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正好我工作四年了，四年一合同，合約到期，也算是相對圓滿?！?/br>
    “不是，這個?！睆垘r擦了擦汗，因為電臺簽署合同雖說是四年一期，但畢竟電臺工作是個香餑餑，一般都是年滿之后繼續(xù)續(xù)約，倒是很少有人到期直接走人的，“徐輕啊，你不多考慮考慮？”

    徐輕見他把辭退書悄悄塞進抽屜的動作，看破不說破，只是莞爾：“不考慮了，張總，謝謝您一直以來的照顧。”

    “張總！”安嫻終于忍不住，推開門走進來，“徐輕……你是真的要想清楚，在申城，申城電臺幾乎是最好的播音單位了。我，我可以再去問問的，你放心?！?/br>
    “哈哈真不用！”徐輕轉(zhuǎn)頭看向她，笑容依舊明艷瀲滟，“其實我也對電臺也非常不舍，但是廣播電臺前不久邀請我去當特約主持兼記者，這不，合同都寄過來了。比起電臺來說，廣播電臺也許會是個更廣闊的平臺呢，你說……是嗎？”

    安嫻愣了愣，隨即臉色一白。

    “所以這份解約書，張總，還請收下?！毙燧p把手中的解約書遞過去，“以后如有合作，我們還會見面。但我希望我能給電臺的聽眾一個美好的句號，所以懇請您準許我……在今晚八點三十分，跟大家做一個最后的告別?！?/br>
    她站起身，微鞠躬：“張總，拜托您。”

    第6章

    “唉行吧行吧！我給你安排?！睆埧偀o奈地閉上眼睛，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

    “謝謝，麻煩您?！毙燧p深吸一口氣，走出辦公室，外面圍觀的人立刻鳥獸似的四下散開了，剛才幾個嚼舌根的同事看到徐輕，神情有些不太自然。

    “恭喜你啊，arna?！逼渲幸粋€開口道。

    “謝謝啊，這是我應(yīng)得的?！毙燧p點頭，且并不謙虛。

    同事a：“……”

    “至于這件衣服呢，用的是我自己的錢，當然，也并不是迪奧最新款，”說到這里，徐輕笑了笑，“那品牌挺有意思的。有錢的話，多支持支持國產(chǎn)吧，而且沒那么貴，大概——只是穿的人不一樣，顯貴咯。”

    同事b：“……”

    “哦還有就是……”

    同事c：“arna！哈哈哈，大家同事一場，你以后在廣播電臺，恐怕我們幾個還得仰仗你了呢。剛才就是我們聽說了一些風言風語，也不知道哪兒來的，你不要往心里去啊?！?/br>
    “當然不會。”徐輕友善收尾，打算繼續(xù)往播音室走。

    ——“徐輕！”安嫻從后面跟上來，幾個同事立刻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有事兒的話就說，我還得看看臺稿?！毙燧p一面走一面回，但是安嫻并沒有立刻要說的想法，二人就這么來到了二樓的演播室。

    空調(diào)修好了，也完全沒有味道，徐輕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像還有一股淡淡的咖啡香。

    “你大學的時候?qū)W的是心理……你根本就不喜歡主持，也不喜歡播音，是嗎？”

    “誰說的？當代斜杠青年，我什么都喜歡?！?/br>
    “可是你播音的時候，根本沒有你在大學時期那種感覺——”安嫻吸了一口氣，“雖然后來工作了才認識你，但是大學我也聽過你的名字，如果你現(xiàn)在做的是心理這方面，肯定會更加有成就感?！?/br>
    “無所謂啊，我又不是一定要有成就感?！毙燧p回，“而且播音……有時候還挺開心的，也讓我遇到了很多不同的人。”

    這是實話。

    “你是為了接近寧越才選擇和我一個實習單位，是嗎？”安嫻看著她，深深吸氣來平復(fù)自己的情緒，“大學你們根本就沒有過交流，因為他當時的女朋友是我。后來實習的時候，我打算出國念書，為此和他經(jīng)常吵架，鬧分手……”

    徐輕手中的動作頓了頓。

    “我記得你以前根本不喜歡穿裙子！但你一舉一動都在模仿我。”安嫻閉上眼睛，指尖攥得泛白，“我們分手之后，沒過多久，你們就在一起了。”

    “那是因為你們分手了。”

    “沒有你的推波助瀾？”

    徐輕抬起頭，靜靜地看著她：“沒有。”

    “徐輕——”

    “顏顏，出來吧，別躲著了，這是你最后一次給我當導播。”徐輕用手按了按眉心，“還有，馬上八點半了，安小姐?！?/br>
    “怎，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顏顏從桌子下面探出一個蓋著文件的頭。

    徐輕：“……廢話，哪個文件會自己懸在半空里?！?/br>
    顏顏：“qaq啊是吼?！?/br>
    墻面上的鐘表發(fā)出有節(jié)奏感的滴答聲，徐輕自顧自低頭調(diào)起了按鍵。

    門鎖咔嚓一聲響，安嫻出去了。

    與此同時，李太太家里的廚房，李準懷在臥室照顧母親，他班上的孩子們靜默在班級群，也沒有再問自己的老師為什么這么這么久不來上課，寧越坐在車里，張巖把公司的播音設(shè)備打開，很多人圍坐在辦公桌旁等著查看最后一期節(jié)目的播放占比，許許多多奔波在路上，正在聽電臺的人都聽到了她的聲音。

    “聽眾朋友晚上好，現(xiàn)在是晚間八點三十分，歡迎收聽fm103.7《聽見你的聲音》，我是主播arna，今晚的你結(jié)束工作了嗎？還是為了你愛的人仍然奔波著沒有回家呢？”

    顏顏心里顫了一下，點擊了那個，很久沒有用過的背景音樂。

    在舒緩流暢的鋼琴曲中，徐輕的聲音就像一個還沒有講完的故事，像許久未見的老朋友，像畫家落在閣樓里，很多很多年以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的畫卷。

    她的聲音不是絕對的甜美悅耳，卻給人一種強烈卻溫吞的故事感。

    “最近發(fā)生了很多事，認識了一些新的人，沒有閱讀，也沒有聽音樂，就只是在感受生活。”

    ——電臺的聲音還在繼續(xù)，此時寧越已經(jīng)把車停好，走進一幢舊式的公寓樓。

    “比如我會想啊，只有閱讀或者旅行才是詩與遠方嗎？那跟身邊的人吃一次飯，打一次羽毛球，甚至吵一次架，這樣算不算呢？”

    ——推開門，寧越看到一個熟悉的人，他并不意外。

    “有個人跟我說，這個世界并不是所有東西都是美好的?！毙燧p頓了頓，“我想，他是想讓我嘗試去接受一些不公平，不快樂，與不美好，這是這個世界上每一天每一個角落都會發(fā)生的事?！?/br>
    ——“你來做什么，辯方律師？”寧越抬眼睨他。

    “在得知李先生身體狀況之后，俊喜愿意支付的和解金額達到了兩百萬?！?/br>
    “你挺善良，以前怎么沒看出來。”

    “不不不，倒不必用善良這么高尚的詞來形容我，和解書嘛，你也拿得多我也拿得多，這叫聰明?！?/br>
    “呵。李先生李太太呢？我來看看他們。”

    “因為青白，不一定是青白。你所認為的正確，也不一定真的正確。”演播室內(nèi)，徐輕沉吟了一會兒，鋼琴聲繼續(xù)播放著，她看著自己手里寫好的臺本，突然……并不想按照她原先寫的那么講，“就在之前，我認為他說錯了。嗯，現(xiàn)在想來……他還是說錯了?！?/br>
    ——“你們怎么都來了？早上不是說了不和解的嗎？”此時的李太太抬起頭。

    “是這樣，李先生說同意和解所以……”寧越看向旁側(cè)的李準懷。

    “今天下午，我去看望了一位家庭主婦，我們暫且稱這位她為j女士?！毖莶ナ覂?nèi)，臺本上的字跡在徐輕眼中逐漸模糊，窗外依然是熙熙攘攘的車流與人群，無數(shù)奔波的人打開了車內(nèi)的電臺，有的上下調(diào)節(jié)了幾次，有的正打算調(diào)走，手指頓了頓，立刻靠邊停車，打開那個很久沒有打開的聊天群。

    【我的天哪是arna嗎??！我的婭婭??！她回來了?。?！】

    【這是上回那個播音事故的主播嗎？聽說是因為去醫(yī)院了不得不中止播音?！?/br>
    【5555arna我是隔壁城市那個，我們城市夜間電臺是個男的，你還記得我嗎，你這些個下班路上欠我的你拿什么還！！】

    【婭婭身體好了些嗎？以前不經(jīng)常在群里活躍，后來你突然消失了一段時間，我就一直在等，好像少了什么一樣?！?/br>
    【是陪伴了我四年的《聲音》，婭婭會一直播下去嗎？】

    【arna會一直播下去嗎？】

    “張總，你看占比……”會議室內(nèi)，同事a驚訝地捂住了嘴巴。

    其他同事互相看了看，也低下頭，靜靜地聽。

    “看到了，看到了，別說話?！睆垘r此刻也很苦惱。

    他一直放任沒管不溫不火的普通女主持，那個不是科班出身，專業(yè)素養(yǎng)看起來也不是特別出挑才去上夜班的透明人，那個被臺長一通電話聲明付全額違約金辭退的燙手山芋。

    此刻，在節(jié)目的最后一期，創(chuàng)下了10.67%占比的全臺最好成績。

    “……不會一直播下去哦，我要走了，去一個更加廣闊的平臺，會以全新的面貌與大家見面?！毙燧p笑了笑，“所以今天是最后一期節(jié)目，也想為大家?guī)硪粋€，除了真善美之外，不同的故事。我們說到，今天下午我去見的那名j女士?！?/br>
    此時李準懷的客廳里，幾人圍坐在沙發(fā)上，李太太也開口：“今天下午，徐輕來看過我，在家里幾十年，我還是第一次認識一個新的鮮活的人。我跟她說啊，我叫金憲萍，十幾歲的時候在女校念書，二十歲的時候加入軍隊文工團，二十五歲被特別聘請，進入申城廣播電視臺工作。”

    “二十六歲，我懷了我先生的孩子，電視臺照顧我，讓我?guī)叫菁佟５俏蚁壬嗌虾脦讉€學生長了水痘，當時交通沒有那么便利，他就挨家挨戶地去跑，跟孩子們的父母說這不是中邪，是生病，需要治療。有的家庭沒有錢醫(yī)治，我們就自己掏錢買藥。他跟孩子們說，跟家長們說，不管怎么樣都不要放棄讀書?！?/br>
    “我說，你去吧，去讓更多的孩子知道念書的重要性，我可以做你堅實的后盾。所以那一年，我提交了辭職信。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有上過班?！?/br>
    “那孩子呢？”寧越問。

    “孩子……一次我干活的時候，從田里跌了下去，孩子沒有了，我以后，大概也不能生育了。”金憲萍說著歪下頭，似乎是在回憶，“他班上那些孩子即將參加初中學校舉辦的篩選考試，徹頭徹夜地忙著回不了家。我一個人從地里爬了起來，去了最近的衛(wèi)生院。他是后來才回來的，我問，孩子還在嗎，他說，在呢在呢，都在，考得都好?！?/br>
    “少了我肚子里的一個，給國家添了那么多的人才，我說。他就突然愣了，然后抱著我哭?！?/br>
    “后來班上的孩子們都有不錯的成績，很多都升了學。我跟他講，我懷不了啦，讓他再娶一個，mama也說，讓他再娶一個。他卻沒有再娶，我們就這么，從二十世紀，漸漸地互相攙扶著走到了二十一世紀，我看著他送走了一屆又一屆的學生，看著國家的大學越來越多?！?/br>
    “很多人勸他退休啦，要讓他去當領(lǐng)導，但是他還是舍不得孩子，于是問我。我說啊，你繼續(xù)留在基層干吧，家里有我，我永遠是你堅實的后盾?！?/br>
    “再后來，老一批和他一起努力的人也都退了位，上來些年輕的，也沒再提這事兒，他便一直留在了小學，一直教書，一直教書，直到上回他去醫(yī)院檢查，是急性肺炎?！苯饝椘嘉艘豢跉猓]上眼的時候帶落兩滴濁淚，“這是一部分，還有腰背，脊椎，呼吸道，這些職業(yè)病，他都沒有逃過?！?/br>
    “他想教書，就讓他繼續(xù)站在講臺上。他不同意和解，我便也不要那些錢。我這些年都苦下來了，再撐一會兒，撐到他再也占不上講臺了，我們再一起退休，什么都不打擾?！苯饝椘继痤^，看向?qū)幵?，“所以我們要的是道歉??！我丈夫教書幾十年啊，那些外面說我們貪圖訛詐的，是憑著什么樣的良心說出這樣的話來！”

    “……外面那些人說話你也信?！鳖櫭餮苌眢w前傾，嘴唇緊抿，倏爾開口，“水軍知道嗎？就是專門被人用錢雇來發(fā)表一些言論的?！?/br>
    “我知道，我知道，今天下午小徐過來，她也跟我這么說。”金憲萍連連點頭，“所以，無論多少錢，我們都不會簽?！?/br>
    寧越和顧明衍對視一眼。

    “金老師，”寧越開口，“您丈夫已經(jīng)簽字了?！?/br>
    第7章

    “對，我說了那么多，想來大家已經(jīng)知道我說的是什么了?！?/br>
    【臥-槽?。?！最后一期，社會時事，婭姐牛皮?。?！】

    【毒姜水啊毒姜水?。∏岸螘r間還在罵公司，這幾天打開某博就全是說那對夫妻訛錢的??！】

    【我的小a會被處罰啊啊啊，不是不能提社會時事嗎??？】

    【到底有沒有毒啊所以！家里還囤了幾盒，不敢動了都tt】

    【樓上的建議別動233等食品安全局好好查一查吧】

    “對于大家關(guān)心的問題，我不是食品安全局的工作人員，不是化驗學家，也不是醫(yī)生、律師，我只是一名媒體人，所以不能給大家答復(fù)?！毙燧p說，“但是我想表達的是，正因為我是媒體人，所以更應(yīng)該聚焦相關(guān)問題，讓大家不要走偏，不要被節(jié)奏帶偏，社會的主旋律在這里，社會的美好也永遠存在。”

    “請大家一定，一定不要在最終結(jié)果出來之前，為了在網(wǎng)絡(luò)上一逞口舌，讓我們這些為社會做出過巨大貢獻的人，失去對善的念想?！?/br>
    “……張，張總，這個。”會議室內(nèi)，同事們面面相覷，也不知道是不是應(yīng)該去制止。