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尊冷酷無情 第59節(jié)
……檐下燕兒相繞,儂歸廊下笑。 溫暖浩大的水流,在他識海中沖開了每一片寒冰。 道種急迫地在他識海中塞滿了各種各樣的念頭。它好像已不打算再偽裝成那副高邈淡漠的樣子了。 它以它那高若蒼天的道來誘惑他,以他們本為共生共成來勸服他,以他的死亡來恐嚇他。 它說它的道并沒有讓他去死,他想活,當然可以活,而且可以一直活下去、活得很好。 它說他在自行絕路。他會死,死得無人知曉,他在意的都會消散,他會被遺忘,沒有人知道他忍受了什么,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要如此做。 它不明白,為什么之前還好好的朗擎云,此時卻要做出一個如此愚蠢的決定。 劍尖抵開血花。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修道,還是道修人。” “我只知道,我做不成蒼天,只能做朗擎云?!?/br> 喀。 …… 生死關頭,萬般滋味長。喜怒哀樂,心如走馬燈。 風吹雨打花開落,月照星稀水枯盈。 朗擎云閉上眼。他只是一個渺小的人,懷著一個渺小的愿。 人力有窮,平生有負。 當去矣,勿回頭。 他握著那一截粗糙的血銹,將之抵入心臟。 鋒利無匹的劍意穿透他的胸膛。 但竟沒有疼,也沒有殺意。朗擎云睜開眼。 秘境已經(jīng)破了。守在外面的四個修士同樣驚愕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血銹刀已將朗擎云穿胸而過。 但它的劍柄上,還握著一只手,將劍拔出他的胸膛,沒有留下一絲傷。 朗擎云順著那只手看上去:“……雙兄?” 他看到了一雙帶笑的眼。 那雙通明干凈的眼,如此熟悉。他曾在夢中見到這雙眼無數(shù)次,從年輕到年老,灑脫的、落拓的、輕快的、疲憊的…… “假如有一天,你再次聽到了它的消息……” “那我一定拼盡一切找到它!” 風吹雨打花開落,月照星稀水枯盈。 阡陌風塵無往事,一世相逢兩不驚。 “一個人不能同時走在兩條道上?!彪p文律含笑道,“你已找到自己的道?!?/br> 也就自然離開了道種的掌控。 朗擎云忽苦笑了一下:“我現(xiàn)在做的事,也算是一條道嗎?” 他只是一個渺小的人,懷著一個渺小的愿。最初的最初,他所想要的,只是希望他和家人能夠活下去。既沒有修行人的灑脫,也沒有夢中人的俠義。 “為什么不算?”雙文律低頭看他,一切舊影與新影在他目中重疊在一起,沒有什么分別。 時光如河,舊影流淌,一世又一世的舊影流淌過他的心神。 朗擎云恍然明悟。 蜘蛛日日結(jié)網(wǎng)覓食、鳥雀飛復哺育幼雛、房間里的織機聲日夜不休、碼頭上的腳夫衣服上能抖下鹽來…… 什么叫做卑微渺小? 斬妖除魔謂之俠,救人于厄謂之俠,振人不贍謂之俠。 不會武功卻常年義診的季姑娘,算不算俠?死在山魈口中卻還想提醒他們逃走的鬼娃娃,算不算俠?負擔不起丁口稅后自愿走向荒野的老人,算不算俠? 他的大jiejie,算不算俠? 朗擎云閉上眼,目中有淚滾滾。他用力吞咽了一下,好像把那些在他喉嚨里哽得生疼的東西都咽了下去。 在艱難的生存當中,仍能堅守一種道義,是謂俠。 那些輕蔑眾生如草芥、自詡為追求無上大道眼明心亮的高人,可也曾見到,這乾坤的浩渺大道里,一直有凡塵眾生的道? 九天日月在道中,塵埃草芥也在道中。 道是什么? 為什么而修? “這些追求無上道藏的人,誰還記得他們是為了什么要修道?又為了這所謂的無上道藏付出了什么?”雙文律道。 誰又能為心中的一愿,不去走道種指出來的“通天大道”、不執(zhí)迷血銹刀中的“無上道藏”? 要用外物解決己心的問題,本就是走錯了路;若還為此外物舍了自己的心,又何其可悲? 聞玉聲忽然冷汗森森,諸多修士當中,有多少同他一樣臉色蒼白,又有多少執(zhí)迷不放。 人心向私,逐利而來,手持利刃,殺心自起,殺別人容易,殺自己也不難,但要真正斬向己身的問題,卻是難上加難,那是入道之路。 這世上,殺的理由太多了。在能夠不殺的時候,便是他入道的時候。 皮骨剝同樣臉色慘白,不是因為他有所感悟,而是因為他已經(jīng)用了數(shù)十種逃命的方法,卻仍被留在原地。 他不認得劍尊,卻能看到畫不成的反應——畫不成在見到這個人的時候,神情就變得驚怖。 畫不成也想要逃。 現(xiàn)在沖和城附近的混亂相正是她的手筆。 身為叱咤一方的大魔,怎么可能只在這兒傻傻地跟別人拼修為?她在來到?jīng)_和城的同時,就已經(jīng)播撒下混亂的種子,撥弄修士的貪執(zhí)傲慢、撥弄凡人的恐懼怨恨、撥弄他們的矛盾、他們的惱怒,在他們心中的種種瑕跡之中,種下她噬心的銥嬅種子。等到混亂之勢大成,此地每一個生靈都將是她的養(yǎng)料,誰還能越過她奪得血銹刀? 但她自以為是布局人,誰知道自己也在別人的局中? 畫不成已用出了她所有的保命法,在最后一種當中,她的身形氣息像遠山間的一抹翠色、落日下的一點余溫,飄忽不定、翩然欲散。她幾乎已把自己化作了眾生虛浮的一念,像心頭倏然劃過的一個想法,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捕捉不到。 這是極為近似于魔的手段。魔修也并不與魔同路,魔亦將他們視為修行食糧,他們也將魔視作修行靈感來源或利用對象。 雙文律終于看了她一眼。 在這一眼當中,畫不成突然就從虛浮的一念化作了一粒塵埃被拂去了。 皮骨剝亦已悄無聲息地倒在地上。 城內(nèi)城外、天上地下,劍域當中,所有的魔與魔修都沒了生機,所有修士皆從混亂當中脫離,所有驚怖迷茫的眾生都已回歸原位,好像經(jīng)歷了一場浩大的幻夢。 清醒過來的修士們也終于看到了血銹刀,看見它被人拿在手中。血銹刀瘋狂震動著,好像極為恐懼,拼命想要逃走。但那握著它劍柄的手牢牢不動。 雙文律垂下眼,他的手腕輕輕抖動了一下。 血銹刀發(fā)出一聲哀鳴,片片碎斷落在雪地上,每一片都飛快地爬上血銹,又在血銹中碎成一地銹痕,化在雪里沒了蹤跡。 劍身摧,因果了。曾經(jīng)因這柄劍生生死死的眾生,在此一遭劫中,也了卻了他們因此劍而生的因果。 曾經(jīng)困守了這柄劍無數(shù)年的入道一世,也終于回歸到了雙文律身上。 “碎了?”才趕到的蔡酥紅看著眼前的場景,一時間只覺得信息沖擊過大。 陷入混亂的修士們已恢復正常、曾經(jīng)認識的前輩似乎是個非常不一般的大佬、眾人爭奪的血銹刀被輕易干碎了、朗擎云貌似也沒啥事了,蔡酥紅遠遠瞧著,他好像陷入頓悟狀態(tài)中了。 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想來充一把大俠,結(jié)果問題都解決了? 蔡酥紅品了品自己這一路以來的經(jīng)歷,忽然對秘境系統(tǒng)氣勢洶洶道:“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秘境系統(tǒng)裝傻裝不過去,現(xiàn)在事情也已經(jīng)了結(jié),就都交待了,末了道,“你就別計較了嘛,結(jié)果不是挺好的?” 蔡酥紅回想起自己最初都干了啥事后,以此為由毫不手軟從秘境系統(tǒng)那坑了一筆出來。 “行了,咱走吧?!?/br> 秘境系統(tǒng)稀奇道:“你千里迢迢趕過來救他,不見他一面,就這么走了?” “我是來救他的,又不是來見他的。他都沒事了,我還留著干嘛?”蔡酥紅理所當然道。說罷,竟真的轉(zhuǎn)身就走了。 秘境系統(tǒng)想想也就算了。反正這一趟他們倆都賺大了。別的不說,就他空間內(nèi)那道已經(jīng)歸他們倆了的劍氣,就是求都求不來的寶貝。 遂州下了好大一場雪,將天地映成一片素凈的白。 “我可以……回家了。”朗擎云仰頭看著落雪。 蔡酥紅踏著雪地輕快地哼歌走遠。 邵四在夢里登上了一念峰頂,崖頂上,刻著八個劍一樣的大字:世濁則逆,道清斯順。 邱書峰扶著門框,手中拿著才收到消息的傳訊帛書,仰頭看著這一場大雪,長滿皺紋的臉上慢慢露出一個笑。 “瑞雪啊……” 作者有話說: 一個人不能同時走在兩條道上。——第13章 時,雙文律對朗擎云說過的話。 那時朗擎云以為雙文律的意思是,他已經(jīng)走上了道種的路,就再也沒有別的機會了。 ———— 世濁則逆,道清斯順?!秳﹂w銘》魏晉張載 化用了一下,“逆”取逆流而行之意,“順”取順應之意。和原意不同。 ———— 血銹刀的故事結(jié)束了,劍尊入道一世的故事也結(jié)束了。 為什么花了這么多筆墨在這里? 仙俠仙俠,有仙,也有俠。 我希望我的故事,既可以寫出仙的味道,也不要丟了俠的味道。 仙和俠,都是人字旁,都是人的故事。站得太高了,人的味道就會變得很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