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見手驀然撫上自己脖頸處的胎記，怔怔的看著告示牌的字，巨大的震驚將她席卷，四肢都跟著麻痹、犯涼。

    她忽地想起昨晚晏君復(fù)追出來時，對她的稱呼——林清見。

    而這三個字，和尋人啟事上所寫，林大學(xué)士丟失的女兒一模一樣。

    若她的爹娘真的在找她，自她丟失后就從未放棄過，若晏君復(fù)所言為真，爹娘當真很疼愛她，那么騙她的人，便是義母。

    這些年來和義母相處的點點滴滴，在腦海中涌現(xiàn)，十六年來建立起的認知，在此刻轟然崩塌。

    迷茫和不知所措，在瞬息間接踵而來，仿佛被擊潰的不止她這些年建立起來的認知，還有她的身體。

    眼眶在一瞬間泛紅，但念及街對面同行的人，林清見硬生生飲下淚意。

    她伸手，扯下了那張尋人啟事。

    紙張撕裂的聲音傳來，連帶著下面好幾張，都被扯下細碎的紙條。她方才發(fā)覺，這張尋人啟事下，竟是累著一疊一模一樣的尋人啟事，從舊到新……

    足可見，長年累月，她的爹娘，是如何執(zhí)著的在尋找她。

    林清見的指尖攥得泛白，若于她身世上，晏君復(fù)所言為真，那他口中孔雀寨作惡多端，是否也為真？

    林清見將所有情緒壓回心底，將那張尋人啟事疊好，塞進衣襟中，隨即深吸一口氣，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走回同伴身邊。

    她剛走過去，其中以男匪便問道：“少寨主，那上面說什么？”

    林清見道：“就說咱們孔雀寨作惡多端?！?/br>
    那人笑笑道：“官府的陰謀罷了。少寨主咱們抓緊去兵備府，查看完動向，就抓緊回去吧，省得外頭這些東西，臟了你的眼?！?/br>
    類似的話，林清見素來聽得不少。每每外出，義母都會找人陪同她，每次也都會說類似的話，催著她早些回去。

    林清見又忽地想起今日在面館里，他們催著她離開時的模樣。

    從前從未懷疑過什么的林清見，忽地覺出不對來，為什么這一切行止，從前看起來是在保護她，如今看起來卻那么像隱瞞她，怕她知道些什么。

    “嗯。”林清見沖他們笑笑：“確實看著煩人，抓緊去兵備府吧?！?/br>
    說罷，林清見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去，那幾人跟在她的兩邊。

    自幼生活在孔雀寨，又在義母身邊長大，她對義母所言的很多事，從未有過懷疑，義母教她習武，教她讀書識字。幼時被寨里同歲的小孩欺負時，義母更會嚴肅的訓(xùn)斥旁人，后來更是讓她成為少寨主。

    很難想像，她放在心上敬仰的人，竟然在騙她。

    她不愿意懷疑義母，可如今，疑慮就這般清清楚楚的擺在眼前。她不想做一個被人牽著鼻子走的糊涂蛋。

    從前不知道，但如今知道了，她就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找真正的答案。

    她想看看，孔雀寨到底是真的作惡多端，還是真如義母所言，是劫富濟貧的義匪。

    思及至此，林清見余光瞥了眼身側(cè)的陪同。

    林清見忽地彎腰，雙臂捂住了自己肚子，另一只手藏在臂彎下，用力掐自己肋骨上的rou。

    伴隨著疼痛的傳來，林清見面露痛苦，額上也滲出細密的汗水。

    陪同忙上前道：“少寨主怎么了？”

    林清見費力道：“腹中絞痛難忍，許是剛才吃飯?zhí)绷?。?/br>
    幾個陪同相互看了眼，對林清見寨道：“若不然，我們先回寨吧?！?/br>
    這個時候還惦記著先回寨嗎？一來一回，她怕是都疼死了。林清見越發(fā)覺出不對來，拿出少寨主的威嚴，橫了那人一眼，訓(xùn)斥道：“若回寨，你是想讓我疼死在路上？找醫(yī)館！”

    那幾人相視一眼，又見林清見確實難受，嘴唇都開始泛白，便忙扶著她走上另一條街，找到醫(yī)館。

    進了醫(yī)館，林清見正見有一名女醫(yī)，四十來歲的模樣，她忙上前扣住她的手臂，搶先一步道：“我腹痛難忍，但不好與陪同的小廝說，大夫可否給我提供個房間，讓我休息片刻，再清理下。”

    那女醫(yī)聞言，便知林清見這腹痛，怕是女子月事來了，忙伸手扶住林清見道：“別怕，我?guī)闳ズ竺嫖堇镄菹?。?/br>
    那幾個陪同一見林清見要被單獨帶走，立時慌了，上前一步道：“什么病不能在外頭，要帶到里面去？”

    女醫(yī)橫眼過來：“你們男人懂什么？姑娘這病，還真就不能在外頭看?！?/br>
    林清見愈發(fā)確信，這些年來，每次出門義母給她的陪同，其實不是保護她的，而是監(jiān)視她。

    她不想相信，但事實，條條指向監(jiān)視。

    林清見對那幾個男匪道：“你們在這兒等我，我休息幾個時辰，吃了藥便好?！?/br>
    那幾個男匪固然焦急，但眼下他們勢單力薄，總不能在大街上鬧事，而且醫(yī)館還有幾個身著官兵服飾的人。

    而且，少寨主只是看個病，進去屋子里也是和女醫(yī)呆著，想來不會出什么意外。

    念及此，那男匪對女醫(yī)道：“好生為我們少主人診治。”

    女醫(yī)應(yīng)下，扶著林清見往后院的空房中走去。

    院中的清幽隔絕了醫(yī)館里的嘈雜，林清見這才松開掐著自己的手，趁機向那女醫(yī)問道：“我瞧著大夫的醫(yī)館里，還有幾個官兵，可是這幾天去剿匪的？”

    女醫(yī)道：“剿匪的官兵早出發(fā)了，說是從京里來的。方才那幾個，只是生了些小病罷了，并非受傷?！?/br>
    林清見心想，若今日面館里的那幾個人，恨孔雀寨，是因為他們是魚rou百姓的jian商，那么醫(yī)館的女醫(yī)，總該是普通百姓。

    念及此，林清見試著道：“孔雀寨作惡多端，希望能早些鏟除?！?/br>
    說罷，林清見目光鎖在那女醫(yī)面上，認真觀察她的反應(yīng)。

    但見那女醫(yī)一聲長嘆，深以為然的點點頭：“是啊，希望早日鏟除?！?/br>
    說著，那女醫(yī)又道：“我不是漢陽郡人，我娘家在隔壁隴西郡。我娘家那條街上，有個無兒無女的老漢，為人寬厚善良，但就是日子過得苦。但五年前，他幫了位江南的客商，那江南客商，便教他跑商，并給了他一筆錢，作為本錢?！?/br>
    話至此處，女醫(yī)深深嘆道：“那老漢日子堪堪好起來些，那年跑商賺了錢，還給我們這些街坊鄰居，送了布匹吃食。但怎知第二年，他跑商時，卻遇上孔雀寨的土匪。所有的貨和貨款，皆被打劫一空，人也被打折了條腿。這命運啊，當真喜歡挑苦命人為難?！?/br>
    林清見聞言，心劇烈的震顫起來，顫聲問道：“他……”

    話未出口，哽咽已至，夾雜著強烈的憤怒和自責，林清見忍住動蕩的情緒：“他后來如何了？”

    第14章

    那女醫(yī)重重嘆了一聲，道：“他從前日子雖然過得苦，但人比較樂觀，也都撐下來了。那名客商的資助，讓他的日子終于好轉(zhuǎn)起來，也終于看到了希望，可是卻被孔雀寨斷送。那之后，他好像就失去了斗志，整日招貓逗狗，有點兒錢就喝酒，病了也不找大夫，沒多久，便過世了。”

    林清見心里一梗，似堵了一團棉花般難受，那一刻，她仿佛感覺女醫(yī)口中那個人變成了自己。

    那種堪堪見到希望，便被無情碾滅的絕望，叫她幾乎上不來氣?？善?，造成這種絕望的，是她們孔雀寨。

    林清見還是不愿相信，養(yǎng)大自己的義母，會一直在騙她。與她朝夕相處的那些人，竟是心腸那般冷硬的壞種。

    神思恍惚間，她被女醫(yī)扶進了房間，女醫(yī)見她這般神色，便以為她是疼的難受，讓她在榻上躺下，對她道：“你稍忍忍，我這就去給你熱碗紅糖水，再熬些溫補的藥來?！?/br>
    女醫(yī)正欲出去，林清見卻拽住她的手，說道：“能否讓我在這里休息兩個時辰，別叫任何人進來？您也別進來?！?/br>
    女醫(yī)見她唇色泛白，便知她確實難受狠了，需要休息，便點頭應(yīng)下：“那我兩個時辰后再給你送來?！?/br>
    林清見點點頭，目送女醫(yī)離去。

    女醫(yī)剛關(guān)好門出去，林清見便起身，上前劃上了門栓，隨即拉開一旁的窗戶，跳了出去。

    避開醫(yī)館正門，林清見來到另一條街上，專找最普通的百姓詢問，賣菜的農(nóng)民，擺小攤的婦女，走街彈唱的盲人夫婦……等等……

    得到的答案，無疑是孔雀在作惡多端，是漢陽郡至威武郡的這段通往西域的商路上，最大的禍患。

    他們不僅越貨，還會殺人，擄掠婦女兒童……

    甚至有些人說起孔雀寨時，眼里都不自覺的帶上一抹恐懼，足可見孔雀寨的存在，讓這附近的百姓，人人自危，極大的威脅著他們的生活。

    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林清見如一縷游魂般飄蕩。

    義母在騙她，自始至終，從小到大。寨里的人，也在配合義母騙她，而每每陪她出門的那些人，不是護衛(wèi)，是監(jiān)視她的看守。

    為什么？

    林清見想不明白，為什么偌大的孔雀寨里，只有她一個人被當傻子養(yǎng)？為什么義母要在她面前，編織這么龐大的一個謊話？

    若她在她很小的時候，就給她灌輸孔雀寨行事觀念，她未必不會被同化，可她沒有，她偏偏把她教養(yǎng)成一個善良、正直的人。讓她誤以為，他們是義匪，讓她這么多年來，以成為孔雀寨的一員為榮。

    這到底是為什么？

    林清見想不明白，而這也是十六年來，她第一次感覺到這般迷茫和無助。

    世界崩塌，莫過于此。

    她在漢陽郡的街上游蕩了許久，直到看到巡邏的官兵經(jīng)過的那一刻，她才遲遲想起那些被她關(guān)在密道里的官兵。

    若義母是那樣的人，那么密道中的那些官兵，她一個也不會放過。甚至晏君復(fù)，她也不會放過。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但是晏君復(fù)帶來的那些官兵，不能死。

    但她也知道結(jié)果，放出那些官兵，等待他們的，便是孔雀寨被圍攻。

    林清見閉上了眼睛，眼前忽而閃過寨里那些熟悉的臉龐，又忽而閃過女醫(yī)口中的那名老漢，還有漢陽街道上，所有痛斥孔雀寨的百姓……

    她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但是她卻拎得清做不通選擇的結(jié)果，和她所能接受的程度。

    若選擇不救官兵，他們必然會死，孔雀寨搬家后，必然會繼續(xù)逍遙法外，會有更多的人深受其害。而她這一輩子，都會生活在愧疚中。

    但若是救了，就意味著，她要徹底失去生活了十六年的家，要徹底去迎接，嶄新且陌生到無法想像的新生活。

    林清見一遍遍在心中考量兩種結(jié)果，最終，她的良心告訴她，選擇救。

    至于孔雀寨，至于她這個少當家，走一步，看一步吧。

    等她做下決定時，已不知不覺過去一個多時辰，她忙返回醫(yī)館，從窗戶中鉆了回去。

    按照約定的時間，女醫(yī)端著藥和紅糖水在外敲門：“姑娘，你如何了？”

    林清見已整理好情緒，上前打開門，笑道：“休息了會兒，好些了?！?/br>
    女醫(yī)將藥和紅糖水端給她，林清見裝模作樣的全部一飲而盡，而后付了錢，對女醫(yī)道：“多謝大夫，今日在外面耽擱許久，我得抓緊回去了，否則家里人會擔心?！?/br>
    女醫(yī)遞給她一張單子，道：“這是藥方，溫補的。等回去后，就用這方子抓著再吃一些，最好吃堅持半年，將身子調(diào)理過來?！?/br>
    林清見道謝后接過，回了醫(yī)館前面。她的那幾個陪同，眼下都坐在椅子上，橫七豎八的都快睡著了。

    其中一個見她出來，忙叫醒其他人，上前問道：“少主人如何了？”

    林清見點頭道：“好了，去辦正事吧?！?/br>
    林清見帶著他們，去兵備府門前轉(zhuǎn)了一圈，探查了下情況動向，見無大規(guī)模調(diào)兵，便出城騎馬，往寨中而去。

    等回到寨中時，天色已晚，好些人皆已睡了。

    林清見去了羅剎女房間，羅剎女已然卸妝，換了衣服轉(zhuǎn)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