛明悟之前,他不知道是否該去幫助遂州牧,在他明悟之后,仍然不知道是否該去幫助遂州牧。他的明悟難道沒有作用嗎?非也。二者之間的區(qū)別,不在于決定,而在于心。 之前謝鏡飛無法下決斷是為了劍尊,故而心中困頓,猶豫不定;之后他無法下決斷是為了自己,因為他心中對此事尚有疑問,所以暫時不能做下決定。當明白這個道理之后,為了自己,就不會再有困頓,只是存有疑問。疑問是可以被解答的。 心念通達之后,他的迷惘已去。 修行即在此心念微毫之間。 欲助遂州牧是謝鏡飛問心的結果,尊信師長亦是他問心的結果,這些都是他欲修之道。他既然知曉遂州牧的人品和所面臨的困境,就不能當做看不見;既然知曉了師長在遂州有所布置,也不能當做不知道。但他的師長就在面前,有何不可一問? 雙文律哈哈一笑:“去做你想做的事吧?!?/br> 謝鏡飛作禮而退,高高興興地去給虞夢傳訊:“你到哪里了?等我一起去!” 憑劍樓里,雙文律悠悠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